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镜花月(1)
天气干热。
“天干物燥、小心烛火”的唱声,每夜都伴着干涩的月光,环绕在街头巷尾。
却并不能让人警醒多少。
火势是因为香烛倒地而起的。
大殿全是木质结构,遇火即着。滔天的火势,将这座百年古刹毁于一旦。好在水月庵的香火并不旺盛,没引起什么人员的伤亡。但事后再次清点人数,却发现庙里的女尼中,少了一人。
之前闹得水月庵不得安宁的封出云。
当时众女尼都赶来救火,场面一片混乱。封出云的厢房离起火点很近,她本应该是最快出来救火的人。哪怕不一起救火,也没有道理干坐在屋里不逃命。
可众人回忆起来,却并没有很明确的印象。
她们说,好像没有见到她的人。救火的人说没有见到她一起,守门的人也说没见她跑出水月庵去。
而封出云住的东厢房,在熊熊烈火的焚烧后,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地上堆积着狼狈的灰烬,似是纸页、似是沙粒、又似是人骨烧成的灰。
可她没有道理不离开屋子的。
莫非她,一心寻死吗?
可若既要寻死,又何必出家。当日出云入水月庵,江临照也道她是心已死,苏久夜却明白,出云心中是尚有一丝执念的。只是这一丝执念,已经微薄到无法支撑她在红尘中寂寂度日。所以她选择了水月庵,选择了一个清净的,让她不会多想的地方静静地待着,静静地等着或许永生不会降临的奇迹。
可现在,她为什么放弃了?
苏久夜用力地摇了摇头,想不明白。分明是最好的朋友,却实在猜不透她的心思。
除非是——诅咒成真了。
苏久夜整个人怔了一怔。
那就没什么心思不心思的,只是鬼魅异物之事。
人被魇住了之后,自然难以动弹。可墨臻老头明明说了,这世上没有鬼异。
苏久夜正想着,一眼便看见江临照出现在了废墟的边上。
前些日子,他一直帮着调查起火的原因,苏久夜在出云的房里寻找着蛛丝马迹,虽说两人都在这水月庵里,却也交集甚少。
待查明了原因,苏久夜便让他带些人手去四处查一查这山中有什么异相,也一并寻一番封出云的下落。
她很坚定地说封出云不会死,却说不出任何的缘由。
大概是无法再面对死亡和伤痛,便逼着自己去想她只是想跑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她只是不想再被打扰罢了,她一定还好好的。
苏久夜只想知道一点,关于封出云依然安好的迹象便好了。可此刻,江临照却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大雄宝殿前发呆。
“你怎么一个人来的?”苏久夜走上去问,“我昨儿不是央你……”
“封相已经派了很多人上山了。”江临照打断了她的话,“我没必要再横插一脚。”
“呵,寻人的事是从来不怕人多的。”苏久夜未料他薄情至此,一时间诸多不满全然涌上心头,“你们东宫殿的人,莫不是全留在听雨楼做暗探了?整日算计着邺城官僚们的心思,倒真忙的很呢。”
江临照斜眼瞪了她,“周围都是封相的人,这些话可别到处乱说。”
“怎么着,如今你还顾忌起封相来了?”她的声音愈发响了,“当时辰初出事的时候,还是封相去棘城寻的呢。你是不是也要说,封相已经派了人,就不用你了吗?那这天下也有封相帮着燕王料理,用不着你了!”
“你在胡说什么!”江临照一把抬起手来,眼看着就要一巴掌打下去让她住嘴,他还是停住了手。
江临照的嘴唇微微的颤抖着,“在你心里,我便是这样的人?便是这样,比你的师兄还要薄情寡义的人?”
苏久夜瞧见他的动作,已是心灰意冷,“那你就告诉我啊,为什么当时去找辰初的人不是你,为什么这次派人去寻出云的人也不是你?纵容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可这么多年的朋友情分,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不关心吗?”
“与赵国开战之后,只要没有彻底打下着天下,战争就会不断持续。这时候,最不能失的就是军心。所以辰初的事,父王至今都瞒着。更不可能大肆派人寻找了,辰初是封相一手带大的,他请旨去棘城,父王体恤重臣,无话可说。可若我去寻,他只会说我是不识大体,不以大局为重。
“出云的事,封相去寻,自是名正言顺。而我若派人出来,算是什么名义,难道是要寻未来的世子妃吗?”
可我未来的世子妃,明明应该是你。江临照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想,苏久夜大概并不想听到这句话。
也说不清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越来越觉得她像是南宫家的大小姐,是盛气凌人的富家千金,而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苏久夜了。
而江临照有理有据的回答,也让苏久夜觉得格外陌生。
他们在一起那么久,虽知晓他是世子,却也从未听他讲起过朝堂上的事,如今听他这番说起来,竟也是和慕容恪一样的顾忌、一样地唯燕王的心意马首是瞻,再没有其他。
她可当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霉,才会遇上这两个慕容家的王公子。
“那你走吧,别在这里惹人嫌隙了,你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忙,我也不想再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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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天气忽冷忽热的,一早上起来阳光正烈,明晃晃地都像是到了夏日。苏久夜在白绸衣外头穿了件深紫色的花鸟纹对襟长衣就要出门,刚要上马车,忽然听见娘亲喊他。
苏久夜回过身去,见她抱住一件紫貂毛的大裘出来。
“还没完全暖起来呢,带着吧,晚上回来有风记得穿上。”凌琅温和地道,脸色依旧是病仄仄的模样。
“好。”苏久夜笑了一下,接了过去,“娘亲也要注意身体才是呢。”
也不过在家里没几日,苏久夜就再没心思去管生意上的事了,日日和封相的家仆在水月庵的后山寻找,试图找出一些线索。
她看过出云的房间,虽是如女尼的厢房一般洁净,却摆着小姐闺阁中才有的胭脂水粉、玉梳铜镜。问过了封府的下人,才晓得她只是剪短了头发,并未如之前传言的那般,剃度出家。
到底还是留着一分念想。
可如今她却不见了踪影。
如若放在一月以前,说出云失踪,苏久夜还会不以为然地认为一定是和辰初私奔了。而此刻,苏久夜摇了摇头,她当真不敢想。
对于此时的封出云,生死不过是一念之间。
傍晚的时候,果然起了北风。一阵比一阵吹得紧,天也阴沉起来,灰蒙蒙地压在山头上。苏久夜正在去马车上取衣服,忽然见到听雨楼的小厮上了山来。
“怎么了?”她顺着对方的方向走了过去。
苏久夜这些日子真是怕了听消息,一见着有人来寻她,便无端地紧张起来。
好在对方一见着她便展颜一笑,想必不是什么坏事。
“花影姑娘说,宫里头有消息道明日太原王要班师回朝了,楼里想必又要热闹一番,想问问苏姐姐有什么要特别交待的?”
“太原王啊。”苏久夜沉吟了一会。
据说慕容恪大败赵军于三藏口,生俘赵军副将,得胜凯旋。到底是墨臻最喜欢的弟子,不会抹了南榆谷的脸面,而是为师门南榆更添传奇的风采。
不像她这般一事无成。
“明日在楼里设宴,我回去亲自为王爷接风洗尘。”
第二日一早,空中依旧弥漫着昨日的阴冷,温度骤降,又回到了几日前冬季的光景。
苏久夜裹紧了身上那件梅红色的织锦披风,裙角边深线绣的梅花纹,在风中微微地颤动着。那风吹到她的脸颊上,凌冽地仿佛一直要渗到肌肤里头去。
今年的春天,着实太不寻常了些。
想来,她上一次主持宴席的时候,还是出云的生辰。也不过是几年的功夫,到如今,曾经举杯共饮的四个人,再也无法重聚了。
厢房的柜子里还摆着一套桃木制的花签,当日他们玩过,苏久夜顺手留了下来,没放回库房。当时想着日后再聚,总还要用,没想到却再没了“日后”。
她想打开盒子看一眼,那贴金纹的桃木盒子却不知怎的被契合的很紧。苏久夜用力一掰,盒盖虽然开了,她却手上一滑,没按住那豁然而开的口子,让木质的花签噼里啪啦地落到了地上。
最近大概是因为出乎意料的事情的太多了,整个人都变得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样子,做事情也是丢三落四、毛毛躁躁。
苏久夜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把花签一个个捡回盒子。
还有一枚掉进了柜子底下,她俯身取了出来,却发现上头积满了灰尘,莫非是之前就掉进去的吗?她正想拿布去擦拭,却听得楼下热闹的声音。
慕容恪从宫里复命领赏出来,便一路到了听雨楼,楼下俱是众人道贺的声音,当真是风光无限。
苏久夜赶紧洗了手、理了理容装,正下楼就见花影走上来喊她。
“我这就下去,屋里那盒花签你擦擦干净。花草茶我已经备下了,小茶炉可以开始煮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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