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若有所思看着赵子衿逃也似的离开的神色，脑中突然浮现了孟紫儿的身影。当年，每每她提到赵王，也是子衿这般的神色——惶恐失措中又带着隐约的甜蜜与羞涩，像是害怕什么秘密被人撞见了一般。
子衿回到房中拉下披风，才看到方才之人在她脖颈上留下的杰作——两排深深的齿痕。
“是狗吗？一国之君竟然咬人！”赵子衿撅了撅嘴，气恼地跺脚，不觉间那个人的五官却又更深刻的闯进了脑海中。她不明白为何面对那个不过一面之缘的男子心口会升起一股温暖而陌生的悸动。
“吱嘎”。
房门应声而开，恒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来到房内。
失措地扯起案上的斗篷欲盖弥彰道，“恒娘，是师傅让你和两个丫头来的？他可曾生我气了？”
扮嗲撒娇却听见恒娘不咸不淡答非所问道：“子衿丫头，你这表情，和你娘每次提到你父亲时一样。”
赵子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面露愧色地底下了头：“恒娘，子衿没有……”没有爱上秦国国君，不会走我娘亲的老路。子衿知道的，天下男儿皆是薄情寡性，帝王更是不可托付。孟紫儿便是毁在了爱情手里，死在了错信之中。
自继承孟紫儿一身修为成为清玄宫少主之日起，她的人生早不是为自己而活。上承天意下泽百姓是她毕生的责任，清玄宫更是她肩上不可推卸的重担。她此生，别无选择。
恒娘看她面露愧色的收敛少女娇羞之态平静坐下，淡然自若的喝汤，心中突然疼痛不已。
纵然一时无两可望而不可即亦终究是个可怜的孩子。
不曾享受过寻常人的天伦之乐，又无法像同龄女子那样去爱人去成家。小小年纪便以承天意助黎民为己任四处奔走，面对的是老奸巨猾的各国重臣和心怀不轨的奸佞小人，还有卢未然那个早已成魔的伪君子……
千年万年。不死不休。
看着眼前偶尔俏皮实则老成的小女子，突然在想，如果当初，她并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那该多好。
不曾活过，便不会痛苦。
这些年来，她一直都看得到的，赵子衿在见到寻常人家共享天伦时流露出的艳羡的表情。
因为求而不得，所以她总伪装成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所以，慢慢学会了对求而不得的事冷漠以待，慢慢变得不近人情。看着赵子衿的目光不由得万分辛酸，看着她这样一口一口慢条斯理的喝汤，突然觉得时光倒退，回到了她方才懂事的时光——
“清玄宫年龄相仿的弟子都说自己有爹娘，为何只有我没有？我的爹娘呢？”小小的她扯着她的衣袖，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表情无辜而又叫人心疼。
当被告知父亲是一国之君，母亲是不让须眉的英豪孟紫儿时，她开心得像是得到了全世界。
“原来我也有爹娘，而且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那我为何没见过自己的爹娘？他们不要子衿吗？不想子衿吗？”
卢未然却拉着他的小手对似懂非懂的她道：你与父母天生缘浅，命数相克。你父亲接受不了将为他和他的国家带来衰败和灾厄的你，接受不了你的命运，所以要杀了你。而你的母亲，救你而死。
恒娘只在心中冷笑，看着那个罪魁祸首避重就轻搬弄是非。
可是年幼的赵子衿显然是懂了。
原来自己生来便是个注定带来灾祸和衰败的不祥之人。
可怜她一个小小的孩子，举目无亲却又自小受人蒙蔽；身怀仙术却算不出、堪不透自己的命数，对清玄子所说的话信以为真。
不过七八岁的小小女孩，不哭不闹，不问不争，只是脸上挂着藏也藏不住的震惊、绝望、和悲凉。
那天过后，赵子衿奇迹般的长大，一改往昔天真浪漫的孩童气息，变得沉稳、安静、甚至冷漠起来，偶而难得显露出天真烂漫的一面，也只是对自己和她的师傅……
恒娘是知道的，她纵使受万人崇敬羡慕，却一直不幸福、不快乐。
二十年，自己何尝在她年轻的脸上看到过那与孟紫儿似曾相识的灿烂笑脸……
“子衿。”语气酸楚的唤了声她的名，“可否答应恒娘一件事。”
烛光下恒娘日益苍老的面容看起来庄严而又写满哀愁，让赵子衿停下了小口喝汤的动作，仔仔细细的凝望着她，“恒娘请说。”
“我随着你娘入清玄宫时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一晃许多年年，我由小丫头长成一个娉婷少女，十几年匆匆而过你的母亲却丝毫未变。”伸手轻抚子衿的发丝，“那时我才惊叹原来世间竟然真的有长生不老这回事。”
“先是羡慕，而后是不顾一切的修炼提升，祈盼自己也能修得仙身……只可惜我资质愚钝，始终无法更进一步。”恒娘低低的喟叹，“再后来，你的娘亲不在了……我便领着你，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感慨韶华易逝的同时，也体会到人活一生，经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是怎样的苦楚。人生这样复杂纠结，能够一生一死，恩仇泯灭，是非皆空，何尝不是幸福和快乐？何须苦苦求索长生？苦苦修炼通天之术？”
“子衿，人有时候活得太久，也并非好事。身负异能，也并非福祉。”
“可这世间，却从来未曾给我选择。”赵子衿与恒娘对视着，眼眶微微濡湿，映着摇曳烛光似有繁星璀璨。
“我知道……”恒娘的语气酸酸的，“可是孩子，既是仙身已得异能已修，便不能辜负上天对你的这一番恩赐。人有多大的能力，便要承受多大的苦楚；得到多少，便要为这世界付出多少。这也是你的宿命。”不论你愿意与否。
赵子衿久久的沉默，最后含泪点头，“恒娘言外之意子衿明白。子衿决计不会走我娘的老路，深陷爱河忘却己任，最后灰飞烟灭不得善终。”
“那好，我要你发誓，此生此世，此身此心，皆为承天意助黎民而存在；万世永生，无爱无嗔不贪慕男女私情，如有违背，七国社稷不稳百姓失所，清玄宫覆卢未然亡，你赵子衿则受尽天下唾弃无处为家，所爱所惜皆不得善终！”
赵子衿震惊的正视恒娘有些扭曲的面容，她要她绝情断爱，却不知是为何。
“恒娘……”
“恒娘已是将死之人，能陪在你身边的日子所剩无几。哪个女子不怀春？即使你无意，可终究是年轻貌美，不容有些许差池！我怕……”你走上你娘和我的老路啊！为君一朝恩，误己百年身。终归，若是有那么一天，不如让你一开始便怨我。
“可是子衿不是我娘！子衿一人之事为何要清玄宫，要我师傅，要天下和七国来陪葬！”
“若不如此你又怎会牢记于心！你以为我看不出，适才你见了那秦王，他年少有为气质颇佳，一看便是胸怀天下颇有谋略的谦谦君子，你敢说你没有丝毫动心！你敢说你的心思就没有丝毫为之摇曳？”
赵子衿抿起嘴唇，低头沉默。
“子衿，你能爱一个人一生一世，可他又如何伴你千年万年？又将如何面对永恒不变的你和日益衰老的自己？而你随意起卦掐算便可预知天下之事，你要怎么面对他的伤、他的痛，他的死？人心、人情、人事，当真能似鸟儿飞过天际不留痕迹吗？”恒娘轻抚赵子衿的肩头，“我不是逼你，而是要你给自己一个承诺，我知道这很难。但恪守，总好过灭亡。你要记得，自己这条命有多珍贵，是你娘亲以命相舍换回来的……”
赵子衿怔怔的听着她的一番话，无力的垂眼，只觉脸颊热流不止，心中犹如刀割。是不是所有的盛宴之后，都注定要泪流满面。
巍颤颤的伸出手，赵子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清晰涤荡。是的，她的命是拿孟紫儿那条绝无仅有的珍贵性命换来的，不是自己的。她的人生注定要活在无尽的责任里，与情爱无关。她注定没有选择也不能选择，唯一的选择也不过是顺从与接受。
万般皆是命。是她的命。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赵子衿再此立誓。此生此世，此身此心，皆为承天意助黎民而存在；万世永生，无爱无嗔不贪慕男女私情，如有违背……七国社稷不稳百姓失所。”
深深地吸了口气，克制住哽咽的声音和翻腾的内息，“清玄宫……覆，卢未然……亡，我赵子衿则，则，受尽天下唾弃，无处为家。所爱所惜皆，不得善终！”
话一说完，恒娘忽而觉得脚下一软，脑中眩晕不已！抱着赵子衿便失声痛哭起来……她逼着这孩子，逼着这孩子发了如此毒誓啊！她不忍心，但不忍心又能如何！
“孩子啊…。我的好孩子啊！苦了你，苦了你！莫要怪恒娘心狠啊……”万般千般，也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好好活着！无爱无嗔，不能即身成佛也绝不由爱成魔！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