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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接近了。汤玛士抬起双手迎接;他发白的嘴唇微微颤动,诉诸祈愿。

「汤姆,你还好吗?」站在一旁的爱德华问道。

汤玛士感觉身后的床板虚浮不定,而压在胸前的被褥却如岩石般沉重。「......我还好,爱德,还好......。」汤玛士回答。

爱德华坐在对床上,他将手杖置于两腿之间,双手压着鹰勾般的杖头、下巴底在手掌之上。「你不好,汤姆,你病了。」

「......我......我看见了月亮,爱德,祂好近。我很好,朋友,一切正在好转!......」汤玛士勾不到天上的月亮,随后就放下了手臂。

「愚蠢、愚蠢!你什么时候都说自己好,重伤的时候、失去战友的时候、看见家园付之一炬的时候、在荒野里找到自己母亲与兄弟的尸首的时候......愚蠢、大白痴,你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好,好的不需要人照顾。好啊,那就去吧,跳进塔拉尼斯的荒野里当只自由自在的野兽!别让人知道你在发痛,免得我们的好意换来你一阵骂!」

汤玛士听了先是恐惧,抿起了嘴巴想出声抵抗,然而不到几秒他就屈服了。「......爱德......你为什么总是在打击我?我只是想......」

「是你在打击你自己,汤姆,你越是假装自己像块钢铁、藏在心中的铁块就锈蚀的越快。」

「我不是块铁,我只是团泥块......」汤玛士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僵硬,就像刚才说的,他是块泥,关节与躯干皆因干燥而固定。

「泥巴?难道你这么喜欢舒蓝.提尔这个名字吗?」

「我不是舒蓝.提尔,朋友,我不是......求求你别那样称呼我......爱德,我求求你......」

「哈、可怜虫!......嘿,告诉我,你去雅南之后有什么打算?你该知道,那不过只是个陷阱,」说到这,爱德华的声音转为细语,「月亮想要抓住你,汤姆,你只是祂的小宠物,你们都是。」

「爱......爱德......我只是想要找个人......。」汤玛士的脸正在凝固,他快无法开口了。

「谁?」

「......一个男人.....源头......盖斯柯......」他无法呼吸,「......盖斯......柯恩......喝--......呜喝--......救......救我......」

「嘘!......嘘、你累了,」爱德华以手背轻轻抚着汤玛士的额头,「累了,像个小婴儿......让我唱首摇篮曲吧,汤姆,愿你有个美梦。」

汤玛士在那间小寝室中挣扎,他的恐惧无所不在;他眼前的爱德华是假的,那不过是个幻影,但汤姆士无法从中脱身,他只能任凭使唤--

--直到那阵开门声。月光照耀,门外黑影幢幢。汤玛士的眼珠紧盯着道破口,后头站了一个人,对方惊呼、而后闯入屋内,但天上的光芒实在太过刺眼,光幕盖过了陌生人的面容与声音,在那到影子中汤玛士只能看见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睛蓝如冰床、深似海。

又过了几秒,月亮逐渐退去,此时陌生人的形象从灯火中现身,他的表情与声音在烛焰前越来越清晰。

"醒醒,汤姆!"陌生人的声音传来,"呼吸、快呼吸!不要再憋气了!"

剎那,汤玛士从束缚中脱身,坍塌的肺部拚了命地强迫他大口吞气;他想要说话、想要离开这块床板,但汤玛士的身体不听使唤,他的所作所为全都乱了套。

「住手,汤姆!」陌生人出手想压制住汤玛士,但这只是徒劳无功,「汤姆......汤姆!看着我,我是爱德华,记得吗?听我的话,汤姆,不要把自己的身体给搞坏了。」

爱德华。这个名字引起了汤姆士的注意,他的双眼循着声音而去,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眼前那位衣装笔挺的男人是自己的友人,只是汤玛士的视野不停地发颤,那双红通、因痛苦而湿润的眼睛看不清楚爱德华的样子,他情愿相信眼前这个人又是一道幻影,来到此地的理由不过是为了引他发疯罢了。

「走开......走开!」汤玛士推开了爱德华,随即他从床上起身,瞪大眼睛想看破他所以为的幻象。

然而等纷扰离去,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爪上沾了点血,这时倒在地上的人正痛苦地低鸣着、鸣声传入了汤玛士的耳朵--汤玛士看见了门口又站了一个人,那个男人有如鬼魅,而无论是衣着还是样貌,他所有的一切都跟爱德华一模一样,唯独那副态度不同,那个男人沉默如金、冷血似冰,对方只是压低帽缘对汤玛士微笑,接着又比了个手势要汤玛士安静、别张扬。

"安静,汤姆,仔细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汤玛士彷佛看见了鬼魅的唇语拟出了这些话,"我的好病人、好助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看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梦与现实......」汤玛士喃喃着,接着又看向真正爱德华,并说,「......我伤了你,爱德,我做了件蠢事。」

「......是的,非常的愚蠢,」爱德华挣扎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他右手压着被划破的左肩头,时不时还察看着伤口的深度,「......啊......但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习惯了,汤姆。」

「爱德,我想我应该留在雅南,」汤玛士的声音细小而脆弱,「别再原谅我了,我的朋友......我不值得你这么作。」

「那什么人又值得我这么作?闭嘴,汤姆,你不过是个蠢蛋,蠢蛋没资格质疑医生的判断。」

「蠢......蠢的是你,爱德!你、你这个白痴!」他怒吼,握紧的拳头抖个不停,接着汤玛士又胆怯的像只小虫子,他缩坐在墙边时而呢喃、时而大喊,「你就这么喜欢看着我的丑态吗?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一点尊严......但你连尊严都不肯给我!......我错了,爱德,那年我屈居于痛苦、我像个懦夫一样向你求助......但我知道我错了,没有一件事是对的!我害了你,我害我们......我错了,爱德,打从活下来的那刻起就从来没有正确过......现在......现在我只是想导正错误,我想找回尊严!......不要这样看我,爱德,不要怜悯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汤玛士歇斯底里的讲着,数不清的低语在房中打转;他的泪水混着血液,低鸣如哀犬。然而爱德华看见了只是悄悄关上了门,随后拉了张椅子坐在一旁,就像他对老史托姆说的,爱德华所能的就只是陪在一旁,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

「......我是不是很假?」汤玛士对着自己低语,「对、对!不要告诉别人......嘘、汤玛士、嘘......安静,别出声,不要告诉别人你没生病......嘻嘻嘻......汤玛士,放精明点,那些死人都在看着你,他们好生气......骗子、骗子!你根本不是人类!......嘘、嘘!汤玛士,安静、安静!......这只是梦,梦中只有你是真的......只有我是真的......你们才是骗子......狗娘养的骗子!骗子!」

他的低语持续了好一阵子,起初声音起起伏伏,好比夹杂冰雹的阵雨,但一会儿后,汤玛士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剩不成字句的喃喃声在角落徘徊。

此时爱德华问:汤姆,你在做什么?

汤玛士回答:什么都没做,长官。

爱德华看向紧闭的窗扉,接着又问:死亡可怕吗?

汤玛士想了一会儿,而后才说:死不可怕,但消失很可怕。

消失。爱德华覆诵了一次。

消失,彻头彻尾的消失。汤玛士强调着。

沉默半饷,两人都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他们的笑声无比细弱,有如窗边的灰鼠般偷偷摸摸,其中一个低沉而沙哑、一个肃穆而阴郁;在这个阴雨夜中,只有疯子才会这么笑。

「嘿、大兵......」爱德华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痛苦,我对你的恐惧一无所知,但我就在这,汤姆,我能证明你并非一无所有。」

「但你是假的......你们都是假的。」汤玛士细语着,他空无的表情露出了一丝嫌恶。

「一切都只是实话实说,汤姆,没有半点虚假。」

「真的?」

「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大兵。」

「......骗子!」他大吼。

须臾,汤玛士扑向了爱德华,他要毁了眼前那喋喋不休的幻影,不管那东西有多么真实,对汤玛士而言都是假的。然而在他掐住爱德华的瞬间却又动摇了,汤玛士的注意力被嗜血欲所吸引,他想要的不是毁灭--假如眼前的幻影是个人类,那他必定有血--只要一点点就好。汤玛士张开了嘴巴,两排粗厚的尖牙准备袭向爱德华的脖子。

「蠢蛋!--」爱德华露出冷笑,「--呜......愚蠢至极!」

说罢,爱德华就踹了汤玛士的肚子,随后又出拳打了他的下颚处,打到汤玛士的意识产生混乱为止。这时爱德华又说:「你以为我不过只是个......待宰羔羊吗?......很可惜......我......不是!看着吧,看清楚,看清楚我是谁,浑蛋!」

「你是谁?」汤玛士一脸疑惑,随后他就将抓着爱德华的右手往前推了些,就像是要确认对方的长相一样。

「你的王八医官,蠢蛋!」爱德华挥着拐杖砸向汤玛士的太阳穴。

尽管第一击没什么用处,但在第二击、第三击之后,汤玛士开始感到晕眩,他的手在颤抖、视线逐渐黑暗。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些事情,关于梦与现实的分野,而当前状况很明显就是现实的一环,现实就是一位名为汤玛士的男人正准备杀死自己的挚友;从来就没有什么混淆不清,汤玛士知道这都只是借口。他已经连人类都称不上了,站在此地的不过就只是只人皮野兽。

爱德华又一次大喊。等伟恩兄弟听见暗号冲进来,汤玛士与爱德华已双双跌坐在地;爱德华咳个不停,一脸苦不堪言,而汤玛士只是扶着被敲出伤口的脑袋瞪着地面,心中满是懊悔。

"我想这么做,"朦朦胧胧间,汤玛士想着,"没错,我就是想这么做。"

接着,没等前来查探的克里顿开口,汤玛士就抢着说:「把我绑起来,随便哪都好,哪都好......」

「咳咳!......咳......」爱德华在克里斯的搀扶下起身,「......你何不这就去死,蠢蛋?」

「我不想死,我不想!......我不想消失......」汤玛士回答。

「这就是你要的尊严?算了,就这样吧,」爱德华语带不悦,「就这样吧。克里顿,把他绑在椅子上,明早再放他出来。」

「是、是的,坎贝尔先生。」克里顿答道。

说一说完,爱德华就在克里斯的陪伴离开了房间,此时门外的老史托姆还在等着他的答复,但爱德华已经无心理会那位老先生了。

汤玛士还在地上反复地呢喃着些颠三倒四的话;他赤着半身、瘦骨如柴的身体颤个不停,克里顿看了想拿被单给汤玛士披着保暖,但汤玛士见了就感到害怕,好像被单上燃着火,就连碰一下都觉得难受。结过克里顿就一直在旁边等,等到他累了、口中的细语化做呓喃,那位青年才如愿将被单盖在汤玛士身上。

这时他依旧只顾着跟梦中的死者们道歉。汤玛士说:对不起、对不起......

无数的对不起,无力又愚昧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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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道歉,好孩子,你没做错事,"幻影说,"睡吧,趁月光还没把你晒伤之前......好好地休息吧,汤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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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的寒风穿透墙缝,湿气砭骨。尘土与霉菌的气味从地板中升起,随后爬上床头,掠过了汤玛士的脸庞。他醒来,绿色的眼睛在天花板上盘旋良久,脑袋想着这是哪里的天花板,是在弗兰姆、圣约翰、马内、还是小小的贝弗洛农村?汤玛士想着,顺势就举起手在半空中抓了又抓,想要亲自确认那片灰黑木板的真实性,然而最终却什么都没碰到。一切只是白费功夫。

转过头,他看见有个人坐在对面床上。时过半饷,汤玛士才意识到对方是爱德华,他正低头浅眠,手肘底在大腿上、双手护着拐杖,看起来戒备重重。

「一切都好混乱,」汤玛士沙哑的嗓子轻声低喃,「我睡着了吗?我是某人的一个梦吗?」

爱德华沉默于梦中。

「爱德,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不断的道歉、再犯错......毫无悔意......你怎么能让这种败类当你的朋友?爱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是不是只是想惩罚我?你是我的死神......我的惩戒官。啊、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你不是假的,你比什么都要真!」

那位医生缩紧身子,看起来就要醒了;他睡得不安稳,身子怎么摆都不对劲。汤玛士赶紧遮住嘴巴,深怕自己再说出半点话;他瞪大眼观察着爱德华,心中的想法乱成了一团,最后汤玛士也不再思考自己是怎么看待爱德华,他就只是看守着对方,直到爱德华从寒冷中惊醒后,汤玛士才急着闭上眼睛。

「......喔,汤姆,」爱德华柔柔眉梢,「我讨厌坐着睡觉。是你逼我的,该死的浑球,我要扣你半年薪水......你醒着吗?」

汤玛士嘀咕了一声。「半年太多了。」

爱德华愣了一会儿,接着便露出笑容。「再吵下去你就要做一辈子白工啦,汤姆。」

「一辈子......」他偷偷睁开了眼皮,「......听起来好长。」

「精明点,汤姆,如果你有个完善的生命规划,你就会觉得所谓的人生--短暂的不得了!前提是你有,白痴。」

「就是这样,爱德,我知道......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异。你很勇敢,从来就不怕困难;你有计划,而且随时准备动身。」

「没错,汤姆,我就是比你更行,」爱德华放低了音量,他的声音传来的倦意,「所以你想跟我一样吗?不,饶了我吧,世界上不需要有第二个爱德华.坎贝尔......呵呵呵,我很抱歉,汤姆,玩笑好像有点开过头了。对不起。」

「对不起?」汤玛士急着用他不成声的话语斥责,「为什么你要道歉?你不该道歉!」

「安静,你再多睡会儿吧。你明天就要出发了,现在不是吵架的好时机。」

但汤姆士受够了对爱德华唯命是从,他想要讲出一切。「你有什么好亏欠的?你为什么能忍受像我这样的人?爱德华,不要再说了,你的所作所为都是白费工夫!白费功夫......你、你对了一辈子,就错在我这个人身上,不是吗?......爱德华,不要回避我!不要......不要让我唱独角戏......爱德华,请听我说、听听我的话......已经够了,朋友,你忍受我的疯癫,忍受我的一切狗屁倒灶......难道我真有这种价值吗?不,绝对不是,我没有,是你以为我有!蠢蛋!......我......我什么都无法给你,爱德华,我只是个废人......求求你,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朋友,那就承认吧,承认这件事......让我走得心安理得......」

「嘘,别尽讲一些废话,」爱德华仍不为所动,他用手杖敲了敲对方的手臂,像以前一样装的若无其事,「我可没说这些都是免费的,汤姆,如果你想还债,那就安安分分地把你的人生给规划好,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等一切水到渠成时就开始分期还款。懂了吗?汤姆?要是现在放弃,我可就亏大了!」

「......骗子......」汤玛士喃喃着,「......你这个骗子。」

这个字词爱德华沉默数秒,不久后晨曦的渗入反照在狭巷,窗缝的光线从灰暗转为靛蓝;油灯即将熄灭,它的灯心仍在垂死挣扎,房中的影子因此变得摇曳不定,看似仍温暖舒适--直到火光消灭,两人的形象仅剩一到轮廓。秋天到了。

就是这样,汤姆,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爱德华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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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破晓前,围绕在狮子港的雾露浓厚,伸手不见五指;雾水灌入港镇的大街小巷,腥臭与湿寒,缠绕在眼前的阻碍让人认不得脚下的地盘,一个转角、一个招牌,方圆十呎就是人们最后的壁垒,在这之后不过只是一片阴阳魔界。此时伟恩兄弟一人牵着一批马儿从的马棚出来,马上的行囊简便、但仍旧有些厚重,马蹄敲着石铺面铿锵作响,引得早起的熄灯人侧目;声音从宽道走入小径,他们的影子在狮子港镇中游荡,有如鬼魅徘徊。

不久后,上工的妇女离开屋舍,她们低吟着家乡的歌谣,她们的软鞋避开地上的秽物,口中的曲调断断续续、但未曾间断;狮子河与狮子港在哼歌中渐渐苏醒,工人、商人、于城中挣扎的平民百姓,他们在黑暗的清晨中燃起煤烟,接着一天又开始了,喧嚣声无所不在。唯独那座旧街区,那个地方从来没醒过,不管是钟声还是铃声,暴风闸旅社所处的地域永远都如此沉默。

马蹄声来、马蹄声去,老史托姆站在台阶上目送汤玛士一行人离开此地,他手扶着特制于门前的小扶手、金绿色的眼眸烙印着消失于雾中的影子--而后老史托姆回到门后,年岁又在他心头覆上了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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