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级而下,高高玉石阶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迈下最后一阶,迎面急急跑来的是赵玥晨。
赵玥晨穿过重重禁军,一把拽住苏娴,“你杀了他!你怎么忍心---”
苏娴狠狠打开赵玥晨的手,目光越过她,看着就要破晓的除夕夜空,喃喃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因为他,我的孩子死了,因为他,毁了我的一生。我杀他,不为过。”
“是的,不为过。”她又说了一遍,似在确定着什么。
易飞将太医带了来,苏娴记得,今夜值守的是蓝太医,可不知道怎么,竟然连苗隐也来了。
赵玥晨见状,赶忙随易飞和太医进殿.如今,荣华宫乱作一团,早就无人顾得上梁远臻曾说过的皇后不许入荣华宫的禁令。
经过苏娴身旁的时候,苗隐微微一顿。苏娴机械地转过眼来,冲他轻轻一笑,有些凄然,盈满眼眶的泪水瞬间滑落。苗隐明白,她这样子,里面的人,八成是没救了。提了提肩上的药箱,仍是快步跟上。
梁远臻仍是躺在门口的地上,不许别人动他。只因从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站在门外的苏娴。
蓝太医从药箱拿出绷带给他止血,又写了方子赶紧交给谢宁,都是些中规中矩的补血凝血的药。苗隐自始至终却连药箱都未打开,梁远臻的伤,他一看就知道,不偏不倚,正中心脉,若是他不自己运气将心脉护住,怕是药石无效。
苗隐在一旁,顺着梁远臻的目光看去,只见门外的人缓缓走着,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皇上!”
苗隐回过神来,低头看躺在地上的梁远臻。
一口血从他口中喷出来,胸前刚刚被蓝太医包扎好的伤口突然又大片大片渗出血来。不过一瞬,那血如泉眼般流个不停,将白色绷带尽数染透,大片红色在明黄的衣衫上晕染开来。
心脉已断,回天乏术。
苗隐和蓝太医都懂,赶忙低头跪在他身旁。
易飞看着梁远臻,眼前的景象突然和几年前梁远臻失手伤了苏娴的一幕重合。那天,她也是如此,血一直流个不停。
可是最后,她活着。
他呢?
易飞一下慌了手脚,他从未想过运筹帷幄,驰骋疆场的梁远臻会有这样的时候。易飞仍是天真的以为,他的每一次伤,最后都能好。
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到他。除了她。
赵玥晨抓住蓝太医和苗隐,“还跪着干什么!你们不是太医吗,还不赶紧救他!”
蓝太医道,“皇后娘娘,臣等无能,请节哀。”
赵玥晨闻言,一下瘫坐在地上。她争,争了这么久。可没想到的是,一直到他死,她什么都没得到。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心。可是,苏娴,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救不了自己孩子,又亲手杀了他。我们两个,余生,到底是谁更苦一些?
张庆宇及时率兵赶到,控制住了局面。除夕夜,皇帝大去,宫中一切事务都有条不紊进行着。
宫中已经不需要太医,苗隐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天光已经大亮,他背着药箱,踽踽独行。一些偏远小径上来来往往的脚印已经又被雪覆盖。
高大的宫门打开,在他出来后又缓缓关上。那一刻,他决定,以后再也不踏入这宫门一步。拐过一个弯,小巷深处,他赫然发现躺着一个人。丢下背着的药箱,他向那倒在雪地上的人跑去。
“苏娴,苏娴!”
她蜷缩在雪地上,不知道维持这样的姿势多久,眼睛大睁,眼泪将一侧的雪融出一个小坑。就她连身上,也落了一层雪。
苗隐算算时间,她从宫里出来该有三个时辰有余了,她该不会一直躺在这里吧。此刻她已经手脚冰凉,苗隐将她从雪地里拉起来,带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暖着她。她脸颊已经冻得青紫,手脚也早已失去了知觉。撇下药箱不要,苗隐将她背起来。
苗府。
屋里多燃了三个火盆,温度渐渐高起来。累积在苏娴身上的雪花冰凌渐渐消融,将她的衣衫全部濡湿。苗隐命人送了新的过来,又亲自熬了温补散寒的药给她。
她躺在床上,看着端着药进来的苗隐,只说,“疼。”苗隐闻言将药搁在桌上,拿过她的手腕。除了受了寒,她的身体并没有问题。
苗隐遂问,“哪里疼?”苏娴转过头,“疼。”随后,抬手攥住胸前的衣衫,“疼,这里疼。”她眉宇都皱成一团,“苗隐,很疼。”
宫里已经下了通告,三日后,帝薨,行大礼。满大街的大红灯笼和大红门楣一夜之间全刷成了白色。
苗隐只重新端过熬好的药,“来,把这药喝了,就不疼了。”试了温度,将药递到她手里。
她接过,不过寻常散寒药材,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可她还是问,“真的吗?喝了就不疼了?”苗隐点点头,“真的。”
她端起药碗,低头将那苦涩的汤汁一口气尽数喝下。苗隐扶她躺下,“睡一觉,睡一觉就不疼了。”苏娴依言躺下,闭上眼。
苗隐正欲转身离去,谁知她却突然睁开眼,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死死捂着胸口,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苗隐见状,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苏娴?”
她死死拧着胸前的衣衫不肯松手,咬紧牙关,“疼,还是疼。”
“苏娴,你没病。你若不信,自己一诊便知。”
苏娴摇摇头,狠狠抓住他的衣袖,“可是,苗隐,我疼,真的好疼。我救不了自己,求求你,救救我。你不是药理虫蛊无一不通吗,求你,救我。”
她猛地松开他,转而又捂上自己的胸口,缓缓缩在床上。苗隐没有办法,取来银针,粘取少许麻药,扎在她几处穴位上。半个时辰后,药效发作,流经全身,她终于安静下来。
苗隐再一次确认睡梦里的她身体的确无恙,可她喊疼的样子,又不像是假的,苗隐一时没了办法。
三日后,梁远臻遗体被送至皇陵。一同被送去的,还有皇后赵玥晨。听说,皇后在皇上大去后的第二日便悬在了熙晨宫的房梁上。
一切,都结束了。
苗隐终是辞去太医之职,变卖了所有田产。苗疆沁水边,百里药圃一时间望不到头。苗隐与几个穿着同样衣饰打扮的人低头在药田间忙碌。
沁水边,苏娴站着,看河水奔流,一刻不停。每日日出时分,苗隐到这药圃来,她便跟着苗隐到这沁水边站着,直到日暮渐晚,苗隐回来,将她一并带回去。她也只有站在河边的时候才不会喊心口疼。
“苏苏,跟我回穆雨峰去。”
天下易主,改朝换代,林奕白怎会不知。曾经让苏娴痛苦的人终于死了,可她却从此成了这幅模样,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知道她到了苗疆,他和云锦便匆匆来寻她。
苏娴日复一日站在河边,看河水撞在岩石上,激起阵阵水花。
“小白,我回不去了。我离不开这条河,离不开苗隐。我常常感觉心口疼,可是,我自己诊不出来,只有苗隐才能治好我。”
她的情况,林奕白已经听苗隐说过。她明明什么病都没有。
“苏苏,如果每日看这河水便能治好你,那我留下陪你。”
苏娴却指着河水中央的一块石头,“小白,你看,那块石头,不过数日功夫,原先的棱角就平了许多。苗隐说,等到心里的棱角被磨平了,变得圆润光滑,我就不会在疼了。”
苏娴缓缓摊开手掌,手心处一枚紫玉。那紫玉林奕白见过,当年穆雨峰上,梁远臻曾亲手放到他给她假造的墓里。
“等到那些棱角,像这块玉一样圆润,我,就永远不会疼了。”
苏娴将紫玉收好,转而对林奕白道,“小白,你回去吧。云锦还在等你。”云锦知道他们俩有话要说,就站在不远处等着。
林奕白看了看难得安静站着的云锦,“苏苏。”
苏娴见他仍是不肯动,于是伸手推着他,“小白,你快走吧。等你办喜事那天,我一定会回去的。”
“可是---”
“没有可是。”
苏娴说完这四个字不禁一怔,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谁的声音,说,“苏娴,没有可是。”呵,她是怎么了,连说话的习惯都有些像他了。胸中钝痛又传来,苏娴强忍了。
“苏苏,穆雨峰,永远是你的家。”
苏娴只点点头,一语不发。林奕白和云锦终于走远,她一转身,面对沁水,积郁在心头的一口血终于被她吐了出来。
“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这是她曾经亲口说的,如今,哪里是她的家呢。凭水而立,她捂着胸口,有些直不起腰,只好缓缓蹲下。猛然间,她看到河水中央的那块石头似乎有些松动,马上就要被河水冲走。不行,它的棱角还没有磨平,怎么能被冲走呢。
终于,一个激流涌过,那块石头被掀翻,连带激起石头下面的泥污。苏娴顾不得其他,迈步就向河水中间走去。河水不深,刚好没过她的膝盖,可是水流冰冷湍急,打湿了她的衣裙。她一个不小心,手一松,一直被她握着的紫玉掉入河里。
那枚玉随着被水冲起来的石头,一起随河水奔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