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田是被抬回来的。
千人骑队出发伏击敌军,回来时只剩了不到五百人,活着的都受了伤,每个人的身上,兵器上,还有马身上都沾满了鲜血,敌人的,自己的,或是袍泽兄弟的。
项田躺在一块用布条编起来的简陋抬床上,身上的伤很重,肩膀,大腿,后背都有刀痕,最严重的是胸口一道刀口,那道伤入肉近两寸,力道很大,甚至刺破了他胸前的铠甲护心镜直达要害,按医学的话来说,这一刀恰好刺中了心脏旁的动脉血管,所以尽管胸前被临时缠了许多布条止血,可鲜血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
项田的脸色很白,白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溺亡死者,伤口的血也越流越慢,不是止了血,而是已无血可流。
城门前,剩余的五百将士都垂着头,眼眶通红地看着奄奄一息的项田,蒋权的眼眶也发了红,不忍地将头扭向一边。
都是历经百战的沙场老兵,人有没有救一眼看得分明,项田如此严重的伤显然已活不成了,从数十里外抬回来只不过吊了一口气罢了。
李素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心中那股莫名冒出来的不安和愧疚,盯着一名军士道:“怎么回事?你们是去伏击敌军,为何现在的样子好像反被敌军伏击了?”
军士抱拳哽咽道:“昨夜项将军点兵出城,城外西面五十里外有一处沙丘背阳面阴,可隐藏兵马,项将军决定在那里伏击敌军,可是到了沙丘后,发现那里早已埋伏了一支敌军,人数约莫三千人,他们一左一右切断了侧翼,正面再发动千人冲锋,我等不曾防备……中伏了!”
李素仰天叹了口气,道:“敌军这次大张旗鼓进犯,自然有了十成的把握才敢来,这十成的把握里包括对天时地利人和的谋算,那一处沙丘如此显眼,他们怎么可能不预先算进去?项田……太鲁莽了!”
五百将士人群里,悲伤的抽泣声此起彼伏,有的甚至嚎啕大哭起来。
军士哽咽着继续道:“……敌军切断了我们的退路,然后三面包围,存了将我们全歼的打算,项将军强弓长戟开路,身负大小伤数十处,袍泽弟兄们结阵豁命往外冲,这才勉强杀出一条血路回来,半路上时项将军便从马上栽下来了,我等上前查看才知将军负伤甚重……”
说完军士泪流不止,李素垂头再看项田,发现他的脸色比刚才又灰暗了几分,心中不由一沉。
这时,昏迷中的项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李素和蒋权急忙上前蹲在他面前。
项田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许久才渐渐聚焦,看清面前李素那张温和的笑脸。
“李别驾……”项田声音虚弱而嘶哑,刚开口,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一将无能,害死三军,……末将不察,中了敌军的埋伏,末将罪该万死!”
李素强堆着笑,柔声安慰道:“将军勿自责,你能主动出城寻找战机,已属良将之才,何言无能?至于中了埋伏,此乃人算不如天算,非战之罪也。”
“千骑出城,回来只剩五百……半个折冲府啊,全折损在外面了,末将……是千古罪人!我对不住战死的弟兄们……”项田的情绪愈发激动起来,胸前伤口已渐干涸的鲜血又汩汩往外流。
李素只觉心中一阵一阵的疼痛。
他对项田的印象其实很差,当初赴任西州,便是项田领着他进的城,表面客气,实则慢待,与曹余沆瀣一气暗设阴谋逼他离开,直到后来李素与曹余尽释恩怨,但他与项田之间还是有一层隔膜,正如当初进城的那天一样,大家只维持了表面上的和睦,可以说,李素从未把项田当作自己人,大家都有各自的做人方式,有各自的活法。
直到今日此刻,只剩一口气的项田流着眼泪嚎啕大哭自责时,李素的心仿佛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
都是大唐的臣子,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大唐开疆守土,当李素无比冷静地衡量了利弊之后决定离开时,这个在他心中并不讨喜的糙汉子却留在西州,并且豁出了自己的命。
这一刻,李素忽然觉得项田比自己活得高大,活得纯粹,三十来岁的人,眼中不可能看不到利弊,可他还是选择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世上,谁比谁聪明,谁比谁傻?
看着连哭都失去力气的项田,仰面躺在地上,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瞳孔再次涣散,李素心中一痛,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将军回城安心静养,待伤好之后,伤好之后……”李素说不下去了,其实所有人都看得真切,项田不再有“伤好之后”的那一天。
站起身,李素黯然朝将士们挥了挥手,道:“抬项将军进城,找大夫治伤……”
项田被抬起来,路过李素身边时,项田忽然狠狠拽住了李素的衣袖,力气之大,仿若仍是那条生龙活虎的汉子。
“李别驾……末将是个粗人,以往有过得罪你的地方,不求你原谅,项某这条命马上交代了,原不原谅,此生你我都不再相见,只是……西州,是大唐的西州!项某无能,豁出命来也守不住它,李别驾你不一样……”项田剧烈喘息了几下,提起最后一口气,道:“这一年来,我见你有种种非凡之处,……数月来你整顿军备,招引商贾,城中开设商铺,我与曹刺史曾赞叹过,若假以一两年时日,西州必能改换新颜,李别驾,你是天生有本事的人,西州,西州谁都守不住,但你可以!末将求你……求你……”
李素叹了口气,黯然摇头:“项将军,我也不瞒你,西州,我真的守不住,兵少将寡,城防虚设,大军碾压之下,西州必无幸理,它……是一座没有任何希望的死城。”
项田眼中希冀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泪水无声滑过脸颊,失神地喃喃道:“我们已守了三年,孤立无援地守了三年了啊,死的死,伤的伤,守得多辛苦,陛下……为何不肯多看它一眼?陛下是否已忘了我们这些为国戍边的将士?陛下……陛下……”
项田说着,嘴里忽然冒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努力地张大嘴,竭尽全力地大口呼吸,终究出气多,进气少,最后终于软软一倒,气绝而亡,一直到死,他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气绝的那一刹,身后活着的五百将士全部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尘埃,一阵整齐划一的刀剑出鞘,闪烁着寒光的刃尖直指苍天。
“将军英灵不远,走好!”
李素的泪水潸然而下,上前将项田圆睁的眼睛缓缓合上,单膝朝他一跪:“项将军,走好!”
五百将士簇拥着项田的尸身,缓缓入城,一路沉默无言。
李素仰天叹了口气,喃喃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陛下,你果真忘了在遥远的西域,还有一群舍生忘死的汉子为你苦苦戍守着孤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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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还是上路了,蒋权将他送出城外五里,回城时盯着李素的脸,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长长一叹,行礼后转身离去。
李素阴沉着脸,与王桩郑小楼三人骑着骆驼上路,沿丝绸之路往东而去。
三人沉默着走了十多里,李素的心情越来越沉痛,迎面吹来大漠燥热的微风,呼吸进胸腔里竟然带着几许淡淡的血腥味,脑海里似乎产生了幻觉,耳畔不停听到喊杀声,攻城时的刀剑相碰声,临死前的哀嚎呻*吟声,依稀看到曹余,蒋权,钱夫子……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倒在血泊里,以各种悲壮惨烈的姿势,永远合上了眼睛……
骆驼背上摇摇晃晃,李素的身躯随着骆驼的步伐而起伏,心情却乱成了一团麻。
“一群傻子!”李素咬牙,重重地骂道。
后面的王桩和郑小楼一楞,然后识趣地闭嘴没接话。
李素扭过头,怒瞪着他们,眼珠布满血丝,加重了语气道:“你们说,他们那群人是不是傻子?”
“明知守不住的城,非要死守,根本是无谓的不值得的牺牲,非要扯上‘气节’俩字,气节有那么不值钱么?”
“我活在这一世多么不容易,亘古未有的机缘让我遇上,老天再赐我一回新生,我的命比谁都值钱,怎会陪那群傻子做蠢事?”
王桩和郑小楼木然,虽然听不懂此刻李素到底在说什么,但他们知道此刻最好别答话,因为李素目前已开启疯子模式。
李素的神情似乎更加疯狂了,忽然抬手指向天,大声道:“我家中有如花似玉的夫人,有良田百亩,心里住着一位温婉可人的公主,家中大把的清福等着我去享受,还有一个老爹等我孝敬送终,我身上背负着这么多东西,怎会陪他们做这等蠢事?蠢!愚不可及!”
李素骂骂咧咧一路,王桩和郑小楼一直保持沉默,任由他歇斯底里的发泄情绪。
走着走着,三人骑下的骆驼却非常有默契地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勒停在前后无垠的茫茫大漠中央。
微风,依旧燥热似火,卷集着细沙拂面而过。
李素闭上眼,长长叹出一口浊气,然后……拨转缰绳,原地掉头。
王桩和郑小楼互视一眼,然后笑了。
他们知道,李素已做了一个人生最艰难的决定。
“我……决定回城,你们呢?”李素一脸阴沉和不情愿。
王桩咧嘴笑道:“你回城,我们当然也跟着你回城。”
“会没命的。”
“那便没命吧。”
郑小楼也带着笑意看着他:“为何你突然改了主意?”
李素叹道:“人活一辈子,活得太聪明了也不好,会被天谴的,总要做那么一两件蠢事,显得平凡一点,老天才不会看你不顺眼。”
“你能守住西州吗?”郑小楼接着问道。
“或许……守得住吧,但同样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郑小楼沉默半晌,问出一个生平最有深度的问题:“他们守城为了气节和臣子本分,你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很深邃,李素垂下头,沉思许久,缓缓地道:“我……想让项将军死得瞑目,他付出生命来维护的东西还在,他做不到的事,我来试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