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住，环顾着，月夜好象更亮。南面的天空，高高的一个大月亮，宁静地放射着银白透黄的光，背景被照得象夏天的星空。头顶上面的天空上几颗大的星星亮哗哗的，近在眼前，又感觉很远。稀疏的小星宛如衣料上印满的碎点子。三星偏向祁连山，山上面的星星就模糊不清了。他把柴往上兜一兜，手勾得更紧。用眯着的眼睛平静地遥望着那座城市，它象电影中非常遥远的古堡，寒凝渺小。城市的灯光象从地缝里射向天空。难道那是他五十二年饮食起居的地方吗？他从昨天坐车来到这雪漠，恍惚如一年前来的。
他歇了歇，就开始下坡。他特别害怕滑倒，如果滑倒，这些柴撒得一塌糊涂，等收拾起来，可太费劲了。他把脚尖用劲，弄个犁铧状，每一下都把脚尖踩进雪沙里。虽然缓慢，脚困，抽了一次筋，很难捱，但在很保险地下着坡。他也做好了滑倒的准备，实在滑倒了，就闭上眼睛抱着柴滚下去吧。在他下到半坡的时候，上坡前的那种声音，又隐隐约约地传来。
他快到坡底的时候，终于滑倒了，不是雪有多滑，也不是雪地凹凸不平，他已经四肢麻木，膝盖酸软，累趴在雪地上了。柴草撒开了，多一半盖在他的身上。
他身子底下垫着枯枝，脸枕着两根指头粗的白刺条，半张着嘴，疲乏地呼吸着，又不想动弹了。他想就这样睡着。
但是他听到了清晰的人的声音，他怕被人看见笑话自己竟如此狼狈，头挣扎着抬起来，然后跪下，再双手拄地，颤巍巍站起来。他的动作象森林中的树懒那样缓慢。
他不说话，想等待，弄清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又想：等什么？一切都是自己造就的。于是猫腰把那些柴草都重新拾抱起来，艰难地走路。
“又是错觉吗？”他谛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两脚探雷似的，挪动身体，勾柴的手指麻木得不听使唤了，换了另外两个，一刻也没有中断自己的事情。等很清晰地传来一个声音后，他听得很清楚，确定是人的声音，好象从东面而来。这声音使他精神高度紧张，他不知道这大漠的雪夜，这些人是谁，干什么的？他下到半坡上，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说话声都能听到。他蠕动到坡底，看见两道手电筒的光线在“峡谷”里晃动着。
他抱着柴，向火堆处蠕动着，因柴越来越下滑，影响他大腿的迈动，他走路的步子很小，几乎是横着身体蠕动了。
两个人在沙丘顶上出现了，看到雪白的“峡谷”里的一个乱糟糟的黑影了，叫喊了一声，又叫喊了几声。刘禹成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仍然蠕动着。他们朝谷底跑下来。一个人跑得太急了，扑倒在雪上，和蓝皮大衣揉成风车般，呼隆隆滚下来，飞溅起雪沫。他滚着，身不由己，滚到坡中间，不知怎么滚向另一边，反而滚远了。另一个人脚的跳动如马的散跑，没有摔倒，一跳一跳往下移动。但穿着一件黄大衣，头戴黄军帽，全身臃肿，速度没有滚的那个人那么快。两个人到谷底，合兵一处，靠拢过来，听到他们气喘吁吁，其中一个人弯腰剧烈地咳嗽着。
他们走到跟前了，用手电筒照着这个柳树墩一样的人。
他站住没有动，由他们照，两道光芒射住了他的脸，他眯了一下眼睛避开强光。
一个人把手电筒扔到雪上了，脚踢起雪沫，跑向前来，跪下抱住他的腿。
这是刘禹成的儿子。
他软软地歪倒下了，失去知觉，柴撒落在雪上，撒落到他和儿子的身上。
另一个人熄灭了手电筒，安静地站着。一会儿，那个人向沙丘顶上快速地登着，登到顶上。
南边很远处还有几道手电筒的光在扫射着，这个人用手电筒向南边的天空扫射着，用粗大的嗓门向那里喊：
“啊——！喂——！”
这声音冲破大漠明亮而寒冷的空气，传得很远，很远，余音似乎传到了天边。“啊——！喂——！”连续不断的吼声破空而去。他又喊叫：
“啊——！喂——！”
这一声更清晰洪亮，又一次刺破明亮而寒冷的空气，传到那几个人的耳朵里。传播的距离似乎超过了第一次，在大漠边缘的村落里的老农，睡不着觉，或许也听到了。即使听到也以为是错觉：大漠，“天朗气清”也很少有人进，进去干什么？冬夜，大雪，更不用说了。
那个人从顶上下来，他们找到火堆跟前，没有柴，火早已熄灭了。儿子背着父亲，另一个人放下随身带的东西，帮着把他从背上抬下来。刘禹成幻如梦境，模模糊糊感到两个人在动他的身体，自己身体冷冷的，只有胸膛是热的。四肢不由自主要收缩，就有意识地紧缩着身体。头脑里昏昏然，他又一次晕过去了。他们带着松木柴、饮料、食物、水、药品等。柴上弄了点酒精，很快点燃起火。把残余的雪扫开一大块，沙子弄平，铺好毛毯，把他抬上去，盖上棉大衣，又抬着往火堆跟前挪了挪，头底下攒了个沙堆当枕头。火烧得很旺，松木柴劈里啪啦地响。
儿子把父亲的鞋脱了，把一只脚放到怀里焐，手快速地撮另一只的脚心。儿子生下来以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冰冷的脚！甚至这么冰冷的东西！好象撮着从雪里面挖出来的一块平石头。感到撮热了，赶忙换上另一只撮。那个人烤着两个葡萄糖瓶子，一个瓶子太靠近火，“喷”地炸裂了，炸开一小团沙子和火焰。他把另一个瓶子赶紧远离，拔掉皮塞子，给躺着的人喂。经过一个小时手忙脚乱的抢救，他醒过来了。他用嘴接受着葡萄糖水，一些糖水顺嘴角流到沙子上。他疲惫地懒散地躺着，不紧不慢地眨巴着眼皮，不说话。
南面来的几个人赶到了，他们穿得很厚，戴着大皮帽子，每人背个尿素袋，里面装的也是松木柴等。谁也看过了他。有一个人号了他的脉，用肯定的目光朝他的儿子点了点头。大家围成个圆圈，脸上都被映红了。中间松木火烧得很旺，火焰顶上暗红色，摇摆不定，火里一有响声，火星子就向天空冒去。他躺得离火最近，头转向另一边，好象那大漠的月夜还没有看够。人们知道他的心情，不望他的脸，因为一望他的脸，他就闭上眼睛。在火堆的外面，放着带来的东西，也堆着他抱来的那捆乱柴。
大家烤火、抽烟、喝水、吃东西，等天亮，等着出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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