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后已”是有底线的,底线就是必须还粮食,人可以死,粮食不能不还。
这是李素对众地主高喊响亮口号的理解。
李素很认同他们,大家都不是圣人,包括李素在内,对所谓的“奉献”都是有条件的,响亮漂亮的口号没事可以多喊几嗓子,前提是别跟傻子似的付出太多,自己盆满钵满,多得溢出来时,溢出来的那部分可以无私地奉献出去,如果人格再伟大一点点,盆里钵里的也可以稍微拿点出来,再多就翻脸了。
这不是自私,而是人性,世上绝大部分人的人性,可以奉献,但绝不能奉献全部,一半都要考虑一下。
相比起来,眼前这几十位地主已经很慷慨了,当然,主要是李素拿出的契凭给了他们足够的底气,以官府甚至王爷的名义借粮食,永远不担心会赖帐。
李素高兴极了,这是自从离开长安以来最舒爽的一天,晋州百姓的危厄终于稍有缓解。
近万石粮食,可以说李素把晋州境内所有隐型的存粮全都搜罗干净了,再也不用担心六天后官仓已空时,难民们会闹出大乱子,在灾年里,粮食是稳定人心最大最有效的东西。
“甚好,晋王殿下和本官都很欣慰,诸位良绅识大体,晓大义,晋州能有诸位慷慨解囊,实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也,晋王殿下和本官代朝廷,陛下以及百姓,多谢各位了。”
说完李素直起身,李治也急忙露出郑重凛然之色,二人一齐朝众地主很正式地长长一揖。
众地主急忙还礼,连道不敢。
礼毕,李素笑道:“大灾之年,不可行奢糜之事,只是今日特殊,晋王殿下和本官便代朝廷宴请诸位良绅,宴席或许简陋,但我等心意却诚挚,还望诸位莫弃。”
众地主不由脸上有光,湛湛生辉,李素会做人,也会说话,先是连吓带威,将众人唬住,接着诱之以名,直接把皇帝陛下的题字搬出来当诱饵,众地主明知是个坑也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最后借粮落实,众人难免有些后悔和怨意,这时李素再说几句抬举话,行一个礼,摆个宴席,这样一来,众地主面子里子实惠都有了,纵然心中仍有些许怨气,终究也烟消云散。
说到底,这是个阶级森严的年代,皇帝的儿子,钦封的县侯,在这些地主和土财主眼里,已然是顶了天的大人物,这样的人物跟神仙下凡似的在他们面前降落,并且对他们无比礼敬和客气,仅是这一桩,便令众地主分外领情兼荣耀了。
还有就是借粮一事的利弊。
不借粮行不行?当然行,你的粮食你做主嘛,可若是不借的话,后果可就由不得你做主了,灾年光景,为了防止百姓因为饿肚子而造反,可以说无论王爷还是官府,都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持民间的稳定,这个“一切代价”里面,便包括了这些地主们的性命,粮食不借也得借,敢不借的话,二话不说先逮起来,好好享用大牢里十八般刑具,撬开你的嘴,把你藏粮食地方逼问出来,然后一刀把你砍了,砍了还会对外宣扬此人不识大体,家中藏粮千石却对百姓生死漠然以对,良心道德坏到流脓了,杀一个道德败坏的人,百姓们只会拍手称快,绝没有任何人会为他鸣不平。
严格说来,抛去李素和李治二人的抬举话,客气话,还有行礼宴请什么的表面功夫不提,李素今日的行为便是彻彻底底的抢劫行为,不同的是,抢劫得很斯文,有理有节有据,还一不小心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让地主们想反对都没个说法。
…………
宴席果然很简陋,真不是李素谦虚,席上每人简单三道菜,两荤一素,素菜还是派人临时从山上挖来的野菜,三道菜一碗黍米饭,没有酒,千年以后卖十五块钱一份的盒饭套餐便成了王爷和县侯招待众地主的宴席。
众地主吃得很高兴,都是财主,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这顿饭菜虽然简陋,但毕竟是王爷和县侯代表朝廷亲自招待的,说是“国宴”也不过分,国宴究竟吃什么,土财主们不知道,大抵皇帝陛下吃的肉夹馍肯定比别人的多夹了两块肉吧。
食物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档次和意义,李治和李素以主人的身份亲自相陪,屡屡以水代酒,相敬众地主,众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顿简餐宾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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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地主们承诺的粮食应该可以到位了,晋州之危解矣!”
众地主告辞后,李素瘫坐在席上,无力地笑了笑。
应酬是很麻烦,而且也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整整一天,李素都在跟这些乡下土财主打交道,用尽了心思,耗费了无数脑力,终于有了一个不错的收获,但是,也令他此刻无比疲累,浑身虚脱般没了力气。
小屁孩李治却精力十足,直到地主们走后,一直保持高冷扮相的晋王殿下很快换了脸,高冷范儿马上变得又萌又贱,上窜下跳没个正形。
“子正兄高才,治不能及也!”李治笑嘻嘻地拽着李素的袖子,道:“解晋州之危,此事若被父皇知晓,定会狠狠夸我吧?”
李素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要搞清楚,你父皇就算要夸,也该狠狠夸我才对,你干啥了?”
“子正兄此言差矣,你我兄弟情深,早已不分彼此,况且此次奉旨出巡,你我荣辱与共,功劳自然也不分彼此……”李治贱笑道。
啧,刚认识这小屁孩的时候咋没看出他的嘴脸竟如此无耻?
李素把李治朝外推了一把:“彼是彼,此是此,臣觉得还是分清楚一点比较好,若是背黑锅,臣倒觉得大家不分彼此一起背比较好……”
李治撇嘴,显然也深深鄙夷着李素的人品。
“近万石粮食啊,足够整个晋州百姓吃一年了吧?”李治一想到忽然弄来这么多粮食便兴奋不已,不停地搓着手算小帐。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悠悠地道:“这么多粮食,你以为我会全部用在晋州?”
李治一呆:“不然怎样?”
“如今大唐整个北方皆遭了灾,这一万石粮食看似很多,但与北方受灾的百姓人数平均一下,你觉得每个人能分多少粮食?或者说,有多少人分不到粮食?”
李治呆愣无语。
李素叹了口气,道:“所以,这些粮食不能全部用在晋州,只能留下够晋州百姓三月所用即可,剩下的,咱们要带去晋阳,殿下别忘了,这次咱们的主要目的地是晋阳,而不是晋州,晋阳的灾情甚至更严重,殿下当有心理准备才是。”
李素解释得很清楚,李治很快懂了,接着露出释然轻松的表情,笑道:“那也没关系,你曾说过,灾年里最能稳定人心的是粮食,只要咱们把粮食运过去,像如今的晋州一样,在城外搭建一片棚帐,给难民们发放赈粮,父皇交给我的差事想必指日可定,咱们就轻松地载誉回长安啦……”
李素没吱声,一脸古怪地盯着李治,盯得李治直发毛,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僵硬了。
“呃,子正兄,莫非治所言不妥?”
“妥,太妥了……”李素颔首,道:“这样好不好,殿下领着禁卫先去晋阳,嗯,粮食也带过去,就像我在晋州城外的做法一样,我呢,便驻留晋州,监督晋州官府放粮,你我分工,殿下若立下功劳,我绝不抢你半分,殿下觉得如何?”
李治年岁虽幼,却也是个伶俐的小屁孩,很快听出了李素话外之意,小脸不由一垮,垂头丧气地道:“子正兄有话不妨直言,何必把治遣去晋阳送死?”
李素笑了:“你也知道去晋阳是送死了?说得那么轻松自在,还‘载誉’,照你现在如此轻敌的想法,别说‘载誉’了,落个马革裹尸而还的下场也不是没可能……”
李治脸色一变,然后起身朝他一揖,道:“治错了,还请子正兄指正点拨于我。”
李素叹了口气,这小屁孩,认错倒是无比迅速,认起错来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倒教自己一肚子教训的话没法说了。
“殿下,晋阳之乱,粮食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的,它跟晋州的情势不一样,晋州相对而言比较单纯,百姓只缺粮食,有了粮食,人心就定了,闹不起事来,但晋阳是大唐龙兴之地,这个地方代表的意义不一样,所以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也会选择在晋阳行阴谋煽动之事,我们在到达晋阳之前,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那么请问殿下,最坏的打算是什么呢?”
李治深思,然后……茫然懵懂地摇头。
算了,小屁孩今年才十二岁,这个问题估计他也没法答。
于是李素缓缓地道:“最坏的打算,莫过于那些背地里搞阴谋的人已经得逞,他们已经将大部分受灾的百姓煽动起来,并积极在暗中谋划造反了!”
李治脸色大变,震惊地看着他。
李素淡淡地道:“这只是最坏的预计,或许没那么严重,但我们做事之前必须怀着未虑胜,先虑败的想法,如此,不论发生任何突发情况,我们也不至于惊慌失措,都能从容淡然处之,若你怀着只是去晋阳赈济灾民的想法,说不定刚进城就中了敌人的冷箭,所以,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从踏入晋阳地界的那一刻开始,你只能当自己已身陷敌国,处处危机,处处伏兵,时时刻刻必须打起精神防备,如此才能保全自己。”
李治神情感动,再次朝李素长长一揖:“子正兄高论,治受教了,多谢!”
李素眨眼:“真的受教了?”
“真的。”李治诚恳脸。
“那么我问你,若我们踏入晋阳后发现灾民们已经造反了,城池已被乱民占领了,我们该如何?”
李治凛然道:“领兵平叛,夺回晋阳!”
“错了,但凡是个正常人,遇到造反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掉头就跑,先保命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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