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入冬来的第一场雪断断续续已经下了三天四夜,城中房屋的屋檐皆结出一尺来长的冰凌,方圆百里处处皑皑恍然一座雪国。签华阁门窗紧闭,停了每月望日的论战,稷下学宫的士子们也没了高谈阔论的兴致。齐王法章发出捉拿刺客的明令后却并未上心,大夫后胜又进献给他一个巴国的美人,不但心情娇蛮泼辣,颇会耍些小性,更妙在通体烫人般温暖,搂在怀里直似拥着一个小火炉,正应了这冰天雪地,齐王除了朝会、祭祀,竟是与她片刻不离。
昨日前线传来报捷,上将军田单与赵国的百战老将赵奢合兵一处,本在北方剿灭林胡残部的赵国上将廉颇也及时回援,互为犄角向秦军施压,秦军主将眼看捞不到任何好处,悻悻然挥师拔寨便撤了军。齐王大喜过望,对田单父子大力封赏自不必说,还出人意料地封赏了他的女儿,临淄城里顿时尘嚣起一个传言,说大王有意为太子选妃,想与本就是同宗的田单亲上加亲,结为儿女亲家。然而,当全临淄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想从大王处探知一些风声时,齐王法章却颇潇洒地搂着美人的纤腰雪臀“暖和”去了。
总之,人们好似都忘记了一个人,这次大捷的重要促成者之一——失踪的赵国质子,赵欢。城卫们搜索自是搜索,可是王上都不着急,这大雪封门的,他们着急个甚?有司官吏侦查倒也侦查,可每天临淄城的案子那么多,不是牛二和朱四打架,就是王奶奶冻死了花猫,都堆在那里,哪忙得过来?最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这件事被交于太史高全权负责,齐军若是大败,他掘地三尺也要把赵欢挖出来大做文章,现在却是兵不血刃地胜了,找这个质子作甚?他还巴不得赵欢就此死了。
当然,也还是有一些人惦记着他的。
吕不韦虎踞堂中,自厅外匆匆跑进一名头戴毡帽、身着短衣的伙计,抱拳一躬。
“怎么样?可有什么消息?”吕不韦急切问道。
伙计皱着眉,摇了摇头。
“再找!”
伙计吞吞吐吐道:“少主,我们方圆二百里所有线上的伙计都调动了,所有生意活计都停下来,大家伙全力搜索打探了好几天,可还是一无所获,我看赵国公子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怕是什么?”吕不韦身形忽然向前,一把抓住了伙计的前襟。
那伙计连忙摆动双手:“少主,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弟兄们都……都这么议论的。”
吕不韦鼻翼抖动,音调比平时要粗重许多:“将我的话传到所有线上,传到每一个人,不惜代价全力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滚!”伙计被他推出一个踉跄,连滚带爬出了门去,吕不韦一转过身却也是一脸颓然。他何尝不明白,赵欢已经失踪三天四夜,三四天中音讯全无,外面还飞着鹅毛大雪,现在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那晚签华阁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那一晚后签华阁便门窗紧闭,他连连派了多个机灵的伙计过去勘探,竟是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油泼不进,全然一无所获。吕不韦紧蹙双眉,用指甲盖刮着浅浅的八字须,犹自正在思考,忽然看见立在内厅一角的公孙伏英眼神含笑,意味深长看着自己。
吕不韦朗声问道:“不知公孙大夫有何见教?”
公孙伏英捋一捋山羊胡子:“见教倒不敢当,只是看着吕老弟一个卫人,却对我赵国的事如此上心,有点好奇罢了。”
吕不韦听他话里带刺,振衣而起大声道:“公孙大夫你这话何意?”
公孙伏英是什么人?纵然议政殿上面见齐王,那也是端着的,又岂会被他人镇住?他依旧不徐不疾道:“吕不韦你不过一介商贾,却在我赵国馆驿指东喝西,不觉有些喧宾夺主了么?”
“你……”吕不韦气结,没想到这个时候跳出来指摘自己的却是几日前一同奋斗过的“战友”,“公孙伏英,我也告诉你,我做这些不是为你的什么赵国,却是为了赵欢。你赵国虽位列七雄,却未必便能看在我吕某人的眼中!”
“哈哈,黄口小儿乱吹大气,小心风大闪了舌头,我赵国看不到你的眼里,不知天下倒是哪国能入得你吕氏之眼,燕国?齐国?还是秦国?怕是再加上楚国、三晋也放不下把。只是不知你是眼睛太小,还是眼皮太大?”
若论营销贿赂忽悠人,吕不韦自是巧舌如簧,雄辩滔滔,但若论起吵架臭人的功夫,比起公孙伏英来他还太过业余。
这时又有一个伙计入门,吕不韦注意力一转,伙计却还是苦着脸摇了摇头。吕不韦抬眼看见公孙伏英戏谑的眼神,愤然一拂衣袖:“公孙大夫如此作为,忒的令人心寒齿冷,我们走!”
看着吕不韦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公孙伏英轻轻叹了一口:“公子欢有勇有谋,脸皮也厚,又身负太后的隆隆圣宠,于大王,于赵国都是大大的不利。虽然他一路上对我也算礼遇有加,但终是私谊,忠君忠国之事却是大节啊。”
公孙伏英自桌案上拿起一只青铜酒爵,双手执爵向着内厅的主位遥相一拜,执袖轻轻一洒:“子欢公子,这也许便是你最好的归宿吧。”
……
……
一座阴寒潮湿的黑狱,墙壁上只开着一个半尺不到的小窗,冰冷如刀的朔风不断自窗灌入,但这小窗却也是这里唯一的光源。狱中墙壁下青铜锁链锁着一个身着单布麻衣的中年男子,他瑟缩成了一团,头发蓬乱得像个鸡窝,鼻涕淌到了胡须上,又被冻洁成了冰凌,谁能想到这个邋遢的小老头子,在几日前还是那个白面微须,雅望非常的齐国中大夫——王卷?
王卷缩着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只有不断吐出的团团白气,还在显示着他最后的生命体征。忽然远处吱地一声,传来一阵细碎轻微的脚步声响,王卷却也无心抬眼去看。
“大哥!”精铁栅栏外一个声音唤道。
王卷的身体微微一震,缓缓抬起头,颤抖着唇道:“二弟,你如何来了?”这才数日,他的嗓子便嘶哑如破风箱一般。倏忽他省起了什么,惶惶向着外面挥手:“快走!这太危险了,趁着他们没发现,快走!”
外面人道:“大哥且放心,遑论现在你还未定罪,便纵是坐实了谋害他国质子的罪名,也不至于诛连亲族……”
“你懂什么!”王卷悍然一锤地道,“那些大人物想要我们死,还需要什么罪名,到时候我一死,全家怕是都保不住了。”
“这……不会吧……”
王卷道:“咱们家族中就你还懂些拳脚功夫,行动利落一些,你一出此门便只带上‘小毛’,逃出临淄,逃出齐国,永远不要回来!”
“那么其他人呢?”栏外人问。
王卷形容委顿:“生死危局,也只望上天能给我王家留下一脉香火,其他人……其他人我也无暇顾了。”
“逃出齐国,又能往何处去?”栏外人又问,这一次王卷也陷入了沉默。
栏外人忽道:“对了,咱们王家有个远族亲戚叫做王龁,现在在秦国为将,不若我们便去投奔于他。”
“不可,”王卷大呼一声,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吐出一口黑血继续道,“传闻那秦相张禄乃是睚眦必报之辈,我今番坏了他的大计,他岂能饶了我们?到时候自身难保不说,说不得还要连累亲族受难。”
“那么……赵国?”栏外人迟疑道。
“赵国……”王卷眼神忽明忽暗,“赵欢公子曾与我有所允诺,只是他现在人都不在了,这允诺只怕……唉~”
……
……
吕不韦胸中一股闷气,全然不觉寒冷,他大步在前,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老奴。老奴道:“少主,我们现在去哪?”
吕不韦道:“临淄这么多宅子,随便买座大的。继续找!”
“咳咳,”老奴向前贴了一贴,“少主,老爷派人来了,捎信让您回去。”
吕不韦神情一凝,回一步道:“什么时候的事?”
老奴道:“就在刚刚。”
吕不韦道:“不必理睬,照我说的吩咐下去。”
“呃……”老奴吞吞吐吐,“老爷还道,少主若再要胡来便收回您手上的生意,交由大少爷来主持哩。”
“什么!”吕不韦心下一惊,他大哥从小便是一个纨绔子弟,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老爷子从来都很信任自己,今次,这是怎么了?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子,思忖良久,最后才一拍马车的轮毂:“回阳翟!”
吕家世代经商,在临淄城自有自己的销货途径,拉来的货物销完又购上一批私盐,这时货都已走完,剩下的几乘车架一时三刻便整备停当,一行车队匆匆驶离了临淄,颇有些仓皇……
几乎与他同时出城的还有一人,他大伤初愈,走路却已经十分稳健,身上披着蓑笠,掩饰住了他高高的颧骨和较常人粗大的骨节。他一出临淄城便一路向西,却不知西方的风雪中正有一个单薄却很高挑的身影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