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征程刚开始的时候,要找个借口自己出来遛达遛达还相当容易。连地地道道的思维联通人中都有几个受人类本性驱使,徜徉于旷野中,任凭自己由冰山层层环抱。冰山悄然无声地绵延数千米,一座座风姿绰约,在彼此的静穆中放射出绚丽夺目的光芒。远离战后满目疮痍的太阳系,来到这未受尘世一丝一毫污染的静谧之所,这是多么美妙啊。
代顿是个与地球差不多的行星,环绕罗斯248号恒星转动。星球上有海洋,有冰帽,有地壳板块,还有一些人们有理由相信已发育到一定程度的多细胞生命。代顿行星上已经长出了植物,还有一些动物,类似于地球上的节肢类、软体类和蠕虫类,也在这里繁衍生长。若以地球标准而言,这里最大的陆地动物也只能算小儿科,连海洋里的动物都还没有发育出内部骨骼系统。这儿也没发现丝毫智能发育的迹象,不过,这只会让人稍稍有些失望,因为这些动物具有神奇的身体构造,它们的新陈代谢系统以及为了在这个星球上生存而进化出的整套机制都值得研究,光是这些就得花去一个人一生的时间了。
然而,还没等嘉莲娜派出的第一批探测飞船着陆,美梦便破碎了:
有人已经抢先一步来过这里。
不会错的:雷达探测到行星表面有金属闪烁。探测飞船沿着轨道一边绕行一边探测,证实这是某种仪器或是建筑构件,已经毁弃不用,很显然出自人类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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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可能,”当时克莱文说道,“我们是第一批登临者。只能是我们。没人能建造出像桑德拉·沃尔这样的飞行器。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飞这么远!”
“我想,”一旁的嘉莲娜答道,“你的假设肯定有问题。事实明摆着。你觉得呢?”
克莱文温顺地点点头。
现在该回去了——他还是拖过了说定的时间——克莱文一步一步往回走,飞船正等着他呢。红色安全通道像红地毯一样,将他导向飞船下面的引梯。他爬上引梯,前面是连接引梯和飞船入口的一段中间通道,经过此处时,克莱文全身的衣服一碰四周的透明隔膜就剥落下来。等进入船舱之后,他身上只剩下一个很轻的呼吸面罩和几件通讯工具。在外边光着身子也能挺几分钟——现在代顿的空气中所含的氧气已经可供人类呼吸,不过,嘉莲娜不允许联通体成员以任何形式接触与外界微生物,以免发生感染。
克莱文将身上所剩无几的东西放回储存柜,把采集的蠕虫样本摆进一个冷冻架,接着套上纸一般薄的黑色紧身衣裤,来到飞船的后舱,嘉莲娜在那儿等他。
她和菲尔卡一个坐在房间这一头,一个坐在另一头,屋内陈设简单,四壁空空。她俩面对面坐着,瞪着两人之间的空中,视线却不怎么接触。外人看来,这两个人就像陷入争执的一对母女,但克莱文明白其中的奥妙。
他熟练地发出脑部指令,这样他的头脑就可以与别人接通、交流了。这就像在大坝一侧开了个小小的口子一样。他到现在还是不能习惯数据流涌人大脑时的那种冲击力。房间开始发生变化;色彩从墙上慢慢渗出,在室内折射出各种各样的抽象图案,斑斑驳驳,辉映成趣,不断在整个空间弥散、倾泻,光影像妙曼的轻纱笼罩在嘉莲娜和菲尔膏身上,将先前还穿着工装服,显得冷冰冰的两人映照得仙女般美丽动人。他能感应到她俩的心理活动,就像是隔墙听到了一场白热化的争论。她俩的交锋是无声的;嘉莲娜和菲尔卡在玩一场紧张而又无形的游戏。两人之间的光影摇曳生姿,驱之不去,纵横交错,极像一家精加工厂复杂无比的地下管道图。图案随着飘忽的光线变幻着。光一半是绿色,还有淡淡的紫色,但很快绿色就变戏法似的浸漫到紫色中去了。
菲尔卡大笑,她赢了!
嘉莲娜表示认输,她精疲力竭地跌进座椅,叹了口气,脸上却挂着微笑。
“不好意思,我似乎让你分心了。”克莱文说道。
“恰恰相反,你只是让结局来得更快罢了。我想菲尔卡总是输不了的。”
小姑娘又笑了起来,仍然一言不发,不过克莱文还是非常敏锐地感受到某种胜利之情一片澄明地从菲尔卡那边发射过来,她其余的思维信息都被压了下去,甚至连嘉莲娜疲倦和服输的气息也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菲尔卡实际上是信息连通人试验的一个失败的例子。胎儿脑部试验操作失误,于是才有了这个孩子,她的大脑更像机器,而不像人。克莱文第一次见到菲尔卡的时候——那是是在嘉莲娜火星上的藏身之地里——他看到的是一个专心致志玩着一种无比深奥、没完没了的游戏的女孩。这套游戏程序虽能自我修复,却总是不甚顺畅。游戏内容是操纵被称作火星长城的一个陆上建筑物,她们的藏身之地就隐蔽在它下面。她对人类毫无兴趣。这是真的,她甚至看不出这个人的脸与那个人的脸之间有什么区别。但是当他们一行成员撤离时,克莱文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救了她,尽管嘉莲娜一再跟他说最仁慈的做法是让这个小姑娘自生自灭。克莱文一方面自己要拼命努力,以适应作为嘉莲娜手下成员的生活,另一方面又主动承担了帮助菲尔卡的职责,希望帮助这可怜的孩子激发出尚存的人类天性。现在似乎已经有迹象表明她能认出他来,或许她还能觉察出他们两人之间有这么一点关系,都在一个陌生环境里摸索着,向远方那道新奇的光明前进。
嘉莲娜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的四周笼罩着一圈光影。“好了,现在游戏该结束了。我们还有正事儿要做呢。”她看看菲尔卡,这孩子还盯着空中那些幻彩图案。“抱歉,菲尔卡,要不我们等下次再玩曩巴?”
克莱文道:“她怎么样?”
“她在笑,内威尔。这可是个进步呀,不是吗?”
“可我觉得,进步不进步得看她为什么事儿发笑。”
“她打赢我了。她认为这很有趣。我认为那完全是一种人的反应,你不这样想吗?”
“要是我能让自己相信这孩子能认出我的脸,而不是闻出我的气味,也不是听出我的脚步声,那我就更高兴了。”
“内威尔,你是我们这里惟一留胡子的人。要辨认出这一点并不需要调动太多的神经元。”
一行三人穿过这间屋子,来到飞船的驾驶舱。克莱文边走边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的下巴。他很喜欢他的胡子,剃得很短,只有灰灰的胡茬。这样很方便,一点儿都不妨碍他套上面部呼吸器。这可是维系他与自己的过去的一个纽带,就像是一种记忆。不然就是嘉莲娜在重构他的身躯时故意留下的,和他开个玩笑。
“当然,你说得对。有时候,我需要点儿什么东西来提醒自己:我们的变化是何等翻天覆地呀。”
嘉莲娜笑了,她早已习惯了克莱文的尖刻评论,只不过笑容还是有点勉强。她将乌黑中夹杂着缕缕花白的一头长发掖到耳根后面。“只要想到你,我也在琢磨同样的问题,内威尔。”
“嗯。但我的状况好一些,不是吗?”
“是的,你跟我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非急起直追才行。本来我能在微秒间就让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可你不同意,一直坚持我们依靠喉咙发声进行交流,跟猴子一个样。”
“就算是吧,你借这个机会练练发声也好。”克莱文道,他希望自己的火气别表现得太过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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