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1 / 1)

()我们都低估了旧党,尽管再三清洗宫禁,仍然有忠于先皇的旧人潜藏在了宫中。

今日早朝时皇上还是好好的,然而就在萧綦下朝回府的路上,接获宫中传来的急讯——皇上堕马,身受重伤。

西域进贡的飒露名马刚刚送入宫中,皇上一下朝便兴冲冲去试马。左右宫人眼看着皇上策马奔驰,越驰越快,起先谁也不曾发觉异样,直到那马突然惊嘶着冲出围场,奋蹄狂奔,一路冲踏撞倒数名内侍,皇上大声呼叫……左右还来不及围截阻拦,却见那惊马蓦然跃下高台,将皇上从半空掀翻坠地……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此刻再听宋怀恩复述当时情形,仍令我震骇得全身冰凉,几乎立足不稳。

萧綦赶回宫中,立时封闭了宫禁,调集禁军镇守宫门,将一干涉疑宫人监禁。随即,内禁卫发现一名驯马的内侍已服毒自尽。

为防范叛党趁乱起事,萧綦命宋怀恩率领兵马控制了京中畿要之地,并命他亲自镇守王府,严防叛党行刺,更不许我踏出府门半步。

我在房里坐立不安,心忧如焚,此时情势诡异莫侧,萧綦在宫中不知是否有危险,也不知皇上伤势如何……只怕萧綦也预见不了情势的变化,不知吉凶,所以强行将我禁足在府中,不准我贸然入宫。

无数可怕的念头挥之不去,越想越是揪心。即便千军万马之中,我也习惯了他天神一样的身影,相信他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永远都不会倒下。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陷入险境,又该如何。这么久以来,我习惯了对他的依赖和索取,却忽略了他也只是个凡人,给他的体谅、宽容和支持竟是如此的少。

正当心神恍惚激荡之时,门外传来仓促脚步声。

我推门而出,却见宋怀恩大步奔来,“王爷派人传话,命王妃速速入宫!”

宫中四下戒备森严,每隔百余步即有一队禁军巡逻,各处宫门都被禁军封闭。眼下虽有山雨欲来之势,却无变乱之象,看来宫中情势已在萧綦掌控之中。

乾元殿前侍卫林立,医官匆匆进出,斜阳余晖将殿前玉阶染上血一样的颜色。诺大的殿上,一众宫人内侍屏息敛气,黑鸦鸦伏跪了一地,朝中重臣俱已到齐,连父亲和卧病已久的顾老侯爷也在,哥哥亦垂手立于父亲身后。众臣之前,萧綦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周身散出肃杀之气。

一眼望见他的身影,我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却又立刻被殿上的森冷肃杀包围,手足俱是冰凉。

我缓缓步入大殿,环顾满殿的文武,却只有我一个女子,每个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身上……我向萧綦、父亲和允德侯行礼,父亲面色青白,一言不发;顾老侯爷被人搀扶着连连气喘;萧綦深深凝视我,神色莫测,语声肃然,“皇后正在昭阳殿等候王妃。”

我一时愕然,怔怔道,“皇后召见妾身?”

萧綦目光幽深,语意冰冷彻骨,“皇上已宣读遗诏,幼主即位,后宫干政在所难免,特赐谢皇后殉节。”

我耳边嗡的一声,如闻霹雳,一口气息梗在胸口,半晌缓不过来——子隆哥哥,数日前还在和我抱怨唠叨,宛如还说要去慈安寺探望我母亲,为小皇子祈福……小皇子,他还这么小,还不会说话,没有唤过一声母亲,便要永远失去父母了……

“皇后要求见过豫章王妃,方肯殉节。”萧綦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一时竟陌生而遥远。我有些恍惚,身子隐隐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萧綦沉默地看着我,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淡淡阴影。我看着他,又望向父亲,目光缓缓从满殿重臣脸上扫过。

一旦小皇子即位,太后临朝,谢氏便会再度成为外戚之首,更莫说谢氏手中还有子澹,还有效忠先皇,以子澹为正统的旧党余孽……假若谢家借此翻身,宫闱朝堂很快又会再现血雨腥风,无论萧綦还是父亲,都不会允许这个局面出现。

宛如殉节,已成定局。

我脚下虚软,竟要宫女搀扶,才能一步步踏上这昭阳殿。

宫灯初上,玉帘微动,有风从殿外直吹进来,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声声催人断肠。

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衬着明黄丝缎,一样样托在雕花金盘里,帝王之家连死亡都来得如此华美堂皇,仿佛巨大的恩惠和慈悲。

白衣散发的谢皇后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俯身亲吻,久久流连不舍。我站在内殿门口,望见这惨烈的一幕,再没有力气踏进门去。

宛如回头看见我,浮起一抹苍白恍惚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我缓步走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默默望住她……眼前这无辜的女子就要被我的丈夫和父亲逼上死路,而我非但不能阻拦,还要亲自送她上路。

“孩子又哭了,你哄一哄他吧。”宛如蹙眉叹息,将那小小襁褓送到我怀中。

这可怜的孩子,生来就受尽磨难,曾经连御医都以为他活不长了,谁知他竟然坚强地撑了过来。可是如今,他的爹娘却要撇下他双双离去了。

我抱着孩子,蓦然仰首,泪水仍是夺眶而出,滴落在孩子脸上。他竟然真的止住哭泣,好奇地伸出小手,往我脸上探来,似乎想替我抹去泪水。

宛如笑了,脸上瞬时散发出淡淡光彩,恬美如昔,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时候,“你看,宝宝喜欢你呢!”

我却猝然转头,不忍再看。

“阿妩。”宛如轻声唤我,语声无限温柔,“往后你要替我看着宝宝长大,替我教他说话识字,别让人欺负了他……还有我的女儿,无论以后做皇帝公主还是做草民,只要让他们好好的活着,即使庸碌无为,也要长命百岁。”

她每说一句,便似一刀割在我身上。

她望住我,忽偏了头一笑,恰如从前娇憨模样,眼中却是无限凄凉,“你要答应了我,我才肯答应他们殉节呢。”

我再支撑不住,双膝一屈,重重跪在她面前,颤声道,“从今日起,他们便是我的孩子,我会庇护疼惜他们,视若亲生骨肉,不叫他们受到半分委屈。”

“多谢你,阿妩。”宛如也跪了下来,含泪望着孩子,幽幽道,“大约这便是报应了,我害过的人不少,如今轮到自己……也好,都报应在我身上,别再让孩子受罪。”那孩子突然咿呀一声,转头朝她看去,眼珠乌漆透亮,仿佛听懂了母亲的话。

宛如蓦的站起,抽身退后数步,凄厉笑道,“带他走!别让他看见我上路!”

我咬牙抱紧了怀中的婴儿,深深朝她俯拜下去,心中最后一次默默唤她——此去黄泉路遥,宛如姐姐,珍重。

踏出昭阳殿,一步步走下玉阶,身后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送驾声,“皇后娘娘薨——”

我木然穿过殿阁,从昭阳殿到乾元殿,繁复拖曳的裙袂,一路逶迤过龙陛凤阶,锦罗悉簌有声。

天地间一片萧瑟,扑面而来的寒风卷起我臂间帔纱飞舞,风那样冷,心那样寒,只有怀中小小的人儿,给予我仅有的温暖。

这个瑟缩在我怀中,小猫儿一样脆弱的婴儿,尚不知这悲苦多蹇的人生已经开始。

我缓缓踏进大殿,穿过所有人的目光,迎着萧綦走去。他立在那九龙玉璧屏风前,广袖峨冠,不怒而威,与这大殿仿佛融为一体,刹那间令我错觉,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抱着孩子望定他,缓缓俯下身去,垂首漠然道,“皇后薨了。”

一时间,殿上沉寂无声。

“让皇上看一看殿下吧。”沉寂在侧的父亲忽然低低开口,须发微颤,一眼望去仿佛又苍老了不少。

萧綦沉默点头,望向我怀中的婴儿,冷峻眉目间似乎掠过一丝悲悯。

我默默穿过垂幔,抱着孩子走向那巨大的龙床,在榻边跪下,“皇上,阿妩带着小殿下看您来了。”床上气息奄奄的年轻帝王发出一声微弱叹息,从榻边垂下手来,艰难地招了招。我靠近榻边,将襁褓中的婴儿送到他枕边,看见他惨白的脸上,眼窝发青,嘴唇已褪尽了血色。他似乎说不出话来,眼珠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突然一眨眼,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刹那间岁月倒流,依稀又见那个骄横无礼的太子哥哥,总喜欢捉弄子澹和我,每次作恶得逞,便冲我们眨眼,露出促狭得意的笑容。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唤了他一声,“子隆哥哥。”他咧嘴笑了笑,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瞳光渐散的眼里竟又亮了亮。

我将孩子抱得近些,让他看得清楚,“子隆哥哥你瞧,小殿下长得好像你,等他长大了,定是一个淘气的小皇帝……”

我骤然哽噎得说不下去,他却笑出声,微弱地说出一句,“小可怜虫。”

“马儿跳下去时,像飞一样……飞起来……”他断断续续开口,虽气若游丝,目光却有了异样的精神。我顿时惊喜不已,以为他好起来了,转头急唤御医,却见他身子一僵,目光直勾勾盯着顶上,脸上泛起亢奋的潮红,“我飞起来,看见宫门,差一点就能飞……出去……”陡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这么断了。

乾元殿再一次挂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示着又一位帝王的辞世。

时隔不到一年,宫中哀钟长鸣,两代帝王相继驾崩。谢皇后追随先帝,以身殉节,上尊谥为孝烈明贞皇后,随葬帝陵。

一夜之间,帝后相继崩逝。他们争争闹闹一生,在世时是怨侣,死后到那冷森森的皇陵之中,却只得彼此相伴,再不分离。

当夜,永安宫再传恶讯,太后惊闻噩耗,中风昏厥。

当我赶到时,姑姑已经不会说话,只能木然躺在床上,目光混沌呆滞,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了。自宫变之后,她就闭门不出,再不愿见人。她恨我,更恨亲生儿子对她的背叛。每次皇上踏入永安宫,必被她冷言冷语斥走,而我甚至连永安宫的殿门也不得踏入,只能远远从殿外看她。数月之间,她迅速老去,鬓旁白发丛生,脊背佝偻,已全然成了垂垂老妪……而今皇上驾崩,终于抽去了她最后的支撑,无异于致命一击。

我一遍遍唤她,她却只是怔怔盯着没有边际的远方,目光空茫,口中含含混混,不时念叨着几个字。

没有人听懂她在重复说着什么,只有我明白。

她说的是,琴瑟在御,莫不靖好。

(下)

本朝开国以来从无皇后殉葬的先例,谢皇后的突然殉节震动了朝野上下。

值此危急关头,萧綦和父亲放下旧怨,再度成为盟友。萧綦挟迫年迈庸碌的顾雍与其余亲贵重臣,逼令谢皇后殉节;父亲一手封锁了姑姑中风的消息,外间只知太后悲痛过度而病倒。皇后一死,年幼的小皇子只能交由太后抚育,一旦小皇子即位,太皇太后垂帘辅政,这便意味着王氏再度控制了皇室。

以宗室老臣和谢家为首的先皇旧党,原以为可以黄雀在后,趁王氏被扳倒,萧綦立足未稳,抢先下手除去了皇上,皇位自然便落到小皇子或是子澹的头上。他们以为手中握着皇后和子澹这两枚筹码,便是朝堂上不败的赢家,却不知那冰冷的长剑早已悬在他们头顶,即便是皇后的头颅也一样斩下,没有丝毫犹豫。

当日在先皇左右护驾不力的宫人,连同太仆寺驯马的官吏仆从,都已下狱刑讯。很快有人供出谋害先皇的主使者,正是一力拥戴子澹即位,身为宗室老臣之首的敬诚侯谢纬——弑君,罪及九族,曾经与王氏比肩的一代名门,就此从史册抹去。

谢家的覆败之下,我越发清楚地看见,世家高门的昔日风光再也掩盖不住底下的残破。有些人永远停留在过往辉煌,不肯正视眼前的风雨,或许这便是门阀世家的悲哀。如今天下早已不是当年的天下,萧綦和父亲不同,他不是孔孟门人,他信的是成王败寇而不是忠厚仁德……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许终有一天,他会以手中长剑辟开一片全新的江山,踏着尸山血海重建一个铁血皇朝。

面对当朝三大首辅、永安宫太后以及萧綦手中重兵,原本摇摆不定,欲拥戴子澹即位的老臣,纷纷倒戈,称小皇子即位乃是天经地义。

帝后大殇,天下举哀。

宫中旧的白纱还来不及换下,又挂起了新的黑幔——帝后入葬皇陵之日,我驻足空荡荡的乾元殿上,已不会流泪。目睹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之后,我的心,终于变得足够坚硬。曾经垂髫同乐的子隆哥哥和宛如姐姐,终被沉入记忆的深渊,留在我心底的名字只不过是先帝和明贞皇后。

新皇登基大典相隔一月举行。

大殿之上,金壁辉煌的巨大龙椅之后挂起了垂帘。宫女强行搀扶着太皇太后升殿垂帘,我抱着小皇帝,坐到了姑姑身侧。

萧綦以摄政王之尊,立于丹陛之上,履剑上殿,见君不跪。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声响彻金殿。

或许那丹陛之下的每个人心中都在揣测,不知他们真正跪拜的,究竟是那小小婴儿,还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不知谁才是这九重天阙真正的主宰。

我的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垂帘,望向三步之遥的他。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绣满灿金九龙纹,王冠巍蛾,佩剑华彰,垂目俯视丹墀之下的众臣,轮廓鲜明的侧脸上,隐现一丝睥睨众生的微笑。他仿佛不经意间回首,目光却穿透珠帘,迎上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的剑下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也知道他脚下踏过多少人的骨骸,正如我的一双手也不再洁净。自古成王败寇,这权力的巅峰上永远有人倒下,永远有人崛起。此刻,我身处金殿之高,俯瞰脚下匍匐的众生,而落败的宛如和敬诚侯,却已坠入黄泉之遥,沦为皇位的祭品。

我只能由衷庆幸,此刻站在这里的胜者是萧綦,站在他身侧的女子是我。

一切尘埃落定,京城阴冷的冬天也终于过去了。

为了照料小皇上,我不得不时常留在宫里,整夜都陪伴在这孩子身边。也许真的是母子连心,自宛如去后,这可怜的孩子好几日哭闹不休,连奶娘也无可奈何。唯独在我怀中,才肯稍稍安静。他开始依恋我,不论进食还是睡觉,都要有我在旁边,常常扰得我彻夜不能安眠。

萧綦如今一手摄政,政务更加繁忙。朝中派系更替,局势微妙,门阀世家的势力不断被削弱,寒族仕子大受提拔。然而从寒族中选拔人才毕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经国治世也不是军中武人可以办到的,仍然还需倚仗门阀世家的势力。琐事纷扰不绝,我们也各自忙碌,竟没有机会将心中隔阂解开。每当上朝时,我总隔着一道垂帘,默默凝望他的身影,他的目光也会不经意间掠过我。

初春暖阳,照着御苑里碧树寒枝,分外和煦。难得天气晴好,我和奶娘抱了靖儿在苑子里散步。

按皇室的规矩,小孩子要在满月的时候才由父皇赐命,靖儿却没有机会得到父亲给的名字。内史请太皇太后示下的时候,姑姑还是浑浑噩噩念叨着那八个字,

琴瑟在御,莫不靖好,于是,我决定让这孩子的名字,就叫做靖。

这些日子总算让他慢慢习惯了和奶娘睡,不再昼夜不离地缠住我,我想着这两日就也该回王府了,长久留在宫里总不安稳。

奶娘抱着孩子,忽然惊喜地叫道,“呀,皇上在笑呢。”

一看之下,那孩子眯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真的咧开小嘴,在对我笑。心中陡然涌上浓浓温柔,看着这纯真无邪的笑容,竟然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笑起来好漂亮呢。”我欣喜地接过孩子,一抬头,却见奶娘和一众侍女朝我身后跪下,俯身行礼——萧綦卓然立在暖阁回廊之下,面带淡淡笑意,身边没有一个侍从,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我竟一直没有发觉。我怔怔望着他,沉溺在他温柔目光中,一时间忘记了言语。他缓步走来,容色温煦,难得没有惯常的冷肃之色。奶娘忙上前抱过孩子,领着一众宫人悄无声退下。

“好久不见你这样开心。”他凝视我,柔声开口,带了些许怅然。

我低了头,故作不在意地笑道,“不过是王爷好久不曾留意罢了。”

“是么?”他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王妃这话听来,竟有几分闺怨的意味。”

我一时红了脸颊,许久不曾与他调笑,竟不知道如何回应。

“随我走走。”他莞尔一笑,牵了我的手,不由分说携了我往御苑深处走去。

林径幽深,庭阁空寂,偶尔飞鸟掠过空枝,啾啾细鸣回绕林间。细碎枯叶踩在脚下簌簌作响,我们并肩携手而行,各自缄默,谁也不曾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他握着我的手,十指纠缠相扣,掌心格外温暖。我心头百转千回,往日无数次携手同行的情景掠过眼前,千言万语到此刻都成了多余。

“昨晚睡得可好,可有被孩子缠住?”他淡淡开口,一如素日里闲叙家常。我微笑,“现在靖儿很乖了,不那么缠人,这些天慢慢习惯和奶娘睡了。”

“那为何一脸倦容?”他的手指扣紧,让我挨他更近一些。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脱口而出,“因为,有人令我彻夜无眠。”

他驻足,目光灼灼地看我。

“每当想到此人,总令我忧心牵挂,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蹙眉叹息。

他的目光温柔,灼热得似要将人融化,“那是为何?”

我咬唇道,“我曾经错怪他,十分对不住他……也不知他是否仍在怨我。”

萧綦陡然笑出声来,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傻丫头,谁会舍得怨你!”

一时间,只觉料峭轻寒尽化作春意和暖,我仰头笑看他,见他笑得自得,不由起了顽心,忽而正色道,“爹爹真的不会怨我么?”

萧綦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一刹的神色让我再也忍俊不禁,陡然大笑起来……腰间蓦的一紧,被他狠狠拽入怀中。他恼羞成怒,一双深眸微微眯起,闪动慑人怒色。我咬唇轻笑,扬起脸来,挑衅地望着他。他俯身逼近我,薄唇几欲覆到我唇上,却又轻飘飘扫过脸颊,温热气息一丝丝撩拨在耳际。我浑身酥软,竟无半分力气抵挡,微微闭了眼,迎上他的唇……然而过了良久,毫无动静。我诧异地睁眼,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我,“你在等什么?”我大窘,恨恨推他,却被他更紧地环住。他的唇,骤然落在我耳畔、颈项、鬓间……

我闭目伏在他胸前,终于说出心底盘桓许久的话,“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你会不会另纳妻妾?”

他双臂陡然收紧,将我更紧地拥在怀中,“我在宁朔向你许诺过的话,若是你已忘了,我便再说一次!”

“我从未忘记。”我抬眸凝视他,不觉语声已发颤,“可是,我若从此……”

“不会的!”他厉声打断我,目光灼灼,不容半分置疑,“天下之大,我相信总有法子医治你!中原、漠北、南疆……穷尽千山万水,但凡世间能找到的灵药,我统统为你寻来。”

“如果永远找不到呢?”我含泪凝望他,“如果到老到死,都找不到……你会不会后悔?”

“若真如此,便是我命中注定。”他的目光坚毅笃定,喟然叹道,“我一生杀伐无数,即便孤寡一生也是应得之报。然而上天竟将你赐予我……萧某此生何幸,就算让老天收回了别的,我们至少还有彼此!将来我老迈昏庸之时,至少有你陪着一起老去。如此一生,我已知足。”

如此一生,他已知足,我亦知足。

我痴痴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鬓发……无处不是此生痴恋。心底暖意渐浓渐炽,化作明媚的火焰,焚尽了彼此的猜疑和悲伤。

泪水滚落,止不住地滑下脸庞,我缓缓微笑,“你曾说要共赴此生,从此不许反悔,就算我悍妒、恶疾、无子,七出之罪有三,也不准你再反悔。”

他深深动容,一语不发地凝视我,蓦然握住我的手。眼前寒光一掠,尚未看清他动作,佩剑便已还鞘。我手上微痛,低头看去,却只是极小的伤口,渗出一点猩红血珠。他掌心伤口也有鲜血涌出,旋即与我十指交握,掌心相贴,两人的鲜血混流在一起。

萧綦肃然望着我,缓缓道,“我所生子女,必为王儇所出,即便永无子嗣,终此一生,亦不另娶。以血为誓,天地同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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