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1 / 1)

()一

“大哥,小姐回来过!”苏子满头大汗地走进纳兰释天的书房,说道。纳兰释天正坐在书桌前翻阅账本,闻言抬起头来,惊讶地问道:

“真的?她在哪里?”

“今天是清明节,我带了几个丫环家丁去给梅子和袁家二少爷扫墓。到了那儿才发现,他们的墓刚被整理过,坟上的草拔得干干净净,还放了一个花环。一定是小姐来过了!”苏子兴奋地道。梅子的坟被挖了之后,连尸骨也都找不到了,之沂找出了几件梅子生前爱穿的衣服,为她立了个衣冠冢。袁家二少爷去世后,之沂将梅子的衣冠冢移到了二少爷墓碑的百步之外,因为二太太的关系,没敢将两人的墓并在一起。但是相距不过百步,在他们而言也算不上什么距离,就让他们两两相望,相依相伴吧。

“那赶紧叫家丁四处找找,恐怕她还没有走远!”纳兰释天急道。

“不用你说,我也想到了,立刻就差丫环家丁们四下里去找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苏子显然有些沮丧。纳兰释天眼里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微微笑了笑,道:

“没关系,总会找到她的。”

一年过去了,第二年,在清明的前一天,纳兰释天派了家丁在墓地上守着。谁知家丁们偷懒,夜里不肯值班,竟倒头大睡,睡到清明那天日上三竿才醒。待纳兰释天,苏子,纳兰佑天赶来的时候,墓地已被整理过了,人却不见。纳兰释天盛怒之下,将几个家丁罚了半月的工钱。

第三年,纳兰释天决定亲自去墓地上守着。清明的头天晚上,纳兰释天便来到了梅子的墓旁,坐在树下等。守到凌晨的时候,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恍惚中之沂来到了他的身旁,依然那样美丽。她朝自己嫣然一笑,楚楚动人。伸手想抓住她的时候,她却化成一缕轻烟不见了。纳兰释天惊醒,睡眼惺忪地望见梅子的墓前有个女人。她来了!他兴奋得立刻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握住女子的皓腕,惊喜地叫道:

“之沂!”

女子闻声转过脸来。纳兰释天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之沂,是个十六七岁的陌生女子。他不禁有些恼火,冷冷地问道:

“你是谁?”

“有位小姐给了我两块大洋,叫我来扫墓。”女子道。

“你每年都来吗?”纳兰释天问。

“不,就今年!”

“那位小姐呢?”纳兰释天急问。

“在那里!”女子转身指向远方,纳兰释天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没有。

“人呢?”纳兰释天大声道。

“刚才还在的!”女子皱眉道。

纳兰释天立刻朝那个方向追了去。他撩起衣摆,飞奔在沾满露水的青草地上。他四处张望,远远地,透过繁华似锦的枝丫,他终于看见了一个绿衣身影,正袅袅婷婷地行走在松软的草地上。是她,一定是她!纳兰释天狂喜地追了上去,边走边叫着之沂的名字,只是隔得实在太远,他的声音早湮没在初春的暖风里。忽然,那背影一转弯不见了。纳兰释天大惊,加快了脚步追上去,追了上百步,那背影终于又出现在眼前。追进了市集,背影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清她身上穿的白底绿碎花的衣裙。他兴奋极了,顾不得满头大汗,脚步又加快了些许。背影走过两条街,来到了火车站。难道她要走?不行,这次绝对不能让她逃走!纳兰释天心下着急,没看清前方便直冲上去,一头撞上了一个小贩,手里的货物撞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纳兰释天嘴里道着歉,却没有替小贩收拾货物,抬头准备追上去,一眼望去却又不见了之沂的身影。四下环顾都没有发现那个绿色的背影,他丢下小贩追进了火车站。候车厅,检票口,他几乎找遍了每一个着绿衣的女子,但都不是。他跑进了月台,人群正熙熙攘攘地拥上火车。纳兰释天急得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掉,生怕眼错不见,之沂就上了火车开走了。

“之沂!之沂…”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来回奔跑在月台上。到处都是人,到哪里去找之沂?他实在跑不动了,停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气。人群渐渐少了,都上了车,纳兰释天的眼神黯淡了下来。火车尖声鸣叫着开动了,硕大的轮子与铁轨摩擦着,发出巨大的声音。纳兰释天抬头,目光落在车窗上,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车窗内坐着一个清瘦的绿色身影,长发挽成了髻,晶莹的美目望向远方,倾国倾城的脸上表情淡泊如水。之沂!就是之沂!纳兰释天兴奋得大叫之沂的名字,火车开动了,他追着火车往前跑去,边跑边喊。之沂仍是目视远方,面无表情,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纳兰释天追得精疲力尽,实在赶不上了,只能放弃。他喘着粗气,望着渐渐远去的火车,挫败感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之沂不愿意见他,看到他在墓地上守着,甚至雇了个女子来给梅子扫墓也不愿意与他见面。她还是不能原谅他吗?还是在误会着他吗?她对他,究竟还有没有一丝情意?纳兰释天的心里乱极了,自己这样地思念着之沂,可她却那样冷漠绝情,究竟是为什么?她那样冰雪聪明,难道想不明白他也是“调包计”的受害者吗?难道,她原本对他就没有多么深的情意,调包计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她挽了发髻,难道她已经嫁人了吗?纳兰释天又是失望又是心痛,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之沂的心。

第二天,纳兰释天便将家交给纳兰佑天看管,自己收拾了些衣物,南下天津。他查清了之沂所乘的火车是开往天津的,虽然不知道她只是去天津还是中途转车,但是只要有一丝线索,他都要不懈地追下去。无论怎样,都要再见她一面,将他心里的话说清楚。到了天津,他才发现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天津不是一个小村庄,偌大一个城市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即使不容易,也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去试。他在一家名叫“瑞丰”的客栈住下,准备养足精神之后再开始寻找。

他首先想到的是袁家在天津的袁公馆,去了那里才知道,早已改了姓。他早该想到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袁家败落到连袁宅都拿出去抵押,天津的袁公馆怎么可能还在呢?纳兰释天摇了摇头,离开了袁公馆的旧址;接下来该去哪里找呢?之沂爱写诗,会不会入了什么诗社呢?于是纳兰释天跑遍了天津几个较大的诗社以及文人聚会的地方,全无结果;没有入诗社,会不会进了学校教书呢?他又寻访了天津的各个学校,无果。时间已过去一个月了,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纳兰释天不禁有些心焦。最后,实在没法子了,他去报馆登了一篇寻人启事。登完之后转念一想,有什么用呢?她看到了也不会出现的。

他开始游荡在天津的街头上,刚到天津时的劲头已经没有了。这天,心情阴郁的纳兰释天正闲逛在大街上,对面走来了三个浪荡公子哥儿,一路走来一路调戏街上的姑娘。纳兰释天正郁闷着,见到这些人越发入不了眼,一时热血上涌,走上前去骂道:

“你们这些败类,真丢男人的脸!国家正闹粮荒呢,老百姓辛苦种出来的粮食都被你们这种人糟蹋了,不如拿去喂猪!”

其中一个闻言,四下环顾了一下,然后踱到纳兰释天面前,道:

“哥们儿,说我呢?”

“没错,说的就是你!”纳兰释天抬起下巴与那地痞对视。那地痞坏笑一声,道:

“呦,北京人?老子当你英国人呢!北京人你牛个嘛?哥们儿想女人是丢男人的脸,难道你不想女人?你是前清皇宫里跑出来的太监?”

“哈哈哈——”三人大笑起来。纳兰释天不作声,那地痞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丝帕,拎住一角,一甩,甩到了纳兰释天脸上。

“公公!”那地痞学着太监细声细气妞妞捏捏地叫了一声,另两个地痞笑得更加放肆。纳兰释天怒极,一把抓住地痞的手腕就向外掰。那地痞立刻停止了笑,一迭连声地叫起了“哎呦”。另两个也吓得止住了笑,看来这回是遇上高手了,怎么办,跑呗。两人面面相觑,同时丢下同伴自己跑了。

“嗨,你两个王八羔子,真***没义气!哎呦,哎呦,疼疼疼,大哥,再掰我的手就断了。兄弟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个练家子,饶了我吧!”那痞子立刻求饶。

“手帕还给人家!”纳兰释天不放手,冷冷地抛出一句。

“是是是,马上还,放开我就还!大哥我错了,给我留条好胳膊吧!”痞子道。

“这条胳膊用来欺负姑娘,不如扭断了它!”纳兰释天加大了力量,把一个月来寻人未果的烦闷情绪全部发泄在这地痞身上。痞子疼得满脸通红,求饶道:

“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再掰真要断了!”

“哼!”纳兰释天冷哼一声,正准备放开痞子的手,却一眼瞥见了手帕上的字:浮沉。他一把抽出痞子手里的帕子,放开了他的手。痞子拔腿就跑,纳兰释天大吼一声:

“回来!信不信我连一条好腿都不给你留?”

那痞子吓得腿都软了,心想这么个练家子要真想抓他跟玩儿似的,跑也是白搭,只好乖乖地走了回来。纳兰释天打开丝帕,只见帕子上绣着两行字:半世浮沉悠悠,流云野鹤杳杳,帘外清风冷月,孤酌遥听更漏。他蓝色的眸子顿时亮了,之沂的诗,这块帕子是她的!

“这帕子哪儿来的?”纳兰释天瞪大了眼睛问道。

“从一个姑娘那儿抢来的!”痞子实话实说。

“废话!”纳兰释天骂道,“你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说详细点,仔仔细细给我说清楚了,一句说不清楚,小心你的胳膊!”

痞子唬了一跳,只好原原本本地说了:

“刚才在路上看见一个妞儿,不,看见一个姑娘。”痞子看了看纳兰释天的脸色,立刻改了口,“那叫一个漂亮!天仙儿似的,太监见了都要流口水呐!”没说两句流氓口又上来了,忙正色道,“我就上去想占点便宜,刚摸了一把她的肩膀,还没摸着手呢,被她反手一个耳刮子,真是个厉害娘们儿!我不甘心啊,见她怀里揣着帕子,就一把捞了来!”

“你还上她怀里捞帕子去了?”纳兰释天吼道,瞳仁从湛蓝变为深蓝。痞子看情形不对,立刻改口道:

“没,没有!她手里抓着呢,我从她手里抢的。”

纳兰释天强忍住怒火,心想等我找到之沂再跟你算帐。问道:

“那姑娘哪去了?”

“往东街去了!”

“带我去找!”

于是痞子带着纳兰释天一路走到了东街,那痞子指着一条巷子道:

“我看见她进了这条胡同,接着就不知道了。大哥,我可什么都招了啊,您可以放我了吧?”痞子战战兢兢地问道,生怕他还有什么后招。纳兰释天冷笑道:

“放,当然放,不但放你,你帮了我大忙,我还有谢礼要给你呢。你过来!”

痞子大喜,屁颠屁颠地走到纳兰释天面前,媚笑道:

“谢谢大哥了!”

纳兰释天笑着,突然一把抓住痞子的手臂扭到身后。痞子痛得大叫:

“大哥您这是干什么呀?我不都照你说的做了吗?”

“敢动我的女人,罪加一等!”复一用力,“咔嚓”一声,脱臼了。纳兰释天甩开痞子的手,走进了巷子。痞子兀自在那里大叫着:

“嗨,你给我接上啊!大哥,大伯,大爷,您救救我呀…”纳兰释天早已远去。这痞子也真够倒霉,刚好撞在了枪口上,不过给他点教训也好。

纳兰释天走进了胡同,一路十八弯,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小四合院出现在眼前,大门上方题着“静园”二字。纳兰释天大喜,上前叩响了门。良久,门吱嘎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大婶。

“大爷您找谁?”那大婶问道。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袁之沂小姐?”纳兰释天满怀希望地望着大婶问道。

“没有姓袁的小姐。”大婶答道。纳兰释天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了,又问道:

“这附近还有人家吗?”

“没有了。”大婶答。纳兰释天几乎要绝望了,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位从北京来的姑娘?”

“有啊,我们这里就有。”大婶答。纳兰释天看到了希望,眼睛又亮了起来,问

“她叫什么?”

“潺儿。”大婶说道。纳兰释天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了,笑容立刻荡漾到满脸,惊喜道:

“就是她!带我去见她!”

大婶带着纳兰释天进了四合院,只见院里有五六个年龄不等的孩子在玩闹着。大婶将纳兰释天带到一间朝东的屋子门外,站在窗口向里说道:

“潺儿小姐,有人找您!”

“谁呀?”从屋里传出一个细柔动听的声音,没错,是之沂的声音。纳兰释天差点就直接推门进去了,怕冒犯之沂,还是忍住了。

“不认识,是位先生。”大婶回道。

“知道了。”屋里的声音答道,大婶闻言退下了。少顷,屋子的门开了,之沂站在门口,探头问道:

“哪位找我?”话音未落,她愣在原地。纳兰释天笑着望着她,不做声也不回答,只是欣慰地看着她。她还是那么清瘦,不过气色很好,瘦削白皙的瓜子脸上,五官一样完美得令人窒息;长发挽成了发髻,头上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更添了一分自然成熟;身着墨蓝色过膝长褂,褂下露出白色曳地长裙;她望着纳兰释天,眼神莹亮淡定,又似乎多了一分沧桑;除了略有些惊讶之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淡如水。两人对视着,眼神流转,数千次的来来回回,可是谁都不说话。三年,三年没有见了。印象里,仿佛已有三十年,致使眼前的重逢恍如隔世。那日,身着粉红色喜娘长褂的她,笑得那样绝情,晶莹流光的眼眸中满含着嘲讽。然后不理会他脸上近乎崩溃的表情,消失在他的眼前。过尽千帆,淘尽黄沙,发生了那么多事,明明才过了三年,却像经历了半生一般漫长。两人的奇怪举动引起了院子里孩子们的注意,之沂意识到了,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

“进来吧!”

纳兰释天点头进了屋。

“坐!”之沂招呼他坐下,打开柜子找茶叶泡茶,“你爱喝雨前龙井,我这儿没有,黄山毛峰,委屈你了。”之沂淡淡地说着,拿出杯子,放入茶叶,冲上开水。听到她还记得自己爱喝雨前龙井,纳兰释天欣喜不已。

“别忙了!”想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见了她,却不知从何说起,什么时候起两人竟变得如此客套?他不喜欢这气氛。之沂道:

“我不如你会品茶,平时喝茶都很随便,好在也不常有客人来。”之沂泡好了茶,放到纳兰释天身边的茶几上,仍是淡淡的语调。纳兰释天望着她,眼波温柔,但却被她淡淡的态度弄得极不自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望着手里捧的茶,不由得又想起了从前。每次去沂园,让座奉茶,她总是礼节周到,不管表面上怎样客套,他总能感觉到她眼中流露出的情意。现在,她仍然礼节周到,甚至滴水不漏,可是无论怎样都觉得她的眼神好冷,她的心似乎在千里之外。纳兰释天愣了一会儿神,想起帕子的事,从怀里掏出那条白色丝帕,道:

“这是你的帕子吧?是它帮我找到了你。”

之沂接过帕子,看了看,淡淡一笑,道:

“是我的,怎么到了你手上?”

“我把那痞子教训了一顿。”纳兰释天说着,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关切地望向之沂,问道,“你吓坏了吧?”

之沂勾唇一笑,抬起下巴,冷冷地道:

“不!我给了他一耳刮子!”纳兰释天显然吃了一惊,回想起在北京的街头被洋人吓得气息奄奄的她,简直不敢相信是同一个她。生活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经历过风霜的洗礼,现在的之沂已经脱胎换骨。只是怎么看,都觉得有点熟悉。是了,是潺儿,她变成了潺儿!那似笑非笑的一勾唇,又冷又傲的一抬头,又简短又锐利的一句话,像极了潺儿。难怪她要改名叫潺儿。纳兰释天脸上的笑容有点僵,老实说他不能适应这样的之沂,勉强说了句:

“打得好!”接下来又是令人尴尬的沉默。

“苏子和佑天还好吗?”之沂问道。纳兰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笑道:

“他们很好,儿子都满周岁了。”之沂的眼里这才有了喜悦的神采,惊喜地笑道:

“真的吗?叫什么名字?”

“纳兰颐。”纳兰释天答道。之沂惊讶道:

“沂?”

“是颐和园的颐,苏子很想念你,所以给孩子起名叫‘颐儿’,天天叫着他,就好像在叫你的名字。我也是,叫着他的名字,就好像你跟我们在一起。”纳兰释天说着,水蓝色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之沂,眼里的情意似要涌出一般。之沂心里一动,低头说了句:

“我也很想念她。”背过身去,不再看他深邃的蓝眼睛。她从来都知道那双眼睛的魔力,只是一不留神,险些又被那双漩涡般的眼睛吸进去。三年前离开北京的时候,她已斩断了自己的一切**,就像她在给苏子的信中所写“孑然一身,无欲无畏”。三年来,她过得很平静,可是纳兰释天的到来让她的心湖似又泛起了涟漪。正整理着自己的情绪,忽然感觉身后一阵温热,一双有力的胳膊环住了他细柔的腰肢。纳兰释天轻轻地从背后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随着呼吸的频率,热热的气息一阵一阵喷在之沂的颈子里。之沂觉得痒痒的,心跳快了起来,两颊有些烘热。纳兰释天开口,嗓音低沉而悦耳,又带着浓浓的疲倦:

“那我呢?你想念我吗?沂儿,跟我回去吧,我找了你好久,我很累了!”

之沂一时觉得呼吸困难,三年了,虽然音讯全无,但一重逢,竟然发现对他的思念从未间断。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甚至连他胸膛里心跳的频率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切的回忆都那么清晰,那么鲜活。三年前,她多么希望这个怀抱能够保护她,能够给她一生的幸福。可是结局却那样令人心碎。于是她绝望了,发誓要斩断这一切,不再对他有任何期待。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道:

“何谓回?属于我的地方才叫回,而那个地方从未属于我。”

“可我是属于你的。”纳兰释天抱紧她道。之沂冷笑:

“那夜,喜乐齐鸣,鞭炮震耳,我看见你穿着大红喜服,难道是为我穿的吗?”

纳兰释天闻言,放开了之沂,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

“你明明知道我是被骗的!”他圆睁着眼睛望着她。之沂轻道:

“我不知道。”

“那我来告诉你,我是被骗的。就像贾宝玉一样,被骗得团团转!”纳兰释天急道。之沂正视纳兰释天的眼睛,淡淡地道:

“可是贾宝玉还是很乐意地娶了薛宝钗,在林黛玉的灵前哭了一场,之后便抛诸脑后。”

纳兰释天皱起眉,之沂的轻言细语在他听来却句句刺耳,犹如沉重的铅块抛进了他的心里。他用很陌生的眼光望着之沂,如今的她,怎么变得连他都不认识了?

“不!”他摇头,“沁儿出走了。”之沂仍然没有半点动容,似在意料之中:

“那你可比贾宝玉绝情多了!”还是冷冷的嘲讽的语气,似笑非笑的表情。纳兰释天顿时火气上涌,怒道: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抓住她瘦削的双肩,“你现在就像——就像潺儿格格一样,冷淡,无情,甚至不讲道理。就好像没有了心一样!你的心呢?丢在哪里了?”他用力地摇了摇他的肩,似乎想要摇醒她。

“你说得没错。”之沂的语气开始激动起来,“我是变了。当我病入膏肓的时候,你知道是什么救了我吗?不是孙大夫的药方,不是盘尼西林,更不是所谓的爱情,是仇恨!仇恨的力量有多么惊人,起先连我都不敢相信。它让我站起来,活下去,拼尽了最后一口气也不能让他们得逞!我要活着,微笑地看着这个丑陋的家,这个丑陋的世界一步一步走向灭亡!上天对我如此不公,我又何必以德报怨?我袁之沂没有那么伟大!释天,你不会明白,当我看见被砌死的沂园院门时,我有多么理解潺儿。她的冷,她的死,我思索了许久都没有结果,在那一刻,却统统明白了。我甚至知道当鸩毒灼穿她的五脏时,她其实是无比快乐的!何谓无心?心死之后便无心了不是吗?我的心不是丢了,是死了!”她直视着纳兰释天的眼睛,眼里不再有温柔,而流露出愤怒与不屈。他从未见过她这种眼神,他愣愣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之沂。良久,纳兰释天叹了口气,语气缓了下来:

“我知道你恨,你有足够的理由恨这个世界,没有人逼你以德报怨。可是,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我做错了什么?我也是受害者不是吗?你又何必这样折磨我?难道看着我痛苦,你就高兴了,就痛快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倒愿意用我的痛苦来换取你的快乐。可是能吗?只怕是我痛苦,你也一样痛苦吧?你说你的心死了,那你为什么促成佑天和苏子的好事?为什么每年回来给梅子扫墓?为什么我抱着你的时候,你的呼吸会变得急促呢?你的心还在啊!只是你已不愿意向任何人袒露你的心了。即使是我,你也不再信任了。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残酷?我们同病相怜,我也一度以为我的心死了,可是我知道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值得我信任,值得我为她付出感情,那就是你。在我最痛苦的日子里,因为想到你我才有勇气撑下去。我苦苦地追寻你的下落,在梦里一遍一遍看见我们重逢的场景。我想到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想不到你竟如此恨我!”

“我不恨你!”之沂的眼神柔和下来,流露出些许忧伤,“我只是找不回以前的我,我回不去了!”说完,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纳兰释天将她抱在怀里,轻道:

“我在你身边,你就能回来!”

之后的日子,纳兰释天白天都待在静园,晚上才回到客栈休息。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无论之沂对他怎样冷淡,怎样爱搭不理,他不心急也不生气,仍然赔着笑脸围着她转。之沂三年前来到天津,用身上所带的钱买下了这座小四合院,亲自题名为“静园”,还雇了李婶帮她料理琐事。为了贴补家用,之沂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教一个赵姓富商家的小姐念书,收入颇丰。闲暇时候,她也写几句诗寄到报社,唐诗宋词现代诗,她信手拈来,每每发表,赚了不少稿费。报社爱才,见之沂出手不凡,还特意给她开了一个专栏。李婶手很巧,会做各式各样美味的点心,有时做了拿出去卖,很是畅销。她还会裁衣做衣,连最流行的欧洲传过来的毛线衣都会织。静园里一大家子的衣服都是出自李婶之手。眼下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不少人流离失所,之沂凭着自己的能力陆续收养了六个孤儿,供给他们吃穿,教他们念书。她白天教书,帮着李婶做点心缝衣服,晚上教孩子们写字,深夜了还坐在书桌前写诗。日子过得充实而不清苦,自食其力让她感觉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纳兰释天每天送之沂去赵家,等到她教完一起回静园。之沂也不拒绝,她知道拒绝也没用,他一定会跟着来。从赵家回来,纳兰释天跟之沂一起帮李婶做点心,缝衣服,笨手笨脚的,每每闹出笑话。常常是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唯独之沂专心做自己的事,连头也不抬。纳兰释天也不急,一有机会就往之沂身边靠,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体贴地替她擦汗捶背。之沂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也是翻江倒海的。李婶和孩子们眼尖,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都偷偷地帮着纳兰释天。得到他们的支持,纳兰释天底气更足了,知道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这种感觉别提多温暖了!

一个月了,之沂渐渐习惯了有他在身边,很开心也很安心。深夜伏案写诗的时候,常常会莫名地失笑,然后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她知道一个人不能有太多**,否则一定会跌得很惨痛。三年前的她就是要的太多了,要亲情,要知己,要爱情,到头来一样一样地失去,什么都留不住。她害怕了,于是她索性都不要了。所谓无欲者无畏,什么都不要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她尝到过痛失爱人的滋味,所以面对现在的纳兰释天,她想要而不敢要,痛定思痛,她不想再痛一次。心乱了,诗也写不下去,她收拾了纸笔上床睡觉。

第二天起床,洗漱用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每天都早早到的纳兰释天今天却不见踪影。也许是睡晚了吧,之沂不去想它,吃完饭独自去赵家。教赵小姐念书的时候脑子里却一直想着纳兰释天,甩了甩头,还是想他。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还是他被什么事绊住了?也许,他已经在静园里等着她了吧?回去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推门的动作也显得有些急促。她跑到厨房里,只看见李婶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心立刻凉了一半。

“李婶,你一个人吗?”之沂问。

“是啊,纳兰先生今天没有来。”李婶答。

“哦!”轻轻地应了一声,心里的失落却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第二天,纳兰释天还是没有出现;第三天,第四天,他仍然不见踪影。之沂急了,但又不敢说出口,面对李婶的安慰,她却还要逞强嘴硬。第五天,第六天,他音讯全无。之沂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教书的时候心不在焉,连最简单的字都写错;揉面忘记加水,穿线忘记打结,教孩子们背诗,背着背着竟然想不起下一句。反正种种最低级的错误她算是犯全了!每天熬到深夜,一句诗也写不出来,胡乱蒙头大睡,一夜梦醒无数次。第十天晚上,她终于撑不住了,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伏在书桌上生闷气。想到纳兰释天无故失踪,心里像被挖掉一块似的,又空又疼。他一定是灰心了,放弃了,又不敢当面说出口,才会一声不响地走。嘴里说得好听,原来他所谓的爱也不过如此,受不了一点冷淡,脆弱得不堪一击。既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就各自过各自的,两不相干也就罢了。可他偏偏要出现,**辣地围着她转,慢慢唤醒了她的感情之后,却又一句话都不留下就走了,实在太过分!之沂想着,又气又痛,心像刀绞一般令她呼吸困难,她禁不住哭了起来。离开北京三年,她都没有掉过眼泪,可是这次却心酸得无法抑制,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滑落下来,打湿了书桌上的诗集。她把脸埋在臂弯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之沂唬了一跳,立刻抬起头,胡乱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清了清嗓子问道:

“谁?”

“我,李婶。”李婶在窗下答道。

“这么晚了,什么事?”

“纳兰先生来了,他怕吵醒小姐,就先到我那儿去了。我带他来看看,见小姐屋里还亮着,才敲的门。”李婶答道。之沂闻言吃惊得站起身,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呼吸也顺畅了,莫名的有种喜悦。她稳了一下情绪,开了门。纳兰释天站在黑暗里,晶亮的眸子望着她,温柔地笑。之沂瞪眼看着他,也不说话。

“我先回去了,还有一件衣裳缺几针就好了。”李婶很有眼见地退下了。纳兰释天进了屋,关上门,在烛光下端详之沂的脸。见她双眼泛红,脸颊上泪光点点,皱眉问道:

“你哭过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说着,伸手替她擦泪。之沂一把打掉他的手,怒道:

“纳兰释天,你少来这一套!你要走我决不留你,没有你我活得很好。本来我们就各不相干地过了三年,我生活得很充实也很平静,你为什么要突然出现?我的生活全都被你打乱了你知道吗?弄乱了这一切之后,又一声不响地转身就走,你到底想怎么样?”之沂说着,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她不敢说,其实纳兰释天打乱的并不是她的生活,而是她的心。她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纳兰释天顿时懵了,他实在想不通之沂为何突然发如此大的脾气。

“你在说什么?我想怎么样?我只是想你开心,想看到你笑啊!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我不会走,要走也带你一起走。”纳兰释天柔声道。

“那你为什么突然一失踪就是十天,一句话也不说?”之沂含泪问道。

“我去了洛阳。”纳兰释天将手里的锦盒拿到之沂面前,“你不是说过想要一支洛阳造的狼毫笔吗?天津市面上买不到真货,我就去洛阳给你买了。迫不及待想要送给你,所以连夜赶来了。打开看看!”纳兰释天笑道。之沂接过锦盒摔在地上,怒道:

“我问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

纳兰释天见之沂真是生气了,寻思着这中间可能有些误会。

“我留了封信给你,没看见吗?”

“根本没有什么信!”

“我放在你书桌上了。”纳兰释天说着,绕到了书桌前。在成摞的书中翻了一会儿,翻出一个土黄色的信封,拿到之沂面前,“就是这个。”

之沂打开信封,将信读了一遍,果然是十天前纳兰释天写给她的,信里将他的行踪写得清清楚楚。只怪书桌上堆了太多东西,竟把这信淹没了。之沂看着信,一时无言以对,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懊恼,眼泪却更加肆虐了。纳兰释天见状,心里明白了八分,轻轻地将之沂搂在怀里,失笑道:

“傻瓜,白长了一双大眼睛,这么大一封信看不见!”

之沂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在他的怀抱里放肆地哭泣,想起这十天来的忐忑不安,更是感到十二万分的委屈。她轻捶着纳兰释天的胸膛,将脸埋在他怀里尽情地哭。纳兰释天抱紧她,道:

“只要你心里痛快,怎么打我都行。”

之沂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三年前的一切又浮现在眼前。痛苦,绝望,仇恨,一瞬间又重新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再也维持不了往常冷静淡定的风度,被回忆的痛苦折磨得心如刀绞。

“你知不知道,三年前,我多么希望见到你,多么希望你来救我?他们把沂园的门砌死了,要把我活埋;他们让沁儿嫁给你,生生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做错了什么啊?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为什么穿着大红喜服跟沁儿成亲?为什么?我不想变成现在这样,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失去了一切,我一无所有!上天为什么如此对我?为什么啊?”之沂哭得声泪俱下,把三年来郁积在心里的苦闷全部发泄出来。她的心口窒息一般地痛,泪水打湿了纳兰释天胸前的一大片衣襟,她停止了手里的动作,伏在他的肩头痛哭。纳兰释天紧紧抱着她,轻抚她的头发,心痛道:

“我是你的,谁也夺不走!那大红喜服也是为你穿的啊,如果我知道新娘不是你,我怎么可能会穿它呢?枉你冰雪聪明,怎么这样爱钻牛角尖,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明白?”

“你难道没有听说,我病得快死了吗?就算我没有病,又怎么样呢?你姑妈那样势利,新娘怎么可能会是我?你这个笨蛋,傻子,你的心才丢了!”之沂泣不成声地骂道。

“对,我是天下第一大笨蛋,我居然相信了他们的话。他们说你的病好了,为了不耽误我们,决定在孝期内成婚。说得这样荒唐,我竟然没有一丝怀疑,或许真是把心弄丢了吧。是我不愿意往坏的地方想,宁愿相信漏洞百出的谎言!都是我的错,我不够勇敢,不够成熟,没有能看清现实。让你承受了这样的痛苦,想要挽回的时候你却不给我机会了。这些年来我找你,跑遍了半个中国,杭州白氏扇庄我也去过了,一直找不到你。为了不让我找到你,你不惜连苏子都欺骗。你一向宽容,怎么这次气性那么大,连见我一面,听我解释也不肯?”纳兰释天满怀着内疚,但也是一肚子的委屈。这下可好,两人终于敞开了心扉互诉衷肠。

“注定要失去的东西,我宁愿不要,我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之沂哭道。

“说什么傻话?”纳兰释天心疼地责怪,“你从来没有失去我,是我失去了你。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现在终于又重逢了,这是上天对我们的补偿啊!你有没有听说过‘好事多磨’这句话?轻易得来的东西总是容易失去,而我们走得这样艰难,从此谁也不会再失去谁了!”

之沂含泪笑出声来,伸开双臂抱紧了纳兰释天。就算还要失去,在这一刻,她也不愿意再压抑自己的感情。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可以将一份感情埋在心底,十年二十年都不去碰它,就好像死去了一样。可是,只要有一阵春风拂过,几滴春雨灌溉,它就能立刻破土而出,迅速枝繁叶茂。就像开了闸的洪水般,越是压抑,就越是汹涌。

当纳兰释天带着之沂和静园的一大群人回到北京的时候,纳兰佑天和苏子等一大家子都来到火车站接他们。苏子一见到之沂下了火车,便立刻飞奔上去,一把抱住之沂,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泪水已夺眶而出。之沂也紧紧地抱着苏子,流着泪不停地道歉。两人正相拥而泣,之沂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裙摆,放开苏子,低头一看,居然是个三岁小孩。雪白的皮肤,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甚是可爱。

“姨——”小孩奶声奶气地发出一个音节。苏子蹲下身子抱起小男孩,笑着对之沂道:

“这是我儿子颐儿,他在叫你‘姨’呢,我教他的!”

之沂欣喜地望着苏子母子俩,笑得合不拢嘴。

“我看啊,你得重新教了。不能叫姨,得叫大伯母了,是不是?”佑天对苏子道。一大群的人都笑了起来,纳兰释天的目光落在之沂身上,温柔地笑。

纳兰释天与之沂选定了日子成婚。女子该从娘家出嫁,可是之沂却怎么都不肯回袁家。纳兰释天派人将袁之涉请了来,与之沂相见,两人自然又是一番相对而泣。听说之沂要与纳兰释天成婚,之涉很替他们高兴,并劝之沂回家。之沂自是不肯,袁家就像她的噩梦般,一想起来便汗毛倒立。之涉将这几年来发生的事一一向她解释:二老爷病逝,二太太精神失常;袁家破产,靠着纳兰释天才勉强保住了天鹰药铺;大太太身体大不如前,也都知道了自己的过错,如今府里没有了下人,洗衣做饭带孩子,都是大太太和大奶奶自己做。

“妈知道你回来,想亲自来见你的,又怕你不肯见她。她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带你回去,让你从袁府出嫁,还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你大嫂也很想见你,还有渚儿,都会背唐诗了,你难道不想回去看看她们吗?”之涉道。之沂低头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之沂和苏子回到袁府的时候,一家子都出来迎接。大奶奶扶她下轿,大太太嘘寒问暖,亲自泡茶,渚儿兴奋地叫着“小姑姑”。最令人想不到的是,二太太竟然梳洗整齐地出来,抱住之沂,高兴地喊着“沁儿”。之沂见到这种情景,先前对袁家的恨意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大家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如今家道中落,人心也都从贪婪中醒悟过来,开始珍惜亲情。如此看来,倒是没有钱的好,还能感受到属于家的温馨。

站在落锁的沂园门外,之沂愣愣地发呆,往日的记忆又鲜活了起来。梅子,沁儿,珏儿,伊人…曾经那样热闹,那样快乐,如今人去楼空各自奔腾。一股心酸涌上来,她差点落泪。晚上,她在大太太的西暖阁里安歇,大太太拉着她的手,说了一夜的话。之沂泪流满面,感动不已。上天真的开始补偿她了,她喜极而泣。

很快便到了成婚的日子。袁府虽说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但前来道贺的客人还是不少。那些攀龙附凤的势利小人自然不见踪影,来的大多都是袁府的亲戚。两位姑太太素春和素秋衣着简朴,家道艰难,也大不如前了。两位表小姐都已远嫁,不能来参加之沂的婚礼。端郡王家派下人传话说有事不能来了。纳兰家来了几位小姐,帮着打理婚礼事宜。杳娘碍于自己的身份,羞于在这样的书香大家出现,只是派人送了份礼来。

之沂正坐在西暖阁里梳妆打扮,在正厅里招待客人的之涉忽然走进来,满脸笑容地叫道:

“沂儿,你猜猜谁来了?”

之沂望着他兴奋的脸,实在想不出来,摇了摇头。

“你看!”之涉指向门外。只见白珩和白家二老走进屋来,他们三人接到纳兰释天的电报之后日夜兼程从杭州赶来,走了半个多月才到。之沂惊讶地看着他们,脑中搜索着他们的容貌,实在认不出来。大太太看着之沂纳闷的表情,笑道:

“也难怪她不认识,亲戚间的走动也太少了些,亲家老太爷老太太没事也该多来转转,我们袁家招呼不周,粗茶淡饭还是有的!”

“亲家太太言重了,我们都老了,也不愿意出远门。唉,一晃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沂儿这丫头都这么大了!”白老太太说着,眼里泛起了泪光,慈爱地望着身着大红喜服的之沂。之沂听着,心里明白了八分,眼前的白老太太端庄慈祥,与母亲的容貌极为相似。没错,她一定是姥姥!之沂激动地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上前两步扑进白老太太怀里,紧紧抱住她,哭道:

“您一定是姥姥!对不对?”

“对!”白老太太热泪盈眶,轻拍着之沂的背,“沂儿,你长大了,要出嫁了,你妈妈泉下有知,一定也很高兴啊!”

之沂用力点头,泪水如泉水般涌出,泪湿了老太太的肩头。白老太爷笑呵呵地道: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瞧把沂儿的妆都哭花了!”

老太太闻言放开了之沂,替她擦干眼泪,笑道:

“说得对,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应该笑啊。沂儿别哭了,眼睛红彤彤地做新娘子可不好看啊!瞧这妆都哭花了,赶紧补补吧。”

之沂笑着点头,泪水却还是不断地涌出来,越擦越多。老太太将之沂带到老太爷和白珩面前,指着他俩对之沂道:

“这是你姥爷,这是你表哥。”

之沂一一打千行礼,唤道:

“姥爷,表哥!”

“沂儿别哭了,以后,姥爷和姥姥还有你表哥会常来看你的啊!”白老太爷笑容可掬地道。之沂含泪笑着点头。白珩笑道:

“我见过纳兰释天了,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之沂表妹,你是苦尽甘来了啊!”

众人皆笑,唯独之沂哭得不能自已。大太太走上来,按住之沂的肩道:

“好了好了,再哭这红眼睛可难消了,让释天看见了准以为你不愿意呢!”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羞得之沂脸红到脖子根。在众人的苦劝下,之沂勉强止住了眼泪,男人们出了暖阁到正厅去了,女人们忙着替之沂梳妆打扮。之沂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眼里泪光闪闪,双颊红光满面,更是美丽不可方物。白老太太坐在之沂身旁,握住她的手,温柔地笑着看她。苏子手脚麻利地给之沂补妆,忙得不亦乐乎。

“好了好了,小姐的妆完成了!”苏子欢快地叫道,“喜帕在哪儿?拿喜帕来!”

“在这儿呢!”说话的是二太太,之沂回来之后,她的神志几乎恢复了清醒,唯一糊涂的是将之沂当成了之沁。二太太拿着大红喜帕走到之沂身后,大太太叫道:

“等等!”说着,打开身后的锦盒,将那顶爱伊莲娜公主的王冠取了出来,顿时光彩夺目。她拿着王冠走到之沂身后,“这王冠是昨天释天派人送来的,沂儿,我给你戴上!”

之沂从镜子里看着大太太慈爱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眶又开始热了起来。大太太小心地将王冠戴在之沂的头上,又细细地整理了她的头发,端详着镜中的之沂,欣慰地笑了。

“喜帕!”二太太说着,轻轻地将大红喜帕盖在之沂的头上,之沂泪眼朦胧的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然后视线被遮住了。

喜乐齐鸣,鞭炮声震耳欲聋,吉时已到,之沂在众人的祝福声里坐上了花轿。一路摇摆颠簸,花轿停在了纳兰家的院子里。之沂在喜娘的搀扶下下轿,缓缓地向正厅走去。此刻的正厅里站满了人,热闹非凡。正中的的椅子上坐着老太太和老爷纳兰琪,老太太满头银发,满脸笑意,纳兰琪虽身体虚弱,也是笑容可掬,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纳兰释天站在老太太身边,看着一身大红的新娘在喜娘的搀扶下慢慢地向自己走来,思绪不由得飘回了三年前。此情此景,与三年前的那天是多么相似啊!只是这一次,他清楚肯定地知道,向他走来的是之沂,不会错了!经过这么多事,他变得更为成熟坚强,更加珍惜感情,更加积极地面对人生。他一定要给之沂幸福,一定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一定!

之沂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条红绫将两人连接在一起,纳兰释天脸上的幸福满得快要溢出。之沂眼中含泪,从喜帕的下摆看着纳兰释天的脚——这就是她要嫁的人,这就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自己是那样地爱着他,从沙漠到北京,再到天津,一切天翻地覆,唯一没有变的是对他的眷恋。而今天,她终于要嫁给他了,他们走得那样艰辛,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终于,终于,他们在一起了!

终于,终于,不会再分开了!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心里都只有两个字——终于!

竚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季念写于南京

07年12月27日

芙蓉落尽_芙蓉落尽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

最新小说: 无敌古仙医叶飞 龙血丹尊叶辰(叶辰沈雁凡) 遮天之女帝的绊脚石 当霸总一家穿越到古代后庄静初褚南玹 燃情辣妻携宝归来沈蔓歌叶南弦 主角霍海云晴 极品龙婿龙辰(龙辰楚婉柔) 五宝爹地甜宠妈陆南烟顾北寒 云晴霍海 万古第一杀神苏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