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徐风提着的心骤然放下了,眼中现出了一种遥远的迷惘。
自他家道衰落,这些年里只知苟且求活,凭着一副皮相屈意承欢,可耻地换来自己与老母亲的安全富足,睁眼闭眼间尽是狼狈,但现在赵欢却告诉他,要让他去见证天下。
天下?那又是什么呢?
稷下学子喜欢妄言天下,他们张口苍生,闭口社稷,动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而又有几人真正理解“天下”?
天下,是自己这样的人可以想的吗?
徐风自惭地微低着头,自我感觉良好的赵欢本以为自己虎躯一震,他定然会为自己的“王霸之气所折服”,至少也该纳头一拜啊!
可是终于是没有,赵欢也丧气地将头一垂,骂自己一句:请说人话!
“好吧,首先,我想请徐公子做我亲卫的教习。”赵欢道。
“教习?公子手下的亲卫各个武艺非凡,未必比徐风差,徐风又如何去教他们呢?”
“不不不,谁说让你教他们武艺了?”赵欢摇一摇头,“我要你教他们写字。”
“写字?”
“对!”
赵欢将自己的计划与构想缓缓道出,还是那句话,刘备有关张赵马,朱元璋又刘基徐达常遇春,生于乱世怎能没有一套自己的人马班底呢?
当世名将辈出,乐毅、田单老一代的传奇犹在,赵国的李牧、秦国的蒙氏兄弟将要崛起,还有白起、赵奢、廉颇、四大公子,奈何自己手上的好牌只有一张“王翦”,还是低幼版的。
牌不好,便要尽力把牌打好,既然不给我名将,我就自己养!
一直以来,赵欢都按照将军的标准对这些家将严格要求,但加强武力的同时,他越发觉出文化水平对一个将军的重要性,有时候自己想灌输给他们一些后世的经典战例,但往往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要给他们补补文化课,不要求他们个个能“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起码得会简单的算术,得识字吧。
提到学知识,赵欢自然也认识许多文士名家,像韩非、李斯等等,但要让未来的秦相给丘八们上课?想想还是算了,而想到徐风,也只因他是自己人。
“自己人……”
今晚的徐风像是比平时都要迟钝,听到了什么总要重复一遍,心中的自惭被渐起的一股暖流冲淡。
赵欢忽然哎呀一拍脑门:“对了对了,说这么多,正事却要忘了。”
“还有正事?合着方才都不是正事?”徐风不由苦笑地摇一摇头,“自家这位公子啊!”
“自家?”
徐风环视这间不大却很亲切的小屋,和小屋里到处堆满的行李,良久,挎着的小包袱终于肯舍得放下。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赵欢便把今夜悟阵所得说了出来,没有了最初“闻道”的兴奋,却更多了一分理性与从容。
所谓阵的核心乃是逻辑。
先有逻辑,然后有阵。
要想一个阵坚不可摧、周转自如,就需要形成环环紧扣的逻辑链,紧密连接的逻辑网。
赵欢很认真发表了半天,徐风便更认真地听了半天,最后不禁弱弱插了一句:“敢问公子,逻辑是什么?”
口若悬河的赵欢一愣,登时便就傻了,逻辑一词是近代的舶来品,逻辑是道理,又不只是道理,逻辑是心理,也不仅心理,或者可以说逻辑是道,但还是少了那么点味道。
正在赵欢沉思的时候,徐风已从行李中抱出了一堆泛黄羊皮纸,原是一张张的阵图。
“你这是……这不是你家传的阵图吗?”
“家传阵图?”
徐风落寞的笑了一下:“在我徐家它们就只是图而已。”
徐风道:“公子说过,朋友是要互相帮助的。”
阵图一张张席地铺开,两个年轻人各拿着一盏油灯,时而撅着屁股研究,时而指指点点地争论,时而双双陷入沉思,时而捶地大喜,时而大皱愁眉,不知不觉地,夜已深沉。
诺大的临淄城已经进入了甜憩,孔武有力的亲卫和签华阁的剑侍护卫着赵公子府;
大门口,黑肤又在罚哨;一人风风火火从外归来,却是奉了公子之命到临淄城冶铁大家处,订制新武器的卫离;
后院的姑娘们已经入睡,一天的劳累下来,不时有人发出细细的鼾声,岚音子燕却均和衣而眠,睡得极浅,不知等待着她们的又是怎样的考研;
孔瑶与灵毓虽然相处日短,却感情很好,姐妹的共同话题,自是绕不开那个可恼的男人,咯咯咯地小话儿许久,灵毓就寝,孔瑶正准备回到后院,给姑娘们再上一堂终生难忘的课;
演武场上,小王翦才刚刚将今天的最后一剑砍完;
隔壁宅中,韩非和李斯刚刚下了荀夫子的晚课,还带来了一个邀请……
有时候,人活着不只要需要安全感,还需要有所归属。
有时候,人生不应只是苟且,还应该看到远方。
……
……
远方,秦国的虎狼之师收缩了伸向赵国的触角,把目标转向了韩国。
大军东出,连下韩国九座城池,虎视南阳,进逼太行山道,韩军的五万俘虏尽被斩首,率领这支军队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牙帐之下,他的三名公子亲自为将。
大公子白术身长丈二,膂力过人。
二公子白诩猿臂善射,百步穿杨。
三公子白威剑艺高绝,深谙军韬。尤其这三公子长相极俊,唇珠翘翘,下巴尖尖,要不是这位公子战力极强,而且脾气极暴,常常是长眉冷竖,杏眼含威,可真要让人以为她是个女人了。
秦国国都的咸阳宫中,丞相范雎正在向秦王进言。
“与赵议和?”
秦王嬴稷沉声诘问:“赵国兵强马壮,已成了我大秦东出最大的障碍,秦赵之间的碰撞已经不可避免,丞相给寡人献的计策,难道就是议和吗?”
范雎听了秦王的暗讽,脸上神情颇不以为然,秦王声落,他马上接道:
“禀王上,赵国惠文王在位时,名臣济济,良将辈出;赵奢更是曾在阙与大败我秦军,赵国不可轻视啊。”
“哈哈,赳赳老秦,何惧战事,难道丞相却害怕了?”
“害怕?对,我是害怕,我是害怕秦军会败,秦国的儿郎们会白白送死。”
范雎声震殿梁,转而又低沉道:
“赵惠文王崩殂,公子丹即位,王上岂不闻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现在赵国的朝局有老太后把着,但我近日听闻,这赵威后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赵国新王逐渐开始亲政,虞卿已被罢相,蔺相如也已赋闲在家。我秦国这时,正当示弱于赵,等待时机成熟,一战而决。”
秦王稷思忖良久,道:
“丞相说的有理,但现在求和,我怕赵国未必肯呐。”
范雎道:“肯与不肯,在于秦国的诚意。示之以诚,赵国自无不肯之理。”
“如何示诚?”
范雎向前走近了一步,声音又压低一分:“安国君公子柱……”
“不可不可!”秦王马上道,“寡人三个儿子之中,悼儿早夭,辉儿因犯事被寡人封到了蜀郡,唯余一个柱儿,如何能送到他国为质?”
范雎道:“大王请听臣把话说完,自悼太子薨逝,太子之位空悬多年,大王既看重公子柱,不妨册封其为太子。而公子柱子嗣众多,大王则大可在其庶出子中挑选一人,送到赵国为质。这样既可向赵国展示诚意,又可安抚公子柱失去儿子之痛。”
范雎继续压低嗓音,站得离秦王更近了:“就算来日秦赵开战,质子难保,秦国所损失的,最多也不过是个庶出的王孙而已。”
秦王听完眉头一皱,却马上舒展开来:“丞相果然妙计!这件事你去安排。”
范雎转身大步回到臣属所应在的位置,合袖执礼,决然一声:“嗨!”风风火火而去。
……
……
赵国邯郸,平原君府,平原君赵胜反复摩挲着手中的三张羊皮纸。
其一,是长安君从齐国寄来的密件,上面论证了一种新的军粮改良方案,用石磨将小麦磨粉,然后黏合蒸熟,这样军队将士便可以小麦粉制成的固食,来代替难以携带,充饥效果不佳的流食、粒食,这套改革方案,其实已经大大超出了军事的范围之外。
这本是一件可以大表其功的事,可是……
他面前的第二份,是他派在长安君府的细作寄回的密报,信说长安君在临淄城中荒奢淫逸,强抢民女,与齐国公族交恶,总之很是恶劣。
而第三封,则是赵国使臣公孙伏英传回给赵王的奏报,上面更给长安君列出了十大罪状,样样都往罄竹难书的方向上靠,但不知怎么,赵胜却从其中读出了一种维护的感觉。
长安君是他看着长大的,但现在怎么却看不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