第五十二章搁在帐房张先生的桌上
张树亭便也不再说什么,但他仍是要祁占奎先研墨。
一时间,祁占奎便一边墨研又一边试探着问道:
“难道你想写状子到固知事那里去告状?”
问过,又冲张树亭挥了挥手,表示没用的。
张树亭一听,便愤愤道:
“我不会去向这个昏官告状,我要到道首那里去告这个昏官去!”
说过,又冲老孙道:
“老孙,你肯陪我走一趟吗?”
老孙一听,几乎连磕巴都没打便道:
“那有什么肯不肯的,东家走到哪儿,我老孙都愿意陪到哪儿!”
“那好,事不迟宜,你赶紧到后院去备两匹马去,我这里写好字咱们就出发。”
老孙一听,二话没说,立即去了后院备马去了。张树亭也找来了笔和一大张棉纸。
张树亭当然也不会写状子,但他自小也读过几年私塾,字还是会写向个的。这时候,祁占奎也将墨研好了。所以,就见他握了笔,饱蘸了墨汁,便在铺开的棉纸上写出了“为民伸冤”四个大字。
待写好,老孙也把马匹牵了过来。于是,二人也不耽搁,骑马便直奔了保定府。
这时候,经过一番折腾,天已过了三更,侍进到保定道府所在地清苑城,东边天际已露出了一片鱼肚白。
“东家,我看天气还早,要不咱们干脆找个大车店歇歇脚,也好将马饮饮!老孙边催马向前边问道。
张树亭一听,先摇摇头:然后又果断地说道:
“我们先到道府,然后你再牵马去住店。”
说罢,又下意识地往马屁股上挥了一鞭,催马直往道府而来。
待来到道府,就见道府的大门紧闭,门前广场上,正有一老者挥舞着扫帚在哗哗地清扫地上的落叶。
张树亭快速跳下马,也不多话,举了写好的“为民伸冤”四个大字就在道府大门前跪下了。
老孙一见,心中又不由发急道:
“东家,这才什么时辰呀,你现在就跪在这里能有啥用?”
说罢,又更加急切道:
“即便你在这里跪上一个时辰,恐怕也不会有人理!你不是白白要自己受罪吗?”
张树亭却不理,只道:
“你只管牵了马去找大车店歇脚吧,我就跪在这里,直等到道台大人出来!”
老孙一见,便急得一跺脚,看张树亭的样子,知道再劝也无用。便也不敢离去,只好将马的缰绳松开,让马随便寻着地上的树叶吃,而他则摇摇头,也无奈地随张树亭跪在了那里。
这时候,保定道首仍是老乔,因为老乔一家老小仍住外省老家,这个老乔便干脆长年居住在了道府内。
张树亭跪在道府门外要为民伸冤的这个清早,老乔一早起来,先在居住小院的那棵老槐树下站定,拉了架势,先由缓及快打了一趟太极,待将筋骨舒展开,浑身热汗出透,侍候他的公人,也在院中摆好了方桌和太师椅,方桌上又放了茶碗和一壶沏好的上等茶叶。
待老乔打完太极,收了势,便一边朝方桌前走,一边接了公人递上的手巾擦汗。
待汗擦完,老乔也走到了方桌前,接着便是坐下喝茶,也顺便思考一些事情,直喝到肚里觉出饿来,再到厨房去进食,然后去办公室处理公务。
老乔几乎天天都是这样。
这天,老乔刚刚在太师椅上坐下,手也端起茶碗,刚刚喝过第一口茶,一直侍立于一旁的公人便忍不住说话了。公人告诉他,说早在四更天,就有人跪在了大门外,手举“为民伸冤”大字,要见道首。
老乔一听,心中不免一惊,刚刚端起的茶碗又不由轻轻放下。
要说这个老乔,也是勤政和善于体察民情之人,在任保定道首这几年,正是靠着勤政和善于体察民情,不能说把个保定道治理的井井有条,人们夜不闭户安居乐业,但也绝少有人直接寻到他头上来伸冤。
老乔心中一惊,原因也在这里。
况且,此人一大早就跪于门前来要伸冤,不用说,所伸冤情可能重大。但老乔仍一脸沉静地问道:
“有没有问过伸冤之人为何人,又为何事来此伸冤?”
公人又急忙告诉他,说前来伸冤之人是安肃县润泉涌烧锅掌柜张树亭,告安肃县固知事水灾之年,无故增加商户税赋,并借故抓捕抗税之人。
老乔不听还罢,这一听,又是只惊得不由站起身。
老乔被惊得站起身,倒也不是因为别的,还是因为这个固知事,说来也不是别人,正是老乔官场上一个朋友的孩子,北京大学堂毕业后,一心想在政府弄个官员做做,老乔看着这孩子还算稳重,又遇安肃知事王琴堂因病辞职回了老家,这才想到让朋友的孩子补上这个缺,哪知到安肃赴任这才几天,竟给自己惹出如些大的乱子来。
此事若真属实,再让上峰知晓,自己岂不是还要承担用人不当之责。
看来,举贤不避亲还真不行啊。
一时间,老乔本不想这么早办公,本想喝完茶吃罢饭再处理此事,这时也顾不得喝茶和吃饭了,忙让公人唤伸冤之人进来,他要现场办公。
就见功夫不大,张树亭就举了“为民伸冤”四个大字跟了公人便来到老乔居住的小院落。而老孙则被留在了外面。
待张树亭报上姓名,老乔一见这个张树亭,又是一惊。
只是这时一惊,又不是因为别的,因为这些年,老乔喝得酒,又都是安肃城润泉涌烧锅烧出的酒,那浓郁醇香甘爽之气,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这时一见润泉涌烧锅掌柜原来竟是一年轻后生,自是让他不由一惊。
当然,最让他吃惊的还不只这些,最让他吃惊的还是几天前,他才刚刚接到总督府的嘉奖令,当年由他亲自选送进总督府,代表直隶去参加美国万国博览会的直隶高粱酒,已经获得了本次大赛一等大奖章。而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由他选送的酒,就正是这家烧锅烧出的酒。
所以,不见到这家烧锅的主人还罢,这一见,老乔心中就不由对这个年轻后生有了几分钦佩和难以置信。于是,倒暂且放下张树亭有何冤情不问,而是先问张树亭果真就是安肃城润泉涌烧锅掌柜?
张树亭答,他正是安肃城润泉涌烧锅掌柜张树亭,并且告诉老乔,自民国元年,他爹遇了兵乱被吓死之后,就一直由他掌管烧锅事务。
老乔便点头,点罢头,这才问张树亭有何冤情要伸诉。
张树亭便将固知事如何在水灾之年还要善自增加营业附加税,又如何规定若不按期限交上要按革命军法处置,以及如何深更半夜将与县公人起冲突的人全部抓起的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都叙说了一遍。
老乔不听还罢,这一听,心中又是立刻对固知事恼怒异常。
但老乔毕竟又是老乔,尽管心中恼怒,却并不露声色,就听他又突然一转话题,疑问道:
“安肃城街商户应该众多,被县公署抓去的那些人的家属也该很多,为何他们不来伸冤,单单只你一人来伸冤?更何况抓去的也只是你烧锅上的一个伙计?”
张树亭一听,又是咕咚一声跪到了地上。
刚见到老乔时,张树亭举了“为民伸冤”四个大字就曾欲给老乔下跪,却被一旁的公人急忙拦住,也被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乔一声喝住了,说都民国了,再不兴下跪了。
张树亭见了这么大的官员欲跪却又没有跪下。这时被老乔一问,却又突然咕咚一声跪了下来。而这时跪,又是与刚见到老乔时情况有所不同,刚见到老乔时下跪是为行下跪礼,这时下跪,倒也不是被老乔一问吓着了,而是另有一些话要说。
所以,这时张树亭跪下,又突然道:
“还有一事,张树亭并没有讲到,还望乔道首能够恕罪!”
老乔一听,又是再次大吃一惊,不由大声惊问道:
“你还有何事隐瞒下——快讲?!”
张树亭便把一场大水让自家烧锅损失了十多万斗高粱,打算到境外再收购一些高粱都无钱,又如何能够在月底交上那笔税赋?所以,一气之下,便在夜里善自串通沿街商铺主家一起歇业,以反对增加税赋。只是万没想到,这时竟连累这些人被官府抓进大牢,自感自己难逃其责,所以才决定独自来道府为这些人伸冤。
张树亭说罢,就见他又一拱手,朗声说道:
“既然固知事已经撤了增加营业附加税的通令,现在只求乔道首责令固知事放了那些人,接下来要杀要刮,张树亭甘愿接受发落!”
待张树亭毫不隐瞒地将这些一一说出,老乔自是颇感意外,本也想治张树亭的罪,但又一想,根子还在固知事,又见这张树亭为了被捕之人,敢于直接来道府为他们申冤。于是,听到最后,就不由叹息一声,慢慢从太师椅上站起,冲张树亭挥挥手,果断说道:
“张掌柜可以先回,这事我一定会尽快查明真相秉公办理,还大家一个公道!”
张树亭一听,便也二话没说,拜别老乔,带了老孙就回了安肃县,静听消息去了。
果然,等到第三天上午,就见伙计小罗还有刘乱子他们就被放了出来。紧接着,张树亭又听说,上边又派来了新知事。而固知事则被就地免职,卷铺盖滚回了他的南方老家,
一场风波就这样以固知事滚蛋,张连启再不敢露面而结束了。
一时间,张树亭心中就不禁有了一种感慨。或者说,不经过这场风波,尤其是不主动出击斗败张连启,张树亭还感觉不出自身积蓄和爆发出的那种力量,经过了这场风波,也让年轻的张树亭切身感悟到了一种力量的存在。这种力量也让他在以后经营烧锅的过程中,更加稳健有力起来。
待事情过后,因为曾答应过刘乱子,如果这事成了,他会从他的“信义诚”贷一笔款子去境外收购高梁。
所以,就在刘乱子被放出的第二天,张树亭便找到了刘乱子,且毫不含糊地从他的“信义诚”贷了一笔款子出来,又亲自带了老孙小罗等烧锅上的一些伙计,套了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去境外收购高梁去了。
这一去又是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尽管自家的马车不停地往返运送收购来的高粱,但张树亭直到半个多月后,将缺口的十多万斗高粱收齐,这才随了最后一拨拉高粱的马车回到了烧锅。
正因为这一去一个多月,所以,有一封写给张树亭的信函便也一直静静的搁在帐房张先生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