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瞳眯了眯眼睛,朝人群中站起的阿堇望去,黑夜之下,月光映在阿堇的身上,将他的眸子映得如琉璃石一般,愤怒,戾气,漠然,全部揉碎在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眸中。
这些碎在阿堇眸子里的东西,竟是让染瞳有片刻的愣怔。
她从未见过紫长什么模样,只听得他是柯子尘的手下,当听闻他年仅十五时,她曾一笑置之——不过就是个毛小子。
可现下一见,她好像弄错了些什么。
染瞳直了直身子,贝齿贝齿微露,“你便是柯子尘手下的九人之一,紫?”
少年不慌不慢,却未做答,“这里没有紫,只有阿堇。”
听了这话,染瞳的眸子微微沉了沉,映出的是阿堇好看的面孔,她略作思忖,接着便是一声哂笑,“呵,听闻柯子尘的手下对其忠心耿耿,原也不过如此。”
“今日前来,是为两件事,一,你手中的琉璃石,二,清一清你手下的血债。”
阿堇才听这话,便蓦地有了反应,不知为何,他的左手陡然紧绷起来,指尖微微颤抖,似是在紧张,但更像是兴奋,而耳际划过的“琉璃石”三个字,竟是有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
似是……在何处听过……
两人一番谈话,惹得村民们开始按捺不住,本是抱头跪在地上的王家嫂嫂开始愤愤,又听了“血债”一词后,竟是蓦地站了起来,手臂抬得笔直,生生朝阿堇和唐穗儿的方向指去,“就是唐穗儿!要不是她把阿堇带到咱们黄渡村来,咱们今天也不会生死不知!她克死了她全家上下还不够,如今,如今还来克咱们!!”
王家嫂嫂激动地说着,旁边个别几个村民竟也觉得这王家嫂嫂说得在理,也开始埋怨起唐穗儿来,嘴里除了“灾星,”“祸害”,更有不堪之词,王家嫂嫂越训越激动,竟是脱下左脚的布鞋朝唐穗儿的脑袋扔去!幸得阿堇眼疾手快,身子一倾,便将唐穗儿护在怀里,那布鞋掷到他紫色的衣裳上,印出浅灰色的脚印。
瞧着这番情景,染瞳不自觉得笑了出来,还不用她动手,这些村民就已经容不下跟前之人了。
内讧一时齐发,人们推推嚷嚷,惹得阿堇一时头疼,破碎的记忆在他脑中凌乱,那日悬崖处命悬一线的事也齐上脑海来,记忆支离破碎,有个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着,似是在叫,紫。
紫,真的是他自己的名字吗?
他还来不及想,染瞳便趁乱之时要下黑手,她的属下将弓箭拉满,将靶心对准了他的左心口处,箭矢飞来,他却是背对利刃,完全不知情,千钧之际,唐穗儿奋力往他扑去,两人双双倒地,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最后刺进了身后的圈养的牛身上,一声哀嚎,甚是凄惨。
郑家媳妇睁大着眼瞧着方才发生的一切,甚是惊险,她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还是头一次遭此遇境,即便张大了口,也发不出一个声来。
箭矢未中,染瞳自是不乐,本来只是想让阿堇尝点苦头,没想让旁边的小丫头片子坏了好事。
染瞳立马扯下腰处的双弯刀,右手一掷,双弯刀便立马朝人中飞去,只听剑刃撞击的清脆声响起,双弯刀旋回到染瞳的手中,她定睛一瞧,是阿堇手握菜刀,将她掷出的双弯刀给抵了回来。
悠悠的声音响起,“倒是要多谢你了,惊险之余,竟让我记起来了,”阿堇顿了顿,眸子更是多了一分冷冽,直指染瞳,“确实有紫这么个名字。”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方才穗儿将他扑倒在地时,脑袋蓦地撞击到地面,这一撞,竟是让他将支离破碎的记忆理了个遍,他记得,他以前的名字,他以前效忠于谁,他是为什么才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闻此一言,染瞳只是微微提唇,手紧三分,便手执双弯刀朝紫袭去!
紫倒也不惧,单凭左手一把钝刀,竟是让他使得灵巧,来者武艺也是不逊,若不是他手中握的是钝刀,若不是他失了右臂,怎会现下被染瞳压制三分,可他,倒也将染瞳牵制住了。
两人打得热火朝天,村民们也拎着锄头和染瞳的属下打了起来,现场一片混乱,可染瞳也不傻,自知跟前之人只是想将她牵制住,好找到时机让村民逃去。
她的媚眼微咪,弯刀一把接一把朝紫扔去,却是双双被紫避过。
少年一笑,笑她武艺不精。
她却挑起眉,右手一扬,接住旋回的一把弯刀,问道,“哦?是吗?”
瞧着染瞳手中的一把弯刀,紫蓦地一怔,他便开始发现有些不对劲,染瞳掷出的双弯刀,为何只旋回一把……难道——
他匆匆回头,瞧着一旁的唐穗儿站在风中,嘴唇有些发白,像风中的一根稻草一般,一吹即倒。
随着一声倒地的声音,再瞧时,唐穗儿已是倒在了地上,而她脊背上生生插着的一把弯刀,让紫的指尖顿时发寒。
原来,原来染瞳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他!
“穗儿!——”他顿时失了方寸,转身就要唐穗儿的方向跑去,弯刀再次旋来,挡去他的去路,回眸一瞧染瞳,女子竟是轻蔑地笑出,“你现在还觉得——我的武艺不精吗?”
紫顿时怒火中烧,只身就朝染瞳袭去,对方却步步退后,他挥出的每一刀,都扑了个空。
染瞳轻功一跃,翻身落地时恰好落在唐穗儿的身体边,她才抬起手想去瞧瞧地上的人是何种姿色,竟让柯子尘的手下——号称无情无感的九人之一的紫动了情。
染瞳的指尖才伸去,她的耳边便听到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眼疾手快之下,她迅速拔出唐穗儿脊背上的弯刀,随后一跃,便像逃离一般远离唐穗儿。
待染瞳站稳后,才瞧见一抹黑影从半空中落下,立于唐穗儿的身边,紫也是扭头望去,才见那来人弯腰将地上的唐穗儿抱起,随后他侧头朝染瞳望了一眼。
这一眼,让染瞳甚是惊讶,她微微侧了侧身子,嘴唇微勾,缓缓问道,“大昭皇帝,也来了么?”
柯子尘便站于众人跟前,听闻染瞳这般话,耳尖的村民也是愣了一愣,才是要扭头去瞧瞧这大昭皇帝是何方神圣,耳边便响起一阵阵琵琶音,说也奇怪,这琵琶声竟让他们腿脚发软,力气全无,仿若催眠一般,尽数倒在了地上。
此音正是幻音琵琶之曲,眠心。
染瞳掩耳,朝远处一瞧,果不其然,奏曲的便是越苡君,一帝一后,竟出现在这小小的黄渡村中。
越苡君缓缓步至柯子尘身边,二人长身而立,目光冷冽,似是要将染瞳千刀万剐一般。
越苡君将幻音琵琶负于背上,接过柯子尘怀里奄奄一息的穗儿,只瞧柯子尘将腰间的佩剑拔出,往紫的方向扔去。
“接着。”
紫将剑柄一握,剑刃映出他的双眸,他顿时执剑跪下,恭敬道,“吾主。”
“做你想做的事。”柯子尘悠悠道了一声,他知道,现在紫只想手刃了染瞳。
染瞳的属下将越苡君和柯子尘团团围住,个个手执利刃,只待号令一下,便要取命二人。
染瞳深知,柯子尘和越苡君一来,这一战必吃败战。
她也从未见过柯子尘的身手,御贞门中资料齐全,可就单单缺了幻音琵琶的威力和柯子尘的身手,传闻当初兰皇后去世,柯子尘便不受待见,前朝无他,战场无他,这般如此,他的身手,可谓是无人知晓。
若是硬拼,说不定会鱼死网破。
染瞳正在分析之际,紫便提着寒光剑刃前来,剑锋厉害,还未碰到她的人,那剑气就将她的头发斩断三四根。
这头打斗起来,那头的人也齐涌上去,才不过刹那,也不听得刀剑之声,那些属下便尽数倒下,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每个人的项上,皆有一道深深的口子。
染瞳望去,见到柯子尘修长的双指间,夹有一片叶子,那叶子的边缘,还残留着她的属下的喉间血。
单凭一片叶子,便……染瞳不敢想,是她失算了。
索性来个声东击西,染瞳将弯刀掷向柯子尘,紫果然奋力前去阻止那把弯刀,她便趁此机会,翻身上屋,寻到离开的路,那弯刀还未伤到柯子尘便再次旋回,恰是落入染瞳的手中。
夜月清寒,半空只留下一句,“阁下的功夫,今日算是领教了!”
越苡君冷哼一声,望着早已远去的染瞳,“她倒是溜得快。”
紫赶忙跑到越苡君身边,瞧了她抱着的唐穗儿,颤颤地说着,“她、她怎么样……”
越苡君叹了口气,“你还是自己看看吧。”话音才落,便由紫把唐穗儿抱去。
“穗、穗儿……”紫颤着手,想要将唐穗儿唤醒,可对方却闭着眼睛,连睫毛,也未颤一下。
他的手缓缓抬到她的鼻尖处,略有犹豫,他的手上沾过千百人的血,可他还是头一次,头一次这样怕一个人离去。
最终,他还是将手探到唐穗儿的鼻尖处,他的手停了好一会儿,似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也似是一直在等待什么,在等有微微热气,从唐穗儿的鼻尖呼出,扑到他冰凉的指尖上。
…………
快有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却未有热气扑到他的指尖上。
他的手,还是第一次这么凉。
他低着眸子,跪在地上,望着怀里的唐穗儿,睡得那样安详。
“她……方才可还有说什么。”
越苡君瞧了柯子尘一眼,他们赶到之时,这女孩本就已经只剩一口气了,越苡君记得,柯子尘将唐穗儿交给她时,这女孩犹似回光返照一般,努力睁大了眼睛,嘴唇一开一咧一微合,像是在说什么一般。
紫瞧着那唇语发了呆,他自己也不懂这要说的是什么,自己也不由得学着那唇形一开一咧一微合,如此反复,四遍五遍……只听到一声哽咽,越苡君便知,紫已经知道穗儿要说的是什么了。
紫没说话,神色怔怔,抱着唐穗儿的尸首就往不远处走去,那身影凄凉,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那一开一咧一微合,说的是,三色堇。
此时已是天边开始泛起白光,而紫抱着唐穗儿往北夷崖口处走去,嘴里是喃喃自语,“穗儿……我、我会的,我带你去……带你去看…三色堇……”
江水已经缓缓化开,四处也开始暖和起来,而少年怀里的唐穗儿,身子越来越冰凉,似是将她身子里所有的温暖,用来融化北夷崖口处结冰的泉水。
紫将唐穗儿埋在北夷崖口处的地里,一块短板便做了唐穗儿的墓碑,随着将坟墓处的土尽数填好,他的情绪也更加不稳定,竟是俯在那块短板处,愣愣地发呆,他像是将什么东西弄丢了一般,再也找不回来……
是他害的她,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空旷的北夷崖口处,泛起微微抽泣之声,以前的每一日,都是他和唐穗儿到这崖口处取水,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晨间一睁开眼,他就不得不去接受没有唐穗儿的事实。
这纵然残酷,却也叫他头一次感到无助。
紫从北夷崖口处回来之时,天已渐西,而柯子尘和越苡君,也安抚好了村民们的情绪。
瞧着愈来愈近的少年,一脸憔悴,郑家媳妇可谓是操碎了心,端着刚煮好的牛骨汤就递过去。
紫接过那碗牛骨汤,瞧见站在远处的柯子尘和越苡君,不禁愣了一下,连忙将碗重新递给郑家媳妇,上前跪在柯子尘跟前。
“属下办事不力,请吾主责罚。”话音才落,紫便从袖间取出一个锦囊,里面装的是,他被逼下悬崖前,藏于乱石中的琉璃石。
柯子尘接过锦囊,摆了摆手,面上无什么变化,“你收拾收拾,我们回去再说。”
柯子尘和越苡君朝村门口走了两步,接着便发现身后跪地的少年没有半分动作。
“求吾主恕罪,恕属下……已无本事再跟在您身边了。”
越苡君微微一愣,这是,要从柯子尘身边离开吗?
“你想好了?”柯子尘没回头,若不是越苡君站于一旁,黑色的身影,竟显得落寞。
“请吾主责罚。”
柯子尘微微叹了口气,从袖间拿出一把匕首,旁边的郑家媳妇瞧见匕首蓦地一愣,连忙劝到——有什么事好好说,切莫冲动!
柯子尘握着匕首,在众人的注视下,将匕首放于一旁的磨上。
他记得,紫这孩子,刀枪使不惯,却唯独能把匕首使得灵活。
越苡君瞧了一眼匕首,她认识柯子尘这么久,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将关切放在嘴边,倒还有人因此,觉得他甚是冷血,可不尽然,这磨上的匕首,应当是他留下来给紫防身用的。
柯子尘和越苡君没再说话,映着夕阳的余晖,迈出黄渡村去,旁边的紫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转身望向村门,眸子无意瞥到磨上的匕首,心中顿时漾起一阵暖,朝着柯子尘离去的方向,深深磕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