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1 / 1)

()一

那日,之沂在沂园的书房里,静静地阅书。她手中拿的是一本《词魂李后主》。时节已是盛夏,热毒的日头,叶间不眠不休的蝉鸣,将这世界搅得烦躁不堪。之沂徜徉在“春花秋月何时了”、“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的意境中,嘴角不时地露出笑意。她的心境平静而淡然,丝毫没有感觉盛夏的酷热。苏子满脸通红地走进书房,手里端着刚煎好的药。她把药碗搁在书桌上,腾出手来擦了擦汗。之沂抬头看她,笑道:

“呦,你这是打哪儿来呀,一脸的汗!”

苏子道:

“这天气,打哪儿来不热呀?我在厨房里给您熬药,热得跟蒸笼似的,差点没把我给蒸熟了!”苏子边说边拿手掌扇着风。之沂笑道:

“你辛苦,坐下,我给你扇扇风。”

苏子笑道:

“这我可担当不起,只要小姐的病好,苏子再累也是值得的。这几个月来每天都坚持服药,又处处留神,这不,许久都没犯病了,我这心里也踏实多了。”

之沂道:

“可不是,多亏了你。”

苏子低头笑了笑。她见之沂脸上身上仍是清清爽爽的,丝毫没有出汗的痕迹,诧异地道:

“小姐,这么大热天的,您怎么一滴汗也不出呀?”

之沂道:

“因为我不热啊。”

苏子更惊讶了,睁大眼睛望着之沂道:

“不热?这一丝儿风都没有,怎么会不热?”

之沂笑道;

“想必你应该知道,心静自然凉,当我的思想沉浸在书中的时候,我所有的意念都是在体会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感情和所表达的意境,哪还有工夫去管天气热不热?”

苏子笑道:

“小姐看的书有这等功效,定是本奇书。”

之沂合上书本,送到苏子手中。苏子接过书,读书名道:

“词魂李后主。”

之沂点点头,缓缓地开口:

“李后主的一生经历天堂、人间、地狱,沉浮悲欢、离合聚散,可谓传奇。细数历代君主,能文者众,但诗词作品能流传后代的则寥寥无几。以前清乾隆帝来说,一生写诗共达四万三千余首,一人可敌全唐诗四万八千九百首,以诗的数量来说,堪称举世“诗帝”;然而,时至今日,竟无一首诗传世。而在位仅十五载的南唐后主李煜,一生只写了三十五阙词,却能流传千古。他的词,无一不是至情至性之作,动人心弦,永垂不朽。凡文人雅士,有谁不会吟诵“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言罢,之沂望向苏子,只见她低着头,似乎对她的话毫无反应。之沂诧异地皱了皱眉。苏子慢慢地抬起脸,看着之沂的眼睛,一一种令之沂十分陌生的语调说道:

“可是他的国家,在他的手里亡了国。唐代杜牧《夜泊秦淮》诗云:烟笼江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李后主,固然学富五车,文采华章,才子风流。可是,他令多少女子背上了商女的骂名,代他荷罪?亡国之恨,灭族之仇,不责之于须眉,何以怪罪于柔弱巾帼?”

说这话时,她的语调低沉而悲痛,貌似平静却又含着似乎压抑已久的愤怒。她看着之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之沂惊讶极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子,也许是自己只顾着褒扬李后主的文学造诣却忘了他是个亡国之君,从而刺痛了苏子心中最最悲伤的记忆。两人相视许久,苏子将书放回书桌上,没说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

之沂想要叫住她,半张的嘴唇却僵住了,看着她的背影,幽幽地叹息。她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从格格沦为丫环的悲哀,却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怎样的刻骨铭心的痛楚。也许她内心的伤痕远远大过于之沂能够想象的程度,只是她一直隐藏着罢了。之沂想着想着,不由得心中隐隐地酸楚。也许是苏子逆来顺受的个性让人更容易忽略她的感受吧?再苦也说不苦,再想哭也仍然笑着,细细想来,苏子竟是个坚强得令人心痛的女子。

且不说苏子。

一日,之沂仍然闲在书房里翻阅文集。之沂的藏书大多是她父亲留下的,诗词、小说、传记…门类繁多。由于之沂爱读的书与他父亲十分相似,所以三老爷留下的旧书几乎一本都没有浪费。无论是桃红柳绿,还是白雪皑皑,只要她手执一卷,书房内便成了与世隔绝之地,窗外春秋冷暖,她一概不知。

正陶醉在《花间词》的红香翠软中时,余光忽然掠过门边的一个人影,心下猛然一惊,起先以为是苏子,定睛一看才看清,竟是大少奶奶。之沂吐了口气,忙合书站起身,笑道:

“嫂子,你这是要吓死我呀?来多久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儿,快坐下,我叫苏子斟茶去!”

只见大少奶奶虞竹溪的脸上并没有客套的笑容,峨嵋微蹙,眼中含泪,嘴角勉强扯了扯,挤出一个笑容,道:

“苏子已经去斟茶了,我看妹妹专心得很,就没好意思出声儿。想来还是在娘家做小姐的好,整日里读读书,做做女红,乐得逍遥自在。嫁到了婆家,便是万分的不顺心,也不敢出声儿了!”说着,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衣襟。

之沂见状,不禁心内一酸。她柳眉微蹙,上前轻轻地握住大少***手,扶她坐到书房的客座上。眼看着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声泪俱下,之沂心道:如此天之尤物,奈何无人疼惜,大哥哥怕是老毛病又犯了。叹了口气,开口道:

“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跟大太太说说,跟我说说,怎么个不敢出声儿了?”

大少奶奶闻言掩面而泣。这时苏子斟了两杯茶进屋,轻声放在茶几上,道:

“茶来了,大少奶奶,小姐,请用茶。”

之沂点了点头,苏子收起茶盘退下了。之沂在大少奶奶手边坐下,掏出手绢塞到大少奶奶捂着脸面的手里。大少奶奶握住手绢,捂住嘴低声抽泣。之沂道:

“大哥哥又惹什么事儿了?我知道嫂子好性子,若不是哥哥太过分,嫂子定是忍气吞声不言语了。”

大少奶奶稳了稳情绪,抽泣了几下,抹干了眼泪,哽咽地道:

“妹妹最是懂得事理,有些话,我也只敢跟妹妹说说。大太太最是要面子,跟她说了,免不了训斥我一番,叫我顾着点袁家的名声。”

之沂点头道:

“大太太素来好面子,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说吧。”

大少奶奶优雅地拭了拭泪,接着道:

“你这哥哥,什么都好,从不对我大声说话,也从不摔脸子,总是温文尔雅的。也许就是这么个性子,让他太有女人缘了,莺莺燕燕的,身边总是一大堆。我本来想,他总有收心的一天吧,玩儿累了,就该回来了。可是我想错了。这回遇上的只怕不是一般的主儿,你哥哥都半个月没着家了,日日夜夜徘徊在香软楼里,孩子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的也不管。前天回来过一夜,见了我话都没一句。我同他商量,要不,就请大老爷做主,替那位姑娘赎了身,娶进门来,岂不更好。他冷着脸看了我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倒头就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又出了门去,到今天也不见回来。妹妹你说,我这是说错什么了,他不着家不说,连性情都变了,开始对我摔脸儿了!”

大少奶奶说着,忍不住又是泪落两腮,拿出丝帕轻轻地拭泪。之沂轻拍她的肩,温柔地道:

“嫂子贤良淑德,真是无人能及了。可惜我这哥哥天生的贾宝玉投胎,走到那儿都惹得一身的脂粉,真真苦了嫂子你了。”

大少奶奶止住了泪,双手握住之沂的手道:

“这家里,也就妹妹你说得一句暖心的话了!”

之沂握了握她的手,笑了笑道:

“嫂子你别着急,哥哥不过是怜香惜玉过了头,不会不顾家的。他既然怜香惜玉,就定会怜惜嫂子你,嫂子不必太多虑了!”

大少奶奶叹了口气,道:

“听说那位姑娘可有来头了,是前清皇宫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沦落为一个青楼女子,身世也甚是不幸。貌若天仙自不必说,而且气质高贵不食人间烟火,真像仙子一般,与众不同。她学富五车,才华横溢,世所罕见。男人见了他,无不神魂颠倒,如坠云端。别人还说,自从你哥哥去了之后,她就不再接见别的客人了,两人甚是投机,从此便如胶似漆了!”

听罢,之沂颦眉沉思,少顷,向大少奶奶道:

“真有这么个奇女子?我倒想见见她。”

大少奶奶有些差异地看着之沂,片刻之后,舒了口气道:

“也好,我正想见见她,只是不便,妹妹代我去,再好不过。”

之沂点了点头,又说了很多宽慰的话,直到太阳西沉,大少奶奶才出了沂园去。

翌日,之沂带着苏子,找到了离袁府较远的香软楼。抬头仰望大门上方正中的写有“香软楼”三个红色镶金大字的匾额。那字体,那笔锋,说不出来的秀美,细柔,柔中却又透出刚毅来,撑住字的骨架,轮廓干净利落。似出自女子之手,又觉太过刚劲;出自男子之手,又阴柔偏盛。真不知撰写这匾额的是怎样一个奇人!看来这香软楼还不是个一般的青楼,卧虎藏龙呢。

带着一肚子的好奇与疑惑,之沂和苏子踏进了香软楼。楼内装潢精美气派,漆色鲜艳。小楼共有两层。一楼极宽敞的厅堂中,整齐地摆放着几十套桌椅。夏天日长,太阳还挂在山头不肯落下去,男客们却已是济济一堂了。他们三五一桌地聚在一起饮酒聊天,但并不喧嚣。之沂和苏子的出现无疑又引来无数的目光。木质红漆的扶梯通向二楼。二楼的正中是一个不大的舞台,四周装饰着玉雕的栏杆,背景是怒放的红色牡丹,在白色丝质帷幔后若隐若现。舞台两边各有五个房间,每个房间的门上都装饰着水晶的门帘,晶莹剔透的水晶闪耀出夺目的光芒。没有花枝招展的妓女当街拉客,没有粗鄙的嫖客说着下流低俗的笑话,这“香软楼”还真是与众不同。眼前这番热闹景象,便不像是青楼,倒像是等待开场的戏院一般。

之沂的到来很快就引起了老板娘杳娘的注意。杳娘三十岁上下年纪,容貌端丽,头挽发髻;身着金色丝质长褂,内着的鹅黄色抹胸若隐若现;身段凹凸有致,苗条而均匀,浑身上下散发出成熟的韵味。

杳娘一步三摇地走到之沂身边,先眨巴这一双狐媚眼,上下地打量之沂。里外打量过三遍之后,杳娘开口对之沂道:

“这位小姐这是所为何来呀?我这香软楼从来就只有男客和粉姐儿,几时蓬荜生了辉,迎来了您这么一位贵小姐呀?”杳娘说着摇扇轻笑,皓齿夺目。

之沂略一颔首,抿嘴笑道:

“老板娘有礼了!”

“叫我杳娘吧!”杳娘纤指抚鬓,巧笑倩兮。

之沂点头笑道:

“杳娘,别有意境的名字!”

杳娘笑得无比妩媚,道:

“一看小姐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这言谈举止就是跟俗人不一样!小姐来我这小店儿,有何贵干呐?”

之沂开门见山地道:

“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位潺儿姑娘,倾城之貌,夺世之才,乃世之奇葩。小女子慕名而来,不知道潺儿姑娘肯否赏脸一见。”

杳娘闻言,笑着侧过脸去,摇扇儿遮住嘴,拿下扇儿,笑道:

“小姐您有所不知,这厅里的客人,有哪个不是冲着潺儿姑娘来的?您别看他们一个个儿不吵不闹的,一个月前可不是这样的。这个要见潺儿姑娘,那个也要见潺儿姑娘,房顶都差点被他们掀了!”

“那他们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之沂问道。

杳娘嫣然一笑,道:

“还不是潺儿姑娘轻轻地一句话,就把他们一个个大男人都给镇住了!”

之沂来了兴趣,问道:

“她说了什么?”

杳娘收起笑容,紧闭双唇,抬起下巴,眼神轻蔑,学着潺儿姑娘冷艳的神色道:

“你们几时安静了,几时再来吧!”

之沂诧异地瞪大了眼睛,问道:

“就这样?”

“就这样!”杳娘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说完呀,转身走进去,就再没出来露过脸。说来也怪,从那以后啊,这些个男人们呀,就个个安安静静的,不吵也不闹,天天坐在楼下耐耐心心地等着。你说这潺儿姑娘神不神,我呀是说破了嘴皮子都不管用,她就那么轻飘飘地一句话,嘿,奇了!”

之沂笑道:

“这位潺儿姑娘,倒真是个奇女子!”

杳娘叹了口气,道:

“说起这潺儿姑娘,真是不知道该说她好还是说她不好。那才华相貌自然没得说了,真真是天上有地上无。这不,连我这“香软楼”的招牌,斗大的镶金大字儿在那门口挂着的,都是她给写的。知道她怀才,知道她不易,可她这性子也实在…唉,怪辟得很。我们这儿的姐妹们没一个打心眼儿里不怕她的。她人又红得如日中天的,真真是我这店儿里的台柱子,连我这老板娘也得让她三分呢,生怕她一不高兴不干了,我们一大群的粉姐儿集体喝西北风去!”

杳娘说着又是颦眉又是叹息的。看来爱新觉罗潺儿,这只落了毛的凤凰,心性却还是高高在上,不肯委身事人。之沂道:

“你说得我越发想见见她了!”

杳娘道:

“不瞒小姐说,潺儿姑娘谁也不见!”

之沂笑了笑道:

“是不是,她有客人?”

杳娘眯了眯媚眼,笑道:

“实话跟您说吧,潺儿姑娘的确有客人,而且这位客人还很有来头。出手又大方,已经包了潺儿姑娘一个月了,看样子呀,还要继续包下去。再说了,即使潺儿姑娘没有客人,也从来没有妓院接女客的道理呀!”

之沂笑道:

“劳烦杳娘替我跑一趟,告诉潺儿姑娘和那位客人,就说小女子袁之沂请见二位。见与不见,全凭潺儿姑娘一句话。”

杳娘看着之沂的神情,摇了摇扇子,点头道:

“好吧,我就替你跑一趟!”

“有劳了!”之沂道。杳娘摇扇信步而去,之沂和苏子便站在一边,等待杳娘。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杳娘才妖娆地迈着步子姗姗而来。之沂迎上去,杳娘笑着对之沂到:

“小姐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潺儿姑娘请小姐上去呢!”

似乎在意料之中,之沂点了点头道:

“劳烦杳娘前面带路!”

“小姐请随我来!”杳娘柳腰轻扭,摇扇便走,之沂和苏子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绕至舞台背后,是一条穿廊,走过穿廊,眼前别有洞天。原来这香软楼主楼共有两幢,两幢楼之间由二楼的穿廊连接。前一幢楼是待客用的厅堂和看台以及表演者上台前的化妆间;后一幢楼便是杳娘和姐妹们的住处了。二楼东头第一间便是潺儿的房间。一眼望去,便看见东头房间的窗下,阳台上摆放着三盆木芙蓉。这几盆木芙蓉长得枝繁叶茂,盛开着白色、粉红色和红色的花朵,纯洁而高贵,美不可言。杳娘指着芙蓉笑着对之沂道:

“这潺儿姑娘呀别的花儿不喜欢,偏就喜欢芙蓉花。水芙蓉、木芙蓉,都爱得跟宝贝似的。这三盆芙蓉花可是她的心头肉,谁碰了她跟谁急!”

之沂点了点头,目光又在那几盆芙蓉上盘桓了几圈。杳娘走到潺儿的房门前,敲了两下门,道:

“我是杳娘,把门开开!”

不一会儿,门开了条口子,开门的是个小丫头。杳娘道:

“我把那位小姐带来了,你引她去见潺儿姑娘吧!”

小丫头答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对之沂道:

“小姐请随我来!”

之沂点头,与苏子一同跟着小丫头进了屋,杳娘退了下去,走在后头的苏子顺手带上了门。原本以为像大多数青楼女子一样,潺儿姑娘也会住着一间紧凑而设备简单的小房间,却没想到她的房间宽敞明亮,客厅、书房、卧室一应俱全,并且设备齐全,装潢富丽精美,堪称豪华。不过,就算杳娘再怎么厚待潺儿,到底不如旧时王府,也无怪乎她心绪难平。进门是一间待客厅,摆放着两套桌椅。墙上挂了一些字画,之沂粗略地看了一遍,都是精品。从到客厅向里望去,有一圆形雕花门框,隐身于水晶门帘背后。门的上方,挂着一块做工精美的雕花匾额,上题“芙蓉落尽”四个黑色大字,字体风骨与大门处的“香软楼”匾额一致,很明显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这匾额的内容,也实在太过悲伤了。她既爱芙蓉,又何忍写上“落尽”二字,惹人心酸?

小丫头掀开水晶帘子,走进门去,说了声:

“姑娘,少爷,那位小姐来了!”

接着,之沂便看见大哥哥之涉打帘出了房门,笑道:

“沂儿来了,快坐!”

之沂颔首浅笑,话里有话地说道:

“许久不见大哥哥,原是来了这么个世外桃源!”

之涉闻言,心神领会,低头笑了笑。只见之涉托着掀起的帘子,美若天仙的潺儿姑娘便从他掀起的帘子下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只一眼,便惊为天人。她长挑身材,挽着整齐干净的旗头,说不出的得体端庄;白皙粉嫩的瓜子脸上,表情平静如水,冷艳如冰;一对足以令满头繁星安然失色的眸子晶莹流光,镶嵌在两道似蹙非蹙的娥眉下,犹如两颗稀世的黑宝石。眼波纯净淡然,似有些许哀怨,又有些许不屈;鼻梁高挺,配以紧闭的樱唇和微昂的下巴,更衬托出她的高贵气质;身着宝蓝色印花宽袖旗袍,衣摆过膝,长袍下露出同样花色的曳地长裙,完全遮住了双脚。一眼望去,倒让人忘了是置身青楼,还以为是到了紫禁城里,见到了金枝玉叶的格格。只是,她美得太过冰冷。从头到脚,不肯着半点暖色,甚至在这大伏的天里,不见一滴汗珠,当真是冰肌玉骨,冷若冰霜。

潺儿也正看着之沂。只见她身形瘦削,略显病态;容貌秀丽,五官精致,眉间眼底透出一股清雅之气;身着白色雪纱裙褂,轻盈飘逸,仙风道骨;虽面带笑容但点到即止,虽言语不多却不显冷傲,浑身上下散发出纯净淡定的气质,如出水芙蓉般一尘不染。

一样的如花女子,一样的满腹诗书,一样的命运坎坷,两个女子对视着,一瞬间竟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还是之涉先开了口:

“沂儿,这位就是潺儿姑娘,镇国公最小的孙女儿。”

之沂笑了笑道:

“如此说来,我们倒还是亲戚。这算辈分,潺儿姑娘可算是我们的姑姑了!”

之涉亦笑。潺儿略带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之涉会意,向她解释道:

“我的祖母蓉嫣郡主,是端郡王的女儿,端郡王和镇国公是同族兄弟,如此算来,你可不就是我们的姑姑吗?”

潺儿闻言,略是一怔,低眉道:

“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想不到我这落了毛的凤凰,本该是弃在路旁无人理了,竟还有你们这两位富亲戚,当真世间少有!”说罢,略一颦眉颔首。之涉怜惜地低头看她,柔声轻唤:

“潺儿!”

潺儿抬眼望着之涉,眼神仍是冰冷,但却似多了份娇柔的哀怨。之涉温和地笑了笑,道:

“来认识一下我的三妹妹之沂,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潺儿晶亮的眸子望向之沂,之沂礼貌地点头道:

“潺儿姑娘,你好!”

潺儿也略一点头道:

“三小姐好!”

两人甚是拘禁客套,也许是只顾着欣赏彼此,而忘记该如何说话了。还是之涉打了圆场,道:

“妹妹,潺儿新填了一首《清平乐》,可惜只有上阕,下阕难续。哥哥我才疏学浅,也帮不上潺儿姑娘的忙,正想着带回家交由妹妹看看,没想你却来了,真是巧得很。”

之沂打趣道:

“呀,哥哥怎么知道我长久不填词,犯瘾了?”

之涉爽朗地笑了起来,一旁的苏子和那小丫环也掩口轻笑。只那潺儿姑娘,嘴角略勾了勾,不冷不热地开口道:

“三小姐也爱填词?”

“可不是!”之沂笑道,“偏那《花间词》我最是喜爱。”

“红香翠软,柔情缱绻,固然华丽糜艳,唯缺气宇风骨,读来懒散无力,奢华有余而刚劲不足!”潺儿习惯性地抬起下巴道。

“这么说,潺儿姑娘是偏爱豪放词了?”之沂道。

潺儿看了看之沂,顿了顿,道:

“是!也不是!”

之沂饶有兴趣地望着潺儿,道:

“愿闻其详!”

潺儿略顿了顿首,眼神望向窗外,眼帘垂下,复又抬起,思考片刻,转而望向之沂道:

“请恕潺儿文辞贫乏,实在无法言传。”

之沂笑而不答。之涉笑道:

“瞧瞧,两个才女聚在一起,把我这半桶水的才子不知比到哪儿去了!”

众人皆笑,唯潺儿仍是勾了勾嘴角。她的冷,仿佛从深深的骨子里渗出来,寒气透发至体表,好似结成了一层冰衣,始终与周遭万物格格不入。

皓月当空,之沂坐在摇动的马车里,回袁府去。身边坐着丫环苏子和大哥哥之涉。车里没有人说话,各有所思,唯一相同的是都被潺儿姑娘不一般的特质震撼住了。之沂嘴角含笑,心里默念着潺儿姑娘的《清平乐》残阙:朝花夕拾,芙蓉香满池。叶间蝉儿不住嘶,奈何夏生秋死。短短四句,哀怨之情毕露。之沂的脸上,笑容渐渐淡去。潺儿的悲切心绪,即使在绿树如荫欣欣向荣的盛夏,仍无以释怀。她想到了蝉儿,在盛夏里用尽了生命啼鸣,也许只因为入秋将死,才会叫得如此撕心裂肺吧。她这是在自喻吗,蝉儿——潺儿?之沂又想起潺儿的房间里“芙蓉落尽”四字的匾额,哀伤的思绪由心里幽幽地升起,开始情不自禁地怜悯,痛惜起这位生若芙蓉命若寒蝉的瑶台仙子来。此刻,她才猛然明白,为何大哥哥为了她多日不归,为何又不肯娶她进门,为何他被自己的妹妹撞见在烟花之地而眼神里却无半点尴尬。爱新觉罗潺儿,一个连女子见了都忍不住悲悯的女子,又怎怪得风流倜傥的袁大少爷为之魂牵梦萦呢?之沂想要告诉大嫂,告诉她潺儿姑娘是个怎样的女子,哥哥对她又是怎样一种无法言喻的怜惜之情,告诉她不必杞人忧天。

七夕将至,袁府上下由大太太主持,正忙着准备“乞巧”仪式。近几个月来,袁府如一艘小舟从波涛汹涌的大海驶进了风平浪静的湖泊,平静祥和,至少表面看来如此。就像一头受了伤的猛兽,不再轻举妄动,而静卧疗伤。唯大老爷抱恙在身,二老爷不谙商道,大少爷又无心经商,袁家的生意多有疏漏。好在大老爷精明能干,接手产业后业务渐臻熟练,倒也还将生意维持在正轨上稳定前行。此时的袁家,失去主心骨的伤痛渐渐愈合,信心满满,意图中兴,以为再过百年,袁家仍能屹立不倒。

很快便到了七夕。这日,天气闷热难当,令人心烦气躁。天空阴霾,闷雷阵阵,树叶纹丝不动。这闷热气象入夜之后仍未缓解,七夕乞巧仪式却要开始了。袁府后花园的荷花池旁,摆放着大理石嵌面香案,案前挂着绣有兰、荷、菊、梅象征四季花卉的黄缎遮堂;点上红娟纱罩掺和龙涎混合多种香膏蜡油制成的灯;案桌四周紫檀木杌上摆着鎏金兽头香炉,炉里点燃了由檀香、沉香等多种香料混合制成的鹿、羊、狮、虎形状的“炭香兽”,一时香烟袅袅,清香满院,蚊蝇虫蛾,尽皆驱散;锦缎罩面的案桌上,摆放了应景的时鲜瓜果,草坪空地放着几把梓木和水竹编制的透空桃花凉椅;各房的贴身丫环,都在为自己的主人打摇团扇。一年一度的七夕乞巧之夜合府团聚乞巧纳凉,只有二少爷之汶不见人影。闷热难忍,大雨欲来,大老爷抱病在身,更觉浑身不适坐立不安,于是由丫环扶着进屋卧榻歇息去了。大太太抱着之涉的女儿,未满周岁的孙女渚儿,逗弄嬉笑。渚儿圆睁着晶亮的眼睛炯炯地看着抱着她的祖母和一旁围着的父母及丫环们。大太太食指轻点渚儿的小鼻子,开心地道;

“我们的渚儿啊,长大了定是像娘亲一样,是个大美人儿!”

众人皆笑,怎料襁褓之中的渚儿,竟也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咯咯”地笑起来。众人一惊,继而越发大笑起来,渚儿不明所以,只是跟着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正笑着,云际冷不丁地传来一声炸雷。一群的大人们皆心惊肉跳,未及缓过神来,只听得渚儿大号一声哭开了,石破天惊,怎么哄也哄不住。大太太没辙,只得将孩子交给大少奶奶,叫道:

“我的小主子呀,乖,哦…”大少奶奶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左拍右摇,左哄右哄仍然不管用。之涉皱眉道:

“坏了,该不是吓脱了魂儿了吧?”

大太太怒目斥道:

“瞎说什么?都当爹的人了,口没遮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你这么咒自己骨肉的吗?”

之涉被大太太这么一骂,缄口不言。只见小渚儿不安份地在母亲怀里扭动着小身子,手舞足蹈,像是要挣脱什么似的。又一个炸雷砸下来,只听得前院的家丁大呼道:

“二少爷回来了,快来人啊,二少爷受伤了!”

大太太闻言立刻忙不迭地向前院走去,走到大门口,只见几个家丁搀扶着二少爷之汶。二少爷衣衫褴褛,浑身瘫软,几乎完全由家丁架着,头上流下触目惊心的鲜血,神志几乎昏迷。大太太大惊叫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小的也不知道,刚才听见有人敲门,我去开了门就看见二少爷趴在台阶儿上,边上一个人也没有。”家丁答。

“一定是有人送他回来又跑了。”大太太咬着下唇道,“你马上传话给管家,叫他差人去查,定要查出是哪个不要命的敢伤我袁家的人!”

“小的这就去!”家丁答。

远远地听见了二太太的哭声,只见二太太鼻涕眼泪涂了满脸,双腿蹒跚地跑上来,见了满脸是血的儿子,扑上去大哭:

“之汶,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呀,你这是怎么了呀?我的好儿子啊,你就忍心让妈这么揪心吗?汶儿啊…”

大太太厉声叫道:

“要哭回屋哭去!你儿子伤成这样,你就光顾着哭,等着他死吗?”

二太太抬眼呆看着大太太,跟着走来的之涉对家丁叫道:

“还不快把二少爷抬进屋去,阿成,去请大夫!”家丁们立刻照办了。混乱中只见二老爷脸色凝重,闷声不响地走上前一同抬起之汶走回屋去。二太太哭得几欲昏厥,在丫环的搀扶下回了屋。

原来二少爷之汶自梅子死后,终日郁郁寡欢,常常去到梅子墓前凭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彻夜不归了,到处寻他不见。之后变本加厉,足足失踪一月。家人四处寻找,偶尔在街心路旁寻见他,将他带回,歇息几日后,又复失踪。家人起先以为他因梅子之死受到打击,而学大哥之涉寻花问柳,排解忧愤,哪知失踪多日之后,他竟满脸是血地回来了。

之沂在沂园里,正要往后花园去参加乞巧仪式,忽听得园外嘈杂喧闹,问苏子道:

“这是怎么了,炸了锅似的,出什么事儿了?”

“我看看去!”苏子说着出了沂园去。少顷,苏子神色慌张,急匆匆地跑回来,未等之沂开口询问,便开口叫道:

“不好了,二少爷受了重伤,满脸是血呢!”

之沂惊得倒抽一口冷气,立刻同苏子赶往之汶的住处来。

之汶躺在榻上,背后铺着靠垫,眼唇紧闭,不省人事,几乎奄奄一息。脸上的血迹已被擦干净,但头上的伤口仍在不停流血,丫环拿毛巾压在伤口上,毛巾已被染红。二太太哭得肝肠寸断;二老爷面壁而立,默默不语;之沁伏在之汶的榻边哭喊着哥哥,哥哥。之沂走进门去,一见此景,立刻惊得脸色煞白。只见二哥哥之汶俊俏斯文的脸上,生气全无,双颊凹瘪,眼窝深陷,眼球突出,已全然不是原先那个青春洋溢,有着一脸阳光般温暖笑脸,对每个人都亲切和蔼的文弱公子。二哥哥的伤势比她想象的严重得多。

还没来得及哭出声,眼泪却已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贴身的抹胸湿了一大片。之沂扑到之汶的卧榻前,哭道:

“二哥哥,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的啊?你醒醒,这么多天你去了哪里,怎么一回来就这样了?你快起来跟大家说清楚!二哥哥,二哥哥…”

只听得门外有人叫着:

“大夫来了,快进来看看!”

大伙儿立刻忘记了哭,都自觉地腾出地方,让大夫进屋来。多年来为袁家服务的孙大夫提着药箱快步走进屋来,来到之汶的卧榻旁。之沁哭着叫道:

“孙爷爷,救救我哥哥,救救我哥哥呀!”

孙大夫眉头紧蹙,看了之沁一眼,嘴角抽了两下,愣是没说出话来。看之汶这光景,做大夫的心里亮如明镜,这可让他答应之沁好还是不答应好?二太太已哭得说不出一句话,双膝跪倒在地上,整个身子扑到大夫身上,双手死死地扯住大夫的衣衫,嚎啕大哭。孙大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二老爷一声不响地走上前来,边把瘫倒在地的二太太抱下去,边说道:

“快别妨碍大夫看病,让他看看之汶!”

二太太闷头在二老爷怀里大哭。大夫为之汶诊脉,诊了许久;双手触按他的头颅,从上到下细细摸过;又翻开他的双侧眼皮,看了又看。诊察了许久,又皱眉思考良久,然后叹了口气,打开带来的药箱,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木盒,拿出一片削好的人参,撑开之汶的嘴,将参片放至他舌下。缓慢地转过身,对着无数双满怀期望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凝重地道:

“我放了参片让二少爷含着,我这小盒子里还有十几片儿。恕老夫学艺不精,只能保住二少爷六个时辰,你们有什么话,赶紧跟他说吧!”

话音刚落,天际又是一个惊天炸雷,砸得天地动摇山崩地裂。众人皆惊,二太太立刻昏死过去,屋里再次哭声四起。

大约子时时分,之汶才微微转醒,半睁着双眼,木木地凝望着周围。众人皆已身心疲惫,见之汶醒转,都强打起精神围上来。只见之汶望了望四周,问身边刚苏醒不久的二太太道:

“这是哪儿?”

二太太忙抹干了眼泪,哑着嗓子道:

“孩子,这是家里,你的院子啊!”

“家里,家里…”之汶痴痴地呢喃着,忽然目露凶光,万分恐惧地道,“我不要待在家里,我不要待在家里,我不要,我不要…”众人都吓坏了,不知他何以说出这种话来。二太太按住之汶舞动的双手,急道: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要待在家里?妈在这儿,你爸你妹妹都在这儿,你一个人要去哪里?汶儿啊,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怎么就这么让妈揪心呐?”

二太太嗓音嘶哑,仿佛拼着最后一口气在说话。之汶仍然手舞足蹈,嘴里叫着:

“我不要待在家里,这儿太可怕了,这儿住着好多魔鬼,我怕,我要离开这儿,魔鬼,好多魔鬼!”

二太太又一次几欲昏倒,强打精神,对之汶道:

“我的儿啊,魔鬼在哪儿?妈替你打跑它!”

只见之汶嘴唇颤抖,双目圆睁,眼球凸出,死死地盯着二太太,脸上是万分恐惧的神色。声音颤动,缓缓地吐出几个字:

“你——就是——魔鬼!”

二太太大惊,众人亦大惊,二太太圆睁双眼,怔怔地看着弥留之际的儿子,惊得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之汶又转向立在一旁的大太太,脸上仍然是同样恐怖的神情,以同样的语气说道:

“你——也是——魔鬼!”

大太太大惊失色,愣愣地站在原地,像个木头人。之汶接着说道:

“你们合伙害死了梅子,你们冤枉她,你们打她,把她活活地打死了,打死了还不算,连我给她立的坟,你们都找人去挖了,毁了,让她尸骨散落荒野,让她的灵魂不得安息,成了孤魂野鬼!你们不是人,是魔鬼,是魔鬼!”之汶说着,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之沂这才知道,梅子的坟竟然被毁了,许久没去看望梅子,竟不知出了这种大事。难怪之汶自那以后便失去踪影,因为他对这个家已经绝望了,哀莫大于心死啊!之沂的眼泪再次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大太太,这不是真的!梅子的坟被毁了,这不是你们做的吧?”之沂哭着对大太太道。只见大太太闭口不语,心里便有了答案,哭得旧病复发,大口喘息起来。苏子也是哭得双眼红肿,边拍之沂后背边劝慰着。二太太大哭道:

“孩子,妈错了,妈真的错了,你原谅妈,你原谅妈好不好!”

只见之汶体力不支,双手垂了下去,眼睛也半闭了起来。一旁的丫环立刻拿出大夫给的参片,塞到他舌下,换下原先那片。良久,之汶又重新睁开眼睛,缓缓地转动眼珠,看着四周。二太太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伏在榻上,双臂抱住之汶身子。一屋子的人站在周围,之涉双眉紧锁,轻轻安慰着怀里的之沁;大太太听了之汶一段话后闷声不响地走出了屋子;大少奶奶因要照顾渚儿,又怕渚儿再遭惊吓,没有来看之汶,早早地回屋歇息去了;之沂站在门边,又是哭又是喘,苏子边哭边在旁服侍着。之汶气若游丝地道:

“梅子在哪儿?替我叫她过来!”

之沂闻言,走近卧榻,哭道:

“二哥哥,到这个时候你还想着梅子,真是她千年万年修来的福分了!”

之汶牵动嘴角,露出无力地一笑,对之沂道:

“之沂,你替我去叫梅子过来,好不好?”

之沂顿时愣住了:梅子死了足有半年多了,叫她到哪去找梅子来?当即怔在榻前不知该如何回答。之汶笑着,目光炯炯,满怀希望地看着之沂,道:

“好妹妹,替我去叫梅子过来。倘若别人去叫,她定然不肯,她听你的,你就帮哥哥这一次,行吗?”

“二哥哥…”之沂嘴里念叨着,双腿却动不了。她该怎么帮他?如果可以,她愿意牺牲一切去帮他,可是现在,叫她如何能帮?之汶见她不动,又道;

“好妹妹,你不肯帮哥哥吗?哥哥求你了,行吗?好妹妹,好妹妹…”之汶边说边握住之沂的手,无力地晃动着。之沂仍不知如何是好,二太太忽然拉住之沂的手臂,用卑微的眼神看着她,求道:

“沂儿我求你了,你就帮他这一次,哄哄他吧,啊?”

之沂见二太太可怜模样,心下猛地一酸,早已将她先前的可恶作为抛之脑后,含泪点头道:

“好,好!”说着转向之汶,看着他满怀希望的笑脸,强忍住钻心的酸楚,笑道:

“二哥哥好生躺着,我这就去叫她。我去叫她,她不敢不来。二哥哥别心急,好好躺着,啊?”

之汶开心地笑眯了眼睛,直点头道:

“哎,哎,我等着,你快去,我等着你!”

之沂忍泪背过身去,双手捂住嘴,泪水如山洪暴发般封闭了她视线,她站在原地,只感到天旋地转,一步也迈不开去。苏子上前,将她搀扶着出了屋,站在院子里,之汶的视线之外。之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得几欲窒息。漆黑的天空,雷声轰鸣,暴雨迫在眉睫。良久,只听得屋里传来之汶焦急的声音:

“之沂怎么还不回来呀?之沂去哪儿了,梅子不肯来吗?之沂你快点回来呀!之沂,之沂…”

之汶不停地叫着之沂的名字,屋外的之沂听着,声声心如刀绞,哭到哭不出声,浑身麻木。忽而感到嗓子眼一阵奇痒难忍,本能地用力一咳,一吐,定睛一看,不得了,竟是一大口鲜血。苏子吓得惊叫起来,之沂见到鲜血,触目惊心,整个人立刻瘫软在地,昏厥过去了。

疾风骤雨终于蒙头蒙脑地砸了下来。撑到黎明时分,袁家二少爷之汶终于在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夜晚结束了他二十二岁的年轻的生命。

东院里,半梦半醒的大老爷睁开朦胧的双眼,沉声叫来丫鬟,问道:

“西院那么吵,出什么事了?”

丫鬟垂泪哽咽道:

“二少爷归天了!”

大老爷闻言,病体如遭了雷击般立刻翻身坐起,两目直视,瞠目结舌,目眦尽裂,汗湿单衣,浑身颤抖。中兴之梦,繁荣之想,顷刻间土崩瓦解。良久,仰天长啸:

“天欲亡我袁门!天欲亡我袁门啊!”说罢仰身倒了下去,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西院二少爷的屋内,哭声动天,屋外风雨肆虐。七夕乞巧夜,竟成了二少爷之汶魂归离恨天的死祭!呜呼哀哉,痛彻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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