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上坡顶,远处已经观察了这副场景了,现在近处看它们的踪迹,有一种迟到的感觉。雪上乱印子很多,荆棘丛中的沙雪被狐抓得明暗斑驳,中间一个沙子窝。他拾起一根鹰的羽毛,跟野鸡翅膀上的羽毛差不多。他有点热了,偏着头取下军帽,额面和太阳穴上一层细汗珠,用指头狠狠地搔了搔头。
下到坡底,沙狐的爪影有点乱,延伸到对面的坡跟前,不见了。雪上还有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印记,如被什么舔吃过,如一跟绳子划过,如几只麻雀踏雪有痕。有几个明显的印点子到一丛草下面。他只是想看个究竟,并不刻意想做什么,便走到草跟前,是个黑乎乎的小洞。“这可少见!”他弯腰看了看,觉得里面挺深的。用脚踢,洞口上的沙块和枯草哗啦倒了,洞大了。却有雪,是爪影捎进去的。
“它想让我失去目标。”他因窥见了沙狐这样出名狡猾的动物的秘密而有点兴奋。踢开一块沙子,坐下,守着洞口。
半个小时过去了。
他又犯难了:一直守着洞口也不是办法,它不出来,对它也无可奈何;但要舍弃追踪了大半日的猎物吗?
他思考了足足有十分钟,决定再等一会,它有自己钻出洞的可能。
无意中,他看到坡上面十几米处,有个小雪坑可从来没有见过。登上去看:明白了,是个洞,洞口南边一行爪印,它早从这里溜了。“它想让我呆在洞口傻等,或者弃洞沿峡谷走调,彻底与它脱离接触。”这时,他才完全明白了沙狐的意图,感到又惊奇又佩服。同时,一丝失意产生,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本来应该是:动物用生存的本能逃脱是合理的,就象人逃脱了地震、海啸、龙卷风的袭击,但被动物欺骗,费这么大的劲,有点气恼和怅惘。如果是他猎枪下放动物一条生路,也倒是满意的,但狐欺骗他了,兴奋地逃脱,又在象仇恨鹰一样仇恨他。它们都去了,而他呢?思绪和两手,都空空的。
他跟着它溜了的踪迹缓慢地登着坡,脚步打滑,倒愿意慢腾腾的,不抱追上它的希望。
太阳在西南天空上,光色浓郁,但照在身上已没有暖意了。
他觉得,不论做什么,得加快脚步。慢慢腾腾,走走停停,时间已经不允许了。
有一段沙地坡度平缓,他加快脚步,竟小跑起来,挎包有节奏地磕着臀部,枪和背带左右晃动。下坡了,他做了个骏马散步儿跑的姿势,右腿支点,左腿踢开,雪在坡上飞溅起来。前面看他,真是凶猛而来,后面看他,一道烟尘而去。他在此刻,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军人形象,有点兴奋和自豪,越发鼓足了精神。跑到坡底了,为很短的时间走了这么多路程而兴奋。这个“峡谷”被两座沙丘挤得狭窄,植被多,他停下,气喘吁吁,咳嗽了四五声。这是他今天在沙漠里发出的第一次人声。查看了沙狐的爪印,爪印乱七八糟的,搞不清楚它在这里干什么?他越过荆棘,裤子被剐得刺啦刺啦响。登上这座不高的沙丘顶,看见沙狐了。
它在“大峡谷”里靠着沙堆跑着,跑的不快。咦!它的嘴里衔着什么?它停下来了,侧着身子观察他。看清楚了,它的嘴里叼着一只田鼠,田鼠的尾巴拖在雪上。它在逃命,竟有这分心思?!他惊奇地望着,觉得那只田鼠在沙狐的嘴里挣扎着。这给他的追猎带来了全新的感觉,仿佛一个孩子看到了飞虫的奇异,完全忘记了捕捉。
他提着枪没有动,它转过身子来,望着他。
在东面的天空上,盘旋着一只老鹰,一个小黑点慢慢移动。他忽然又明白了:它与他若即若离,是利用他来威胁它!他用军人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四脚奔跑的东西,禁不住赞叹:
“好聪明!”
忽然,它向南面的沙丘攀登,坡度陡,它费很大的劲才能从雪里面跳起来向上奔,雪被溅起,不时有雪飘滑下来。它跳跃到半腰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丢下包,立刻趴下射击。
“通——”爆炸似的的声音,蓝烟冒起。
打中了一个地方,雪被炸开,象水里砸了一块石子。离沙狐还有两米远,它不为所动,好象不知道旁边有枪弹爆炸,仍跳跃着攀登。他看不见也行,看见了枪打成这样,心里有点不高兴。所以他第二枪瞄得准准的,准星套住了它,随它的跳跃慢慢移动。
“通——”又一声爆炸似的声音。
沙狐的左面飞溅起一团雪,飞雪都可能落到它的皮毛上,它仍毫无顾及地奋勇向上,嘴里的田鼠不但不是累赘,倒反而增加了它的奋勇形象,鼓舞着它向上跳跃,毫不动摇。它仿佛从小到大就是在雪与火中度过的,这一段早经过几次了。
“通——”
击中了沙狐下面一米远处的雪,雪炸开了一团。它似乎被惊吓得顿了一下身子,等于身子横移了一米,在空中停留了一秒,差点摔倒滑下雪坡,跳跃向上时前爪狠命地用劲,刨开了胸前扬起的雪,向右跳上去,身体的运动均衡了,继续向上飞蹿。
再有十来米,就冲到顶了。他继续瞄着,决定在它刚冲上坡顶时射击。准星套着雪上跳跃的身影,快冲上去了。在那一瞬间,他看见它的身体侧了一下,坡顶上的光线照亮了它灰白的身影,它的嘴里仍叼着田鼠。
“通——”
坡顶一团雪扬开来,象小小的喷泉,恰好击中了雪线。沙狐几乎要冲进这喷泉里,略往右闪了一下身子,滑过“脊梁”,消失了。
他站起来,呆呆地望着空白的雪线。雪线上似乎有一个缺口,与坡上的一串爪印和几个雪坑,一瞬间显示着奇异的寂静。天空,大漠,似乎永远都是寂静的。
太阳在祁连山的山峦上空,象个黄亮的大圆盘,山峦白亮得只剩隐约的线条,它背后的天空蓝里透白。河西走廊,白雪漫漫,狭长辽阔,缓缓起伏,如果不是那细微的楼房和村庄,它会给人一种什么感觉呢?披上一层橙色的光芒,宁静而闪烁,连同向这雪野洒过来的清新明亮的光辉,在显示什么呢?
这只狐,怎么办?他决定顺着踪印再走一走。
下到谷底,抬头望着这道高高的很陡的沙丘,简直是山岭。他有点怕,迟疑着,想绕开走,沙丘的两翼如果延伸很远,那就说不清会走到哪里了。
攀登雪岭。
踩上去,雪把脚掩埋了。拔出这只脚,另一只脚陷进去一些,踩稳这只,再拔那一只,咯噌,咯噌地响。他一面缓慢地走,一面观察路径。寻着了沙狐的爪印了,他的脚入到它的爪印里。坡度很陡了,他的脚几乎站立不住,在打滑,脚尖用力,嵌进沙雪里,才稳住身子。他出汗了,大口呼吸。嘴皮有点干,拉开包,把半瓶饮料喝完,塑料瓶扔向远处。瓶儿飘飘荡荡滚下去,一直滚到坡底。他看到被枪击中的那块雪了,一个小沙坑,几缕沙土四射,溅着雪。旁边一米外的爪印向上延伸着。他感到脚尖太困了,脚心疼,放平走,在一脚悬空还未踩进高处的雪里,后面的脚一滑,跪下来,下滑,双脚嵌进雪沙里,忽然地身体后仰滑下去。他头朝下滑翔了五四米,双腿摆动,身子横着下滑了两三米,然后,连滚带转圈,不可控制地向下滚去。帽子象个滚筒,从雪坡上不停地滚着,——后来,当他的身体停在坡底时,帽子仍在滚着。背包脱离肩膀了,摔出去,包里的两三样东西撒落出来。猎枪也停在雪上。他滚到坡底,由于惯性,滚到平地上,最后滚了三四转,才软软地停住,直挺挺地躺着。
他没有摔伤,被滚晕了。
半个小时后,他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天上有几颗疏朗的星。
脊背感到非常冰凉,胸脯和膝盖冷冷的。担心自己被摔伤了,动了动身体,挣扎着抬一抬腿,好象没有。天色不早了,空中已经不明亮,因为雪,四周显得寂静清凉。他坐起来,摇一摇头,完全清醒后,站起来。把全身的雪都拍打着,啪哒啪嗒的声音在寂静的“峡谷”里回响着。
散落的东西收拾起来,又花了半个多小时。他在滑下来的那个沙丘半腰上上背猎枪的时候,见太阳在祁连山的山边儿上,发出金黄的光色,它象个烧红的铁饼,山峦的下部洁净的白色,上部被融化成金黄色,缥缈而秀丽。这里所有沙丘的帽盖上披一块橘黄色。一会儿,烧红的铁饼半个进入山里了,另半个更红更艳,很快,它射出最后一抹光线,下去了,天地间突然变得寂静空阔。
他还未在“峡谷”里走多长路,四周逐渐暗下来。寒冷袭人。随着暮色来临,被巨大的沙丘夹住,被暗影包围着,踽踽独行,他有点不自在,转头望了一下猎枪,镇静着自己。走出去,他登上了一处沙丘,见西南方向极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与天空已经出现的星星差不多:显得高远而寒冷。但他要越过不知多少座沙丘,才能到达那里呵!他象虫子般缓慢移动,走出沙漠,还要继续走向城市,那就走到明天的什么时候了,这是他的体力所不允许的。
他懊悔的感觉随黑暗的来临加剧了。
青年时期,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现在却感到了“死”的威胁。大漠,积雪,黑夜,寒冷,孤独,会使一个人平静地死亡,这个死亡的人,冻僵在一个凹处,如一只耗子,算得了什么呢?可是,他在死亡之前却极不情愿去死,也许他要大喊大叫,挣扎许多……活下来了,再熬过一段人生的旅程,再死亡。
他想到了死,紧张地头脑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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