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1 / 1)

()一

纳兰府里,也是一派热闹喜庆之象,上上下下正忙不迭地准备着纳兰释天的婚礼。此时的纳兰释天浑然不知父亲和姑妈联手使调包计,只一味地沉浸在喜悦里。听父亲说,之沂的身体已无大碍,行动自如,况且两人年纪都已不小,再拖下去恐怕绵绵无绝期,所以才选定了日子让两人成婚。这对纳兰释天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惊喜。本来他也在担忧之沂的身体,担忧守孝之事,不知何时才能与之沂共结连理,没想到这喜事竟来得如此之快,怎能不叫人兴奋?

婚礼前自有很多繁杂的事情要一一处理,纳兰释天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婚礼的头天晚上,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停当,累了数天的他终于能坐下来喝杯茶,翻几页书,好好休息一下了。他翻着手里的书,脑中却想着之沂。想到明天的婚礼,一抹笑意跃上了他的嘴角。他开始回忆与之沂的点点滴滴。十岁时的初晤,沙漠里的奇遇,望月节的选妃,集市上的相救,草场里的赛马,香软楼的歌声……她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尽皆刻在他脑中,没有一丝遗忘。纳兰释天搁下书,走到书房的柜子前,拉开了最左边的抽屉,拿出了一只精美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条马鞭。那是他与之沂在沙漠相遇时,从她手里夺得的。当时,他那么霸道地决定将它作为她送自己的信物,不理会这马鞭的不同寻常,亦不理会之沂是否愿意,便执意将它收入囊中。想着,仿佛又回到了维吾尔的大漠,两匹马儿并辔奔驰,清越的鞭声此起彼伏,夹着沙粒的大风吹得两人的衣袂狂舞……多么令人神往的回忆!而这条马鞭就是这段回忆的见证。纳兰释天从盒中取出马鞭,端详了片刻,然后两手握住两头,作势拽了几下,试试强度。不知是这马鞭年久老化还是因为天气寒冷变得脆弱,被拽了两下之后,竟突然“叭”地一声从中间断开,弹得纳兰释天手背深疼。纳兰释天顿时惊呆了,愣愣地盯着断鞭看了半晌。这太奇怪了!可曾听说过马鞭被拽两下就会断的?就算是再劣质的马鞭,单凭人力也是弄不断的,更何况他根本没有用力。纳兰释天又是诧异又是懊恼地看着断鞭,悔恨地叹息着。唯一的信物就这样被他随手毁了,叫他怎能不心疼?良久,他无奈地将两段断鞭放进木盒里,将木盒放入抽屉,然后关上抽屉,回到书桌前。手里捧着书,脑子却飞到了千里之外。断鞭的事故将他的好心情毁了一半,他怎么都想不通,好好的马鞭怎么会被他一拽就断了?真是闻所未闻的咄咄怪事!转念一想:莫不是什么预兆?断鞭——断,断?想到这里,纳兰释天的心里一个激灵,顿时升起一股不安。莫非明天的婚礼会有什么变数?不,不会的!他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不敢再想下去。收了书胡乱洗漱了一下便上床睡觉,一夜梦无数。

翌日,睡梦中的纳兰释天被热闹的喜乐声吵醒了。两个丫鬟撩帘走了进来,敏儿端着一盆水,红儿托着一套喜服。敏儿道:

“少爷醒了?洗漱更衣吧!”

纳兰释天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昨夜那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朦胧中只觉得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一夜也不知醒了多少次,梦见了什么却都记不得了。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问道:

“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少爷!”敏儿答。纳兰释天一惊,接着问道:

“日程怎么安排的?”

“回少爷:辰时更衣用膳,巳时拜见长辈,午时迎宾,未时宴客,申时小憩,时拜堂。”

“怎么不早点叫我?”纳兰释天边急急地掀被下床边有些恼火地说道。

“想叫来着,老太太说少爷这几日累着了,不让叫!”敏儿道。这老太太疼孙子也不挑时候!纳兰释天下床,着急忙火地拎起红儿手上的喜服就往身上套。敏儿将水盆放在架子上,绞了一把热毛巾,伸手替纳兰释天擦脸,红儿在旁伺候他穿衣。只听得“嚓!”地一声,喜服的袖子扯裂了条口子。纳兰释天怒极,想也不想便开口骂道:

“蠢货!”

红儿吓得立刻跪在地上,道:

“红儿该死!”

见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柔弱模样,纳兰释天的火也消了一半,毕竟他不是个暴戾的人,只是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却频频出状况,诸事不顺,少不得心急火燎。细想来却都是昨晚断鞭的事害的。要不是它,他也不会一夜睡不安稳,不会起晚了床,不会着急忙火地穿衣裳,也就不会弄破喜服。这些又怎么能怪红儿呢?纳兰释天叹了口气,柔声道:

“起来吧,是我太着急了,怨不得你!”

红儿这才起身,替纳兰释天整理仪容。匆匆打理冠带,洗漱过后,连早饭也来不及吃,纳兰释天便奔去大堂拜见长辈。午时迎宾,未时宴客,纳兰释天饿着肚子陪着笑脸忙到散席,等宾客们离席,各自去谈笑赏景之后,他才终于喘了口气。敏儿很有眼见地搬来椅子让纳兰释天坐下歇息。空着肚子,又站了这半日,他确有些体力不支,见敏儿搬了椅子来,如获至宝,累极地坐了下来。敏儿边掏出手绢替他擦汗边体贴地道:

“少爷脸色不好,一定是没吃早饭又忙里忙外的,累坏了。少爷想吃什么,敏儿去厨房给您拿!燕窝粥还是鸡蛋羹?”

纳兰释天疲惫地摆了摆手,饿过了头反而什么都不想吃。

“我没胃口!”

“那可不行,今天这样的大日子,您可不能倒下。离拜堂还早,等新娘子来了,又是敬酒又是闹洞房的,他们还能放过您?您不趁这会儿休养好,那会儿怎么招架得住?不但亲戚们要笑话您,就是少奶奶看了也是不忍心的!”敏儿道。纳兰释天失笑道:

“瞧瞧你,怪不得你叫敏儿,光是这张嘴就够机敏的!行了,我也想不起要吃什么,你做主就是了!”

“前儿大贝勒家差人送了些上好的西洋参来,最是补气养阴不上火的,敏儿给您沏杯参茶来可好?”敏儿问道。纳兰释天微笑点头,心里的烦闷倒是消了一大半,还得多亏了老太太送他的这个好丫头。

话分两头。袁府里,之沂睡了半日,竟无端地惊醒了。睁开双眼,目所及处仍是朦胧,仿佛还在梦里。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影掀了门帘走进来,看不清,但应该是苏子。

“小姐醒了?身上觉得好些了吗?”苏子边说边扶之沂坐起身子,替她披上棉衣。

“我正睡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就突然间醒了。”之沂疑惑地道。苏子道:

“莫不是做了什么恶梦吧?”之沂缓缓地摇了摇头,心底隐隐升起一股不安。苏子笑道:

“不管是什么恶梦,不记得最好!”仔细端详之沂的脸色,又道,“这西洋大夫还真有两下子,只打了一支叫什么西林的,精神就长了不少!”

之沂一时出了神,没有回答。隐隐地,她听见阵阵喜乐传来,似乎近得只隔了一道墙。

“这是谁家在办喜事?”之沂问。苏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低下头来不说话。之沂转头望见她的异常情形,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忙问道,“是咱们府里?”

苏子一惊,没想到之沂竟一下子猜着了,其实之沂心里早有不祥的预感,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之沂不理会苏子,接着问道:

“是沁儿要嫁给纳兰释天了?”苏子索性背过脸去,悲怆地道:

“小姐冰雪聪明,什么都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苏子整理了一下思绪,愤愤地道,“是大太太和二太太做的主,想不到纳兰家竟也同意了。大少爷为了这事去跟大太太理论,被大太太软禁在西暖阁里,到现在还没放出来!枉我们平时那么信任四小姐,竟是个蔫儿坏,天天嬉笑着一张脸陪您说说笑笑,一转眼就敢大大方方地嫁到纳兰家去,真是牛不知皮厚!大少奶奶看不过去,气得带着渚儿小姐回娘家去了!”

事出突然,也太出人意料,惹得一向好性儿的苏子也忍不住怒火中烧。她实在想不通,昨夜,天真地笑着说“三姐姐的好事就在眼前了”的之沁,怎么能一转脸就毫不留情地抢走姐姐的未婚夫呢?莫非这么久以来,她的笑容,她的天真,她的关心全部都是装出来的?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恶了!没有什么比信任被瞬间颠覆更令人崩溃,更令人痛恨。所以即便是苏子,也毫不迟疑地恨起来。

“纳兰家……同意了?”之沂轻轻地呢喃,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之沂怔了一会儿,又道,“他做得对,她做得对,他们都对!”

苏子转过脸来,只见之沂的脸上尽是淡漠的神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幽怨,什么都没有。苏子担心地叫了声:

“小姐,您没事吧?”

之沂回过神来,缓缓抬起头,看着苏子,竟然笑了。她温柔地笑着,轻声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

苏子仍是不放心地看着她。似乎想让苏子安心,之沂露齿一笑,道:

“没有盘尼西林,我也许会死;没有纳兰释天,我一定不会死!”微笑的神情说出的却不是令人微笑的话语。苏子呆呆地看着之沂,不置可否。这几天的之沂变化太大太快,她已经无法揣测她心里的想法,无法理解她的平静,她的微笑。一切的一切,似乎天翻地覆。之沂到鬼门关转了一圈,置之死地而后生;纳兰释天要娶亲了,新娘是之沁;之沂知道一切后,微笑着说出那样绝情的话。苏子已无所适从,太多的不理解,太多的惊讶,使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又很真切的梦。可这一切,竟然都是真实的!

之沂见苏子半天不动,也不管她,自己掀了被子下床来。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镜自照。对苏子道:

“苏子,替我梳妆打扮一下。”

“小姐这是要去哪儿?身子还没好,怎么不多躺会儿?”苏子道。

“我要去送沁儿!”之沂笑着,柔声道。苏子又是一怔。转念一想,算了,管她要干什么,只要她好好活着,便都依她吧。

着秀衣,系罗裙,挽青丝,描蛾眉,点绛唇。之沂望着镜中貌若天仙的自己,勾唇一笑。

东院之沁的闺房里,众人正手忙脚乱地打扮着新娘子。沁儿坐在梳妆台前,身着大红喜服,一把青丝松松地挽在脑后,脸上化着浓艳的新娘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顺从地任丫环们摆弄。二太太欢天喜地地指挥着丫环们,多年的心愿终于达成,喜得她病好了一大半。

“手脚麻利点儿!吉时就快到了,别让抬轿的站在雪地里等,快快快!”二太太道。大太太忙完外面又来催里面,叫道:

“快点儿,抬轿的已经来了,我安排他们正吃茶呢!左右等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得上轿,你们还磨蹭什么呢?”

正在这时,一个丫环一脸惊慌地进门,叫道:“三小姐来了!”

这一叫不要紧,一屋子的人立刻停了手,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就连最老到的大太太也愣得不知所措。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之沂已袅袅婷婷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苏子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锦盒。只见之沂红光满面,精神大好,五官在妆容的衬托下更是如雕琢般精致完美;身着粉红色绣花长褂,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脑后松松地挽着云鬓,几缕发丝飘落耳边。她目光如炬,满眼笑意。众人呆呆地看着她:貌若天仙,倾国倾城,一瞬间甚至忘了谁才是新娘。之沂见众人的神情,豪不惊讶,径自走进屋子,颔首屈膝向大太太优雅地一千。

“我想当沁儿的送嫁喜娘,请大太太成全!”之沂仍然笑着,直视大太太道。大太太呆呆地望着她,竟不知如何回答。似乎想让众人放心,之沂又道,“我不会让人认出来!”大太太万万没有料到之沂会这样做。她以为最大的障碍的之涉,所以将他软禁了起来。她以为之沂早就病得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甚至以为她的意志也跟着失去了,根本没有将她考虑在内。她开始对之沂刮目相看,开始觉得之沂不简单,开始迟疑自己的决定。良久,大太太才回过神来,胡乱点了点头便逃也似的出了东院。她想,之沂毕竟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再如何也不会做出有羞于袁家和袁老太爷的事,由她去也无妨。况且,婚礼上人多且杂,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新娘和新郎身上,她混在人堆里也未必会被认出来。再说,事已至此,凭她一个柔弱女子又如何能破坏大事,扭转局面?

沁儿的妆容已完成,只差戴上凤冠,盖上喜帕。丫环正要给之沁戴上凤冠,只听之沂道:

“慢着!”丫头闻言停了手。之沂缓缓地走到之沁身后,之沁透过镜子盯着她绝美微笑的脸,满脸的惊讶和紧张。二太太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之沂,看她要做什么。之沂示意苏子上前,打开她手里的大红锦盒,顿时光芒照亮了整间屋子。众人都明白了,那是爱依莲娜公主的王冠。纳兰琪说过,头戴王冠的人才是纳兰家的媳妇。之沂小心翼翼地拿出王冠,仔细地替沁儿戴上,对着镜子端详了她许久,然后嫣然一笑,吐气如兰:

“沁儿长大了,成了一个大美人!”说着,接过丫环手里的大红喜帕,轻轻地盖在沁儿的头上。沁儿在镜中,看了之沂最后一眼,这一眼,她倾国倾城的容貌便深深地刻在沁儿的脑海里。吉时已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刺耳的喜乐热闹非凡。沁儿的视线被一片红色挡住,随着喜娘的搀扶,走路的节奏,心也跟着眩晕起来…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纳兰府的正厅里一切准备停当,众人正翘首等待花轿的来临。正厅的主座上坐着老太太蓉钰郡主和老爷纳兰琪。纳兰释天站在老太太身边,身穿大红长衫,头戴礼帽,胸前系着一朵大红花,正伸长了脖子向院子里张望。喜乐从申时三刻开始便不停地奏着,客人们济济一堂,热闹至极。

突然,一声惊呼伴随着鞭炮齐鸣,袁家的花轿终于进了纳兰家的大院。众人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纳兰释天的心跳顿时加快了一倍。众宾客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去想要一睹新娘芳容,挤得偌大的院子竟水泄不通。纳兰释天在繁杂的人群里努力寻找新娘的身影,无奈人实在太多,挡住了他的视线,只能隐约地看见身着盛装的送嫁喜娘。也许是隆冬天气太过寒冷,只见喜娘头戴狐皮帽,颈子里围着厚厚的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新娘在喜娘的搀扶下下轿,众人自觉地分开两边,让出中间的一条路。喜娘扶着新娘缓缓地向大厅走去。纳兰释天远远地望着罩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嘴角的笑意不觉荡漾开去:之沂向他走来了,他的新娘,他日思夜想的爱人,他的王妃向他走来了!纳兰释天紧张到了极点,紧张得似乎心脏跳起来堵住了喉咙,紧张得他甚至不敢喘息。喜娘扶着新娘越走越近,人群的笑声欢呼声越来越热烈,鞭炮声,喜乐声将大厅营造成了喜庆的海洋。新娘跨过了门槛,走进了大厅,纳兰释天微笑地等待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纳兰释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因为他看到那个扶着新娘的喜娘长着一对乌黑莹亮的眸子,竟然与之沂相似极了。他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更近了,若不是她神采奕奕满眼笑意,单凭那双眼睛,他就能肯定眼前的喜娘就是之沂。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新娘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纳兰释天的脸色都开始变青了。

纳兰释天惊讶得愣在原地,他全身僵硬,无法别开目光,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他的脑中飞快地转着,怎么回事?是我太想念之沂了吗?还是,之沂有一个与她十分相似的姐妹?他想不通,他没法思考,脑子里像一锅粥似的糊成一团,乱得他快要崩溃。不等他想清楚,新娘就已走到他跟前,可是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旁边的喜娘。众人见状亦觉蹊跷,疑惑不解,气氛一瞬间凝固。良久,纳兰释天颤抖着双手,向喜娘的脸上伸去。他疑惑着,祈祷着,挣扎着,终于狠下心揭开了喜娘包住脸的围巾。之沂笑意盈然,晶亮的美目望着纳兰释天,美得令人心醉。纳兰琪惊得站了起来。纳兰释天一瞬间感到窒息,他大口地喘着气。他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个阴谋,他开始相信断鞭的预兆,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自己却时不时地感到不安,甚至频频出错,诸事不顺。原来,这根本是个阴谋!纳兰释天转向新娘,愤怒地顾不得大庭广众伸手扯下了喜帕。人群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当他看清身着喜服头戴王冠一脸惊慌的之沁时,他的心理堤坝在一瞬间崩塌,一败涂地。绝望,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两目昏花。他抬起头来望向之沂,却早已不见踪影,他气急败坏地丢下手里的喜帕,丢下新娘和所有的宾客,夺门而出。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父亲铁青的脸,宾客们惊讶的神情,听不见众人阻止的呼喊,追了出去。正厅里众人面面相觑,老太太老泪纵横,纳兰琪盛怒跳脚,之沁无地自容,一场婚礼就这样成了闹剧。

纳兰释天边跑边扯下胸前的花,摘下头上的喜帽扔在地上。他发疯地叫着之沂的名字,巨大的喜乐将他的嗓音湮没。他跑到了大街上,四下张望,漆黑寂静的街道,哪来之沂的影子?之沂,你在哪里?你快回来,不要离开我!他的内心呼唤着,声嘶力竭。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的世界开始旋转,他看不清方向,步履踉跄如醉酒般。

“老天,不要这样对我,告诉我这是一个梦,快让我从梦里醒来,求求你…”他无力地呢喃着,一遍又一遍。恍惚中,他一路来到了袁府。袁府的家丁见了大惊失色,立刻回禀大太太。纳兰释天进了袁府,边走边叫着之沂。少顷,大太太从内院迎了出来,一眼望见了失魂落魄的纳兰释天,心里立刻明白了九分,甚是后悔不该答应之沂当喜娘的事。别人或许认不出来,纳兰释天却能。她握住纳兰释天的手,道;

“孩子,你怎么这般模样?”

纳兰释天抬起目光望了望她,怒容一瞬间跃上了脸庞,道:

“姑妈,你骗我!阿玛也骗我,之涉躲起来不敢见我,你们统统都骗我!”

大太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这才相信纳兰释天与之沂确是两情相悦,见到自己心爱的侄子痛不欲生,也着实心疼不已。

“袁之涉你给我出来!”纳兰释天怒吼,“敢骗我,倒不敢见我吗?”

大太太垂泪道:

“涉儿因为反对这场婚事被我关了起来,你不要怪到他头上,要怪就怪我!”

纳兰释天脸色稍缓,问道:

“姑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之沂?她受的苦难道还不够吗?你们非要她死才肯甘心是不是?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莫非是她生得太好,碍你们的眼了?”

“不是!”大太太无力地辩解,“释天,我这是为了你好啊!之沂出身低微,无依无靠,又体弱多病,未必能给纳兰家传承香火。权衡各方面,之沁才更适合你啊!”

“哼!”纳兰释天冷笑一声,“为了我好?是为了你们自己吧!袁老太爷在的时候宠爱之沂,你们就屁颠屁颠地巴结老太爷,把她许配给我。没想到老太爷等不及我们成婚就去了,你们估量着之沂这会儿什么靠山都没了,连一点利用价值也没了,才敢违背老太爷的遗愿,学着王熙凤耍了这臭名昭著的‘调包计’!再说,之沂这一身的病,还不是被你们给逼出来的?现在还假惺惺地说什么为我好,你也不嫌脸红!真的为我好,就该成全我,让我一生幸福。你们这算哪门子为我好?我恨,我恨我有这样的父亲和这样的姑妈,我恨我为什么姓纳兰,我恨这一切!”

大太太泪流满面心如刀绞,她没有想到纳兰释天对之沂的感情竟然那么深,她无意伤害自己的侄儿,惹得他这样痛恨自己,她好悔,真的好悔!

“释天,是姑妈错了,姑妈没想到你这样爱着之沂,姑妈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你原谅姑妈好不好?”大太太语无伦次地向纳兰释天解释。纳兰释天紧紧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

“对,我爱之沂!我只爱她,我只要她!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我都只要她!”

大太太含泪点头,道:

“我知道了,我明白了!你放心,我派人去把她找回来,替你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纳兰释天凄然一笑,道:“你以为,她还会回来吗?即便是回来了,她还愿意嫁我吗?她一定以为我变了心,对我绝望了,才会那样地笑着看我。她从来没有那样笑过,她的眼神好像在对我说再见,她永远不会再见我了!”

“不会的!”大太太道,“我派人去找,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回来,我跟她解释,她会明白你的!”纳兰释天厌恶地盯着她,道:

“绑?在你眼里,之沂是只畜牲吗?用不着你替我绑她回来,你只不要再嫌她碍眼便是。我这就去找她,找到了我便与她浪迹天涯;找不到,我也不会遂你们的愿,要么落发出家,要么回沙漠,横竖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纳兰释天转身就走,不理会大太太语带哭腔的呼喊,头也不回地走了。大太太站在原地痛哭不已,怎料一个丫环走上前来,泣不成声地禀道:

“大太太,二老爷没了!”

大太太悲痛气结,正想举步走向东院料理,却猛地眼前一黑,昏倒在丫鬟怀里。

纳兰释天一口气跑回了家,踉踉跄跄地直冲入自己的卧房,家人还未及禀报,他早已推门进屋。一身大红的之沁坐在同样大红色的喜床上,突然听到推门声唬了一跳,抬起脸来望见纳兰释天站在门口。她圆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看着满脸怒容的纳兰释天,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该说什么?说,纳兰家大哥哥,其实我早就喜欢你?说,这婚事其实是大太太和二太太的主意?说,其实自己无意伤害姐姐?看着纳兰释天的脸,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纳兰释天蹒跚地走向之沁,走到她面前,之沁狐疑地望着他。他忽然伸手一把捏起之沁的下巴,之沁又惊又痛,不禁叫出声来。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便听见纳兰释天冰冷的声音:

“你哭过了?奇怪,你哭什么?你出身高贵,有钱有势,又年轻体健,权衡各方面,你强过你姐姐不知多少倍。所以你那好伯母好母亲才肯为你策划这出调包计!现在,你连我纳兰家的王冠都戴在头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刚止住哭泣的沁儿,听了这些刺心的话,眼泪忍不住又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你还要哭?”纳兰释天提高了嗓音道,“莫非是嫌你姐姐还没有归西?你哭?该哭的不是你那可怜的姐姐吗?袁之沁,你这个无耻的女人,你连哭的资格都没有!”说完,纳兰释天重重的放开之沁的下巴,之沁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两道红痕。他丢下之沁,开始翻箱倒柜收拾衣物细软,翻了半天毫无结果,抬头对着门外叫道:

“敏儿!敏儿进来!”

敏儿答应着进屋来。纳兰释天扔下手里的东西,道:

“我的东西都是你收着的,给我收拾些衣物细软,放在箱子里,快!”

“少爷这是要去哪?”敏儿低眉问道。纳兰释天怒极,火道:

“怎么,连你也想当我纳兰家的大少奶奶不成?”

敏儿吓了一跳,忙道:

“敏儿不敢,敏儿这就给少爷收拾!”敏儿说着,立刻打开柜子收拾起来。纳兰释天见她识相,一肚子的火也没处发,勉强忍住了没吭声。沁儿泪眼朦胧地望着纳兰释天——已全然不是那个温文有礼的纳兰释天,她知道为什么,她终于明白了:只有与姐姐在一起,他才是纳兰释天;将他与姐姐分开,他便是一头暴怒的野兽。谁分开他们,他就攻击谁。她终于明白了爱情的独一性,终于明白了自己有多愚蠢。她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纳兰释天的,即使再有多少个“调包计”,即使姐姐死了,也不可能!

收到家丁的禀报后,纳兰琪急忙赶到纳兰释天住的院子,大步流星地跨进屋。只见纳兰释天拉长了一张脸,背着手横着眉站在门后,沁儿呆呆地坐在床上哭,敏儿正麻利地收拾着行囊。纳兰琪急道:

“释天,你想去哪里?”

纳兰释天头也不抬,冷冷地答道:

“去一个没有阴谋没有谎言的地方!”

纳兰琪一时语塞,顿了一下,怒道:

“你身为纳兰家的长子,不继承祖宗的家业,承担将纳兰家发扬光大的责任,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就赌气出走,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纳兰释天闻言笑了,继而大笑了数声,道:

“那么请问,我怎样才算是个男人?留下来,任你们欺骗,摆布,你们要我娶谁我就娶谁,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老老实实地做你们手里的木偶,傀儡,那样我就不辱家门,光宗耀祖了是不是?别恶心人了!我今天才看清,原来你是这等虚伪狡诈之人,我真不明白,当初额娘怎么会看上你!”

“啪!”话音未落,重重地一个耳刮子甩了上来。纳兰释天没有躲闪,冷冷地笑了两声。这时,敏儿收拾完了箱子,拎着箱子走到纳兰释天跟前,道:

“少爷,您要保重啊!”

纳兰释天接过箱子就往门外走去,纳兰琪急喊:

“你要是走出这个门,就再也不是纳兰家的子孙,再也不要回来!”

纳兰释天充耳不闻,提着箱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纳兰琪顿时气得胸闷气喘,手捂胸口,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话分两头。

婚礼后两天的清晨,离南阳火车站不远的一家旅馆里,苏子迷迷糊糊地醒来了。睁开眼睛,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之沂却不见了。心下一惊,立刻翻身坐起,一眼看见窗边的椅子上坐着个男人,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你醒了?”那男人闻声站起,转过身来,柔声问道。苏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相信地甩了甩头,迟疑地开口:

“纳兰家二少爷?”

纳兰佑天笑着走到床边,道:

“叫我佑天!”

苏子的脑子有点糊了,本来她与之沂说好一起去杭州白家,去之沂的姥姥家,而从北京出发的第一站便是南阳。为了养好精神继续上路,她们住进了这家旅馆,怎么一觉醒来之沂不见了,却看见了纳兰佑天?莫非这是梦?

“小姐呢?小姐怎么不见了?她去了哪里?”苏子急急地问道。纳兰佑天皱眉,道:

“我也不知道,昨天我收到三小姐发的电报,要我速来南阳见你,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苏子大骇,难道之沂丢下她,一个人走了?她立刻掀被下床,胡乱穿上衣服,便要去找之沂。纳兰佑天急忙拦住,道:

“你别急,桌上有一封信,定是她写给你的,你先拆开看看,信里写着她的去向也说不定。”苏子闻言往桌上望去,见桌上真有一封信,大喜,立刻拿来拆开,薄薄的一张纸,与一张银票放在一起,叠得规规整整。信中写道:

“沁苏吾姊:

妹孑然一身,无欲无畏,唯姊之事,牵肠挂肚。回想当日,闺阁密语,诺以夫君,至今未现,妹心不安。佑天之事,妹已悉知。托之以情,成人之美,汝当自珍。

妹已南下,不必牵念。钱财微薄,聊充嫁资。

沂。”

苏子打开银票一看,居然是五百大洋,原来之沂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变卖了所有的首饰,自己只拿了少许路费,剩下的合成一张银票,留给苏子当嫁妆。苏子顿时泄气地坐在椅子上大哭。纳兰佑天接过信扫了一遍,工整的蝇头小楷,练达的字句,慷慨的赠金,这份气度确是袁三小姐才有的。看着苏子悲伤的样子,也忍不住唏嘘了一番。

“她走了,她真的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她怎么能这样?我们说好一起去杭州,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她怎么能不声不响地就这样走了?”苏子哭道。纳兰佑天轻抚其背,道:

“她是不想耽误你一辈子,不愿意你一辈子都当她的丫环。”

“可是我愿意,我真的愿意一辈子都伺候她!”苏子道,“不行,我要找她回来。她一个孤身女子,从小在大宅院里长大,哪里知道外面的凶险?她又体弱,身边没个人照料是万万不行的。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纳兰佑天没有阻止,顺从地点头。苏子道:

“你不必陪我,我自己去!”

“唉,你呀!”纳兰佑天轻叹了口气,“你放不下她,难道我就能放得下你吗?十四岁那年,你已消失过一次了,我痛不欲生,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再消失一次的,更何况是在我的眼前。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的感情,我都一如既往地执着。往后,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你不喜欢的,我就改;你不愿意,我就不逼你。不管做丈夫也好,做朋友也好,做下人奴才也好,只要让我在你身边,好吗?”

一席话说得苏子心都醉了,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纳兰佑天,在他如水般温柔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也许,这就是老天对她的补偿。夺走了她的家人,她的地位,她的尊严,却还了她一个情同姐妹的主子,还了她一个情深意重的夫君。上苍对她还是宠爱的啊!

苏子含泪微笑,轻靠在纳兰佑天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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