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抚慰孙菁:“姐姐先跟伯父伯母走好了。大哥有消息,我们迟早会告诉你。要是情况不好,也不能耽误你一辈子。”
孙菁失声哭道:“妹妹不要说这种话……”掩着脸跑了。
陈太太看她背影消失,对思凌耳语:“你看她,是守不住的。”
思凌点头:“也没有成亲。由她去罢。”
陈太太又问:“我们呢?跟楚人先去菲律宾?也要快点定了,拖着他在这里陪着也不好。”
“母亲作主,去哪里都行。”思凌平静道,“我先去和朋友们道别。”
她的朋友,也不过剩下一个许宁,一个陶坤。()许家又在收拾行李,像日本人打过来时候那样,准备到乡下避避。小老百姓,每次战乱都这样,城里人逃乡下,乡下人逃城里,没头苍蝇也似,有什么办法呢?打包的活,都是许宁母女自己做,理发店少年前阵子还来许家铺子帮忙,上周末起,不见了,听说跟一个舞厅里的小姑娘一起跑了。那小姑娘叫阿妙,跟安香母女逃亡正是同一天,不晓得有没有联系。更没有人晓得理发少年是怎么勾搭上那小姑娘的。
在走之前,他没有跟许宁透露过半点风声。许妈妈赶紧去看自己少得可怜的一点钱,幸亏还在——并且多了两块银元,算是给她们的临别施舍?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人心哪!人心变得可比石头的心快多了。
出人意料的是,许师傅溜回来了。
盯准了战火逼近、兵慌马乱的,警察腾不出手来,就趁机逃回来,并告诉许宁母女一个天大的消息。
这时候,思凌来了。
许妈妈乱了手脚,许宁当机立断,往父亲背后一推:“快藏起来!”许师傅三下两下爬进了阁楼。逃亡的旅途显然把他练出来了,他现在动作灵活得像一条四脚蛇。
思凌踏进许家铺子,寒暄了几句,也发觉许家母女情绪有些不对,总以为是离别在即的关系。看着店里收拾到一半的东西,她问:“需要帮忙吗?”
“陶坤已经说好会叫人来帮我们了。”许宁道,“他现在……挺有办法的。”
思凌默默的点点头,坐了一会儿,说:“我走了。我们一家还是要到国外去。你们去不去?船票我来弄。”
许妈妈脖子伸了伸,许宁先开口:“算了!我们留在中国罢。**也是中国人,不至于像日本人似的乱来。”
还有话,她没有说出来。
许师傅这次带回来的消息是:他逃亡在外头时,加入了一个****的商团,替红军服务,承蒙长官——啊,不能叫长官了,得叫领导——青眼看待,有了个多好的前程。由北至南,多少城市都和平解放了,上海也是迟早的事。他这次回来,打探些情报,迎接上海解放,以前的债都将随着****的溃逃而烂掉了。他能好好照顾许宁母女!
陈大帅却是****的干将。
许宁势必已不能再接受思凌的照顾。不!她们简直是两个阵营的敌人呢。
看着思凌的眼睛,许宁忽然觉得,思凌也有事情瞒她。她有一种冲动,想抱紧思凌,流着眼泪说:“我一直以来对你都是真心的!可是以后……我们各自保重吧。”
只流着泪拥抱片刻,其他什么也没说,两个女孩子告别了。
接下去是陶坤。
思凌很是预约了几次,才见着陶坤。陈家的司机守在外头,兼做密探。陈太太总觉得女儿乖顺得不同寻常,恐怕要玩些手腕的,嘱咐司机盯好。司机看着,两个人对坐喝茶,讲几句话,虽然听不清讲些什么,神情可是很自然大方。
事实上思凌讲的是:“你跟我走吧。直接上码头,拿一大趣÷阁钱给水手,他们会给我们一席之地,撑到南洋,不拘哪个岛下来,那边乱,人家不容易找到我们。再从那边往广东走,可以回大陆。包管我的家人也找不到我们。”
疯狂的计划。陶坤居然沉得住气,慢慢倒下两杯白菊茶,道:“这算私奔么?”
思凌想想,诚实道:“不。是我想留在大陆,我家人不许,我只有跑,一个女孩子逃跑太难了,想叫你帮帮我。我是不想离开大陆的。我大哥……活着,我要在这里等他露面,死了,我要在这里陪他的魂。”
玻璃杯子里,水烫得菊花有点慌。几钩花瓣脱落下来,细白小月亮似的,慢慢沉到了杯底。陶坤凝视它们,同样诚实的回答思凌:“小姐,我不想遵命。”
思凌脸色黯下去,双手捧住玻璃杯子,也不觉得烫,但低声道:“你嫌我不够爱你?”
陶坤抬头看着她,慢慢道:“不。我只是……”他忽然改了主意,“我同你走。今晚。你说得对,逃跑这种事越快,人家越没防备。但现在还是不行。你回去拿好你身边的钱和金银,不要太多,也不能太少,凌晨两点钟出来,那时候人睡得最沉。你到门口那座假山下,我坐车子等你。我会穿斗篷戴风帽遮住脸,不会跟你说话,你自己跳上车来。然后我们走。我会挑一艘合适的船,船上包管没有人会欺负你。”
思凌眼睛亮了,胃部却紧张得抽紧。这是她今生最大的一次冒险,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她以前的所有任性,好像都是为了这一次作准备。她希望能更有把握一点,问他:“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能帮上许宁、你约我要约几次、我出门同你会面要变装,都是因为一件事。”陶坤回答。
不是一件事,是一个人。他在她耳边说出的那个名字。这片土地上不是皇后、胜似皇后的女人。
她未必做出什么逾矩的事,只是对一个美丽孤儿的垂怜。这种垂怜,已足够叫人窒息。
思凌要奔赴一个幽灵的约会,而他要逃离一只母蛛王的蛛网。
思凌充分理解:“在南洋,你就可以和我分手。”
陶坤颔首,托出一个布包。
思凌吃了一惊,询问的看了陶坤一眼,打开,但见那是一件烟云的旗袍。
他是裁缝,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做好的活交给客户。
“你现在可以穿它了。”他说。
思凌的一滴眼泪于此时落在烟云上,洇湿了小小一片。
“今晚……无论面对什么后果,都把它当成神……当作思啸的意思接受吧。”陶坤道,另有深意。
思凌没有听出那深意来,只是怆然点点头,便告辞了。
转身后,她已经镇定下来。面对如此大事不会紧张?当然也会。但无数次闯祸后,思凌学会告诉自己:非做不可的话,紧张什么的等做了之后面对后果再说,准备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只想着怎么做好。
她跟陶坤商谈时把语调和表情控制得很好,陶坤也是。留声机音量开得恰到好处。别人除非把耳朵贴到他们桌边听清他们的字句,否则只会以为他们在告别。
她回到家后,搜罗钱和金银的动静,也控制得恰恰好。别人只会以为她在帮父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陈太太到底听从了陈大帅的话,决定直接去台湾。因为那是“委座指定的大后方”。江楚人陪他们一起去。
陈大帅去过前线,打了几战,又被调回来,“协助新阶段战役准备”,说得多好听,其实就是准备把尽可能多的战略物资搬到台湾去,战略性撤退,或者说,未雨绸缪的逃跑。比逃日本人更狼狈。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委员长已经驾轻就熟,他下面的人也是。
陈大帅保护好各位达官贵人及家属们的撤退。他们和他们的财产,都是对党国很重要的战略物资。
思凌准备好一只小皮箱,重量恰恰好可以拎动,然后早早的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熄了灯。
月光与晚睡人家的灯光透进帘子,她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旗袍。
这旗袍柔适如她的第二层皮肤,她腰身曼妙,眼波如酒,玲珑的足踝与锁骨能叫人发狂。
她抬起手,搭着看不见的人的手,踩着听不见的音乐,三步一小旋,九步一大旋,华尔滋圆舞。有人问:“陈思凌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现在她知道了。她已经作好准备要成为一个女人。可是没有人威胁着要踩她的脚了。
烟云绵绵,这般无望的缠绵。
她换下旗袍,也收进箱子里,上了床,替半夜的出走积蓄精力。当然睡不着,但躺一下也是好的,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老有一片青色的树影在她面前晃。
根据心理学的意见,这也许代表思啸、更代表她心中的愿望。她希望思啸是好好的活着、而她跟他能幸福的在一起。
但实际上,她知道他是不在了。死了。像那棵树,就算绿影仍在她面前,但不能自己把脚从土壤中拔出来、不能弯下树枝来拥抱她。她能做的一切,就是抛开一切,跑过去,拥抱他,把她的脸贴在干燥的树皮上、手指插进泥土里,让他的绿荫环绕她。
那是另一种相守。
塞在枕头下的闹钟像要杀人一样跳起来。德国进口的小闹钟,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颤跳,绝对忠实于主人定下的时刻。
思凌赶紧掀开被子,拎起箱子,一身短打的出去。
月光清厉厉。
另一扇玻璃窗后,思凌没看见,藏着母亲的脸。
“你走不了的。”母亲的眼睛这样诅咒。她不知道女儿要去哪里,只知道女儿想逃。这小混蛋是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她也懒得去理解她了,总之非留下来不可!她儿子已经没了呀!儿子已经没了。出生的儿子、长大的儿子、腹中的儿子,都没了。她要女儿留下来。这些没良心的小东西,不准走,都得留下来,死的或者活的。活的,她紧紧的拥抱她,死的,她亲手给她收尸。
陈太太的目光比月光更冷,追着背叛逃离的身影。
假山那边停下一辆车。黑车篷的出租小汽车。车门打开,思凌跳上去。
车子是一个人亲自开的。肯定是男人,披着斗篷,載着礼帽,还有一副墨镜眼镜。斗篷领子支得很高、礼帽压得很低,眼镜当中一遮,叫人根本看不见他的脸。思凌忽然觉得,他不是陶坤。
车子已经关上门,开出去了。
这人的肩膀好像比陶坤宽,但是斗篷当然可以加衬里;他的个子好像比陶坤大,但坐在车里也说不准;他的脸好像比陶坤宽,但是陶坤有什么理由叫个陌生人来呢?他不说话,透出某种悲哀与压迫力,思凌也不敢说话了,只是不错眼珠的、惶恐的盯着他。他也许不是陌生人。他……
车子开出两条街。后面一直有辆小小的黑车子跟着。太小、太轻、太狡猾了,没人发现它。
前面的路边,有一块小小的、古老的、无字的石碑,还有临街商户和居民乱堆出来的东西,并没有到阻塞道路的程度,但车子开到这里,难免缓一缓。
这车子一缓,后面的小黑车就悄无声息的上来,像一柄匕首滑开水面,贴住这车子左侧,把驾驶座车门打开,一枪。
斗篷男人身子栽倒,帽子落下来,眼镜落下来,露出他刚刮过、胡碴青密密的脸。
是江楚人。
陶坤把这个私奔的机会让给了江楚人。他仍然认为,只有江楚人才配得上保护思凌、照顾思凌。他希望思凌发现这次调包之后,当成是思啸的意愿,接受下来,不要再踢腾。她这一生踢腾得已经够多,应该柔顺一点了。这对她有好处。
而陈太太只知道思凌要逃家,便告诉了陈大帅。
陈大帅听说有人要拐他女儿逃跑,就带上了锄奸队。党国精英的特工队伍,这一支由他指挥,在撤退前夕,处理一切“扰乱治安”的行为,有先斩后奏、甚至奏都不奏的权力,反正只要不是太重要的人,上头谁有闲心过问?(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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