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寒沉着脸一声不吭,掌柜见他们确实认识,又见周寒脸色不好,端着烛台看看二人,自觉的打个哈哈:
“既然二位认识,那就慢聊着,我先下去了。”
周寒却转过身,冲着楼下嘱咐一声:
“小莫,你跟掌柜的借个蓑衣,这就赶回扬州城去报个平安。”
可怜的小莫应一声,看看小海,苦兮兮的便冒雨又出去了。
方青梅自顾自进了屋,摸着火折子点着了蜡烛,回头看看还站在门口的周寒:
“怎么站在门口,快进来坐吧。”
周寒衣服颜色浅,看不出来,等他进屋,方青梅才发现刚才他站着的地方积了好大一滩水,走过的地方,也是一路滴滴答答一条水痕。
她惊讶的不知说什么好,随即出门朝楼下喊一声:
“掌柜,干净的衣裳有没有?请送一套上来吧。”
回房看到周寒苍白夹杂铁青的脸色,紧皱的眉头,方青梅忽然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祸,顿时不像刚才那样自然,迟疑道:
“外头雨这么大,你,你……”
他竟然就这么淋着雨一路追过来了?想起他的腿伤,不由得又问道:
“周渐梅,你——你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
“我长着嘴,可以打听。”
“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来的?”
他旧伤未愈,恐怕不能骑马,大半夜又狂风骤雨,也不可能是坐轿吧?应该是小海小莫赶着马车来的——可是如果赶着马车,怎么又能从头到脚被雨浇成这样,像只落汤鸡一样?
只听周寒慢慢说道:
“骑马来的。”
方青梅倒抽一口气:
“那,那你的伤……”
“死不了。”
周寒脸上散发寒气,说话更是噎死人。
看样子,是气得狠了。
方青梅不由得腹诽,这周二公子周渐梅,看起来斯文,对自己也真够狠的。屁股前几天都被亲爹打开了花,才这几天的时间,竟骑马赶了几十里路。
两人正僵着,掌柜敲门进来,将一套衣裳搁在桌上,陪笑道:
“六七月里雨水多,正巧了店里备了几套干净衣裳给客人替换的。料子次了些,却是新的,这位公子将就换下来吧。”
说完看看二人脸色,一看两人没一个接话的,这气氛不对,随即陪着笑便出去,还小心翼翼为二人把门掩上。
周寒仍冷脸坐着。
方青梅坐立不安的,最后还是低声道:
“你还是先换下干衣服……看看伤口吧。”
周寒狭长的眸子挑着,抬头看她一眼,那目光凉飕飕的——外头哗哗下着雨,他眼里却像在下刀子:
“方姑娘还能想到我这点小伤,真叫我感激涕零。”
“你,”方青梅头一次听到周寒用这种口气说话,句句带刺,有些不知所措,“你很生气啊?”
“问得好。看我这样的表情,”周寒盯着她,苍白的脸上,漆黑眸中闪烁毫不掩饰的怒火,“就算是瞎子都该看出我在生气吧?”
“你,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不是都写了信说明白了吗?”
“方青梅,你觉得我从过午到半夜,冒雨跑马跑了三四个时辰找人,不该有什么气可生吗?”
“就算要找人,你也不必亲自来啊,明知道自己身上伤没好……真要找我,让小海小莫来就好了——”
“是啊,我确实不该来,这暴雨天我倒真不如在家等着,冷眼看你自寻死路就好了!”周寒冷笑一声,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来,俯视着方青梅,提高原本徐缓的声音,“扬州到京城千余里路,你若长了脑子,怎会想到一个人骑马赶回去?还是个姑娘家!”
一句话激出方青梅的火来:
“姑娘家!姑娘家怎么了?我不光会骑马,还会射箭,还会功夫呢!身上带有地图也懂得看,骑马回京城有什么好怕的?”
“你不光能骑马回京,还能驾鹤上天呢。”周寒凉凉讽笑道,“这一路上土匪窝就有七八十来处,不知你想挑哪一个山寨做压寨夫人?不如我先派人提前去知会一声,叫他们贴好喜字,准备迎娶你上山压寨!”
“你!”方青梅一下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你少看不起女子!别以为我是寻常弱女子,拳脚功夫我也是有的!总比你这文弱书生强!”
周寒不吭声,眼神灼灼定定看着她,忽的伸出两手一个小擒拿,一掰一扭,便将方青梅反剪双手:
“好一个方大侠客,方大高手!你试试看,要是能挣脱我这文弱书生,就随你去哪!上天入地我也懒得管你!”
方青梅出其不意被他得手,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开始左右挣扎,无奈就是挣不脱;周寒看上去文弱,手劲不小,两手冰凉,却像钳子似的,捏着她两只手腕就是不松脱。方青梅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下急了眼,抬脚往后猛地一踢,正踢中周寒左膝盖。
这一脚踢得又狠又准,方青梅踢出去才想到周寒腿有残疾,心里先后悔了,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替他哎哟一声。谁知周寒果真是个狠角色,只闷哼一声歪了歪身子,两手却仍紧紧的捆着她手腕,冷笑道:
“怎样,连我这个文弱书生制服你都易如反掌,你还想一个人北上?就算不愿意呆在周家,也不该将自己置于这样的险境!陈家如此力保你,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最急的难道不是京中的陈大人与陈夫人?你这样头脑一热的跑回去,就算顺利抵达京城,又能帮上什么忙?最多不过给陈家添些麻烦罢了!到时候若一起被刑部收押,你知不知道牢狱里的姑娘是怎么被狱卒欺负的?你是要陈大人陈夫人和陈凤章一齐,眼睁睁看着你被下九流的卑鄙小人玷辱?!”
三言两语,说得方青梅哑口无言。
房里一时没有动静,只有烛光颤颤巍巍,外头雨点敲击窗棂,噼噼啪啪。许久见方青梅不做声,周寒怒气也渐渐平息了,觉察自己仍钳制方青梅的手腕,不着痕迹松了手。
方青梅转动自己染上凉意的手腕,转过身看看周寒,垂眸道:
“……你身上还湿着,先把衣裳换了吧。”
说完默默出了门,将门关上。
周寒叹息一声,手扶住桌子,撑住疼的快站不住的左腿。
他这一番声色俱厉,怕是又说得得方青梅有些难堪了吧?
从二人定下亲事以后,他就总沉不住气,几个月来闹的乱子发的脾气,比这辈子加起来都多了,难怪大哥每次见着他总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只是这位方青梅大小姐,实在是桩桩件件都不让人省心。
他默默的将身上湿透的衣裳除下,靠在桌边,将客栈掌柜拿来的布衣换上。衣裳料子略粗糙了些,却比身上湿透的清爽舒服了太多。刚换完衣裳,便听到迟疑的敲门声,方青梅在外头小声的问着:
“……周渐梅,你,你换好衣裳了吧?”
那声调吞吞吐吐,一听就是心虚的意思。
周寒撑着桌子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打开门。
方青梅一手拿着一条布子,一手端着大碗,看他一眼,飞快又把目光移开,走到桌前放下碗:
“掌柜刚煮的姜汤……你趁热先喝了吧。”
说完又递给他布子:
“我跟掌柜要了条干布,给你。你,你把头发也擦擦干吧。”
周寒头发湿透,到现在还在滴着水,接过干布也不吭声,坐在桌前解开自己湿透的发髻草草擦了一遍,又随手绾起来,便见方青梅端着姜汤殷勤递上来:
“……快喝吧。”
周寒无语的接过姜汤,刚喝一口,就听方青梅垂着脸,小声道:
“周渐梅,我仔细想过了,方才你说的话都对。今天的事是我做的错了,不该冲动的一个人偷跑出来,连累你们冒雨来找我,而且你腿伤都还没好……”
周寒有些诧异的抬眼看她。
却正巧对上她抬着眼睫偷看的目光,带着些愧疚委屈,对上他的目光旋即心虚尴尬的撇向一旁。
看到这情景,周渐梅一下子就心软了。
他知道方青梅虽然看起来随和开朗,但天性倔强又有些傲气。今天这事,仔细说起来,也不能全怪她——不过就是因为太担心家里人,身边又没有一个值得依靠可以商量的人,否则怎么会做到这一步?
只是有些想不到,在他对她发了这么一通脾气之后,方青梅这么倔强的性格,会这么乖巧诚恳的对他低头认错。
周渐梅不忍再冷脸,叹道:
“我知道陈家出事,你心中很是牵挂,难免心急如焚。只是你不该不顾着自己的安危,这么轻率就跑出来。你为他们担心,难道——我们大家就不会为你担心吗?”
方青梅垂着脸,声音听上去十分难过:
“我确实很为父母亲担心……这两天晚上一闭眼,就梦到父母亲和陈凤章在大牢里受折磨摧残,我却帮不上半分忙,还每天在周家过着这么安逸的日子……一想到这些,我就连觉都睡不安稳。”
周寒听她说完,慢慢的一口一口喝着姜汤,等全部喝完放下碗,手揉着仍疼痛的左膝,已经做好了决定:
“今晚先在这里歇一晚。明日回扬州跟家里说一声,收拾行李,我陪你去京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