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明心是个波澜不惊的,也被谢墀这句话震得身子颤了颤,明心道:“可是王爷非嫡非长,就是皇上想立,只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谢墀拈须,摇头道:“这却不一定,如今皇子里头,年及束发的只有六位,大皇子和太子就不用说了,五皇子是个不成的,七皇子的生母韩昭仪失宠已久,且韩家在金陵还算大族,放在京城就不行了,九皇子英亲王生母早逝,剩下的那些皇子,一则年纪尚幼,二则他们生母的位份多是些婕妤、美人之流,竟没有一个得居妃位的都没有。”
小皇子们生母的位份低微,多半还是拜蒋贵妃所赐,蒋贵妃这些年在后宫没少打击高位嫔妃,先前那些高位嫔妃,死得死废得废,能够逃脱蒋贵妃魔掌且生出儿子来的,都是些才色家世平庸之辈。
明心沉吟道:“论生母尊贵,除了大皇子,就是王爷了,可是还有一个人,叔父没想到。”
谢墀淡笑道:“你是说皇贵妃?”
明心的声音四平八稳:“皇贵妃不过三十余岁,倘若生下皇子,即是身份最贵重的,更何况皇贵妃如今统驭六宫,父皇随时有可能扶立她为皇后。”
谢墀轻轻摇头,笑道:“侄女儿不要担心,且不说皇贵妃生下的皇子仍属庶出,就说她摄六事也一年有余了,皇上为何迟迟不扶立她为后?依我看,只要皇上还宠爱蒋贵妃,就不可能扶立她为皇后。”他走到窗边,看着天际逐渐淡一片幻彩流金的晚霞缓缓地移了过来,一层杏子黄,一层丁香紫,一层杨妃红,照得山峦枝叶间满满得似要滴落一地的浮紫流丹,谢墀道,“况且,天家立诸,向来有立长立贤之说,皇长子虽得长子已利,但论贤,我想咱们恪亲王的能耐,就连皇上心中也是有数的。”
明心忧虑道:“长幼之别,一眼便看得出来,可贤愚之分......恐怕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谢墀道:“那就需要一个能在皇上面前说理的人,来为恪亲王说话,蒋贵妃再得宠,终究是嫔妃,她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干政,如果皇上信任的股肱之臣主张立恪亲王为太子的话,此事必成!”
明心从红檀木团刻寿字的圈椅上,缓缓站了起来,道:“如今父皇最信任的朝臣莫过于严首辅,可是......”看着谢墀眼中诡谲的笑意,她似有所悟,“叔父的意思是......”
谢墀点头。
明心犹疑道:“可是......老九能同意吗?”
“你们给我让开!不然我叫侍卫来把你们全抓走!”一个穿樱子红点金垂花锦缎宫装,带着累丝攒珠赤金项圈儿的小姑娘,颐指气使地对蕊心吼道。
蕊心认得她是皇五子荆郡王的庶长女丰成郡君,生母是荆郡王的一个侍妾,在内院颇受宠爱,荆郡王成亲之时,为她请封县主,但皇帝认为丰成的生母只是郡王侍妾,所以只封了她一个郡君,不过这也足够丰成郡君在荆郡王府到处抖了。
她今年还不满七岁,又才得了册封,哪能够不四处显摆显摆呢?于是宫禁刚解,她就打起郡君的仪仗,带着一堆仆从,到行宫附近的乡村里逛。
今日解禁,跟丰成郡君有同样想法的人很多,庆成郡主这些日子闲得发霉,苦求明心带她出去玩,明心一肚子心事,哪有这个心思?正好蕊心去跟她说话,就叫蕊心带庆成郡主出去玩了。
乡间小径上,狭路相逢。
丰成郡君到底是皇室,蕊心和气笑道:“若是臣女出行,自当是臣女让郡君,可是郡君请看——”蕊心向后指了指庆成郡主的仪仗,“今儿臣女是陪郡主出门,既然不巧遇上了,还要劳烦郡君避让一二,臣女这里替郡主谢过了。”
庆成郡主虽然只有五岁,但身份摆在那儿,总没有郡主给郡君让道儿的理儿。
谁知丰成郡君完全不这么想,架子捏得十足,道:“你少在这里狐假虎威,知道你是陪庆成出门的,不然,本郡君早叫人你掌你的嘴了,竟敢跟我哆嗦!赶快回去告诉庆成,叫她让道!”
蕊心愣了一下,丰成作郡君的时间不长,派头倒不小,不过更有派头的马上就出现了,“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掌我姨母的嘴?”
庆成郡主一袭嫩绿对襟团寿绣袄,鹅黄的掐牙背心,如三春时节新发的嫩柳,慢慢地踱了过来,她年貌虽小,自幼在明心身边耳濡目染,气度雍容高华。
丰成郡君冷不丁看见庆成,倏然皱皱眉毛,很快又气势十足地嚷道:“是我!她挡了我的路,我就要掌她的嘴!”
庆成郡主低眉沉沉一笑,那模样像极了明心,一字一顿道:“你不敢!”
丰成郡君一瞪眼珠子,“为什么不敢?”
庆成郡主冷笑道:“挡你路的人是我,你是郡君我是郡主,该让路的人是你!这事不需要我来教姐姐吧!”
若按年龄,庆成比丰成小两岁,应该尊她一声“姐姐”,可是体面都是留给懂事理的人的,既然丰成郡君想在庆成面前耀武扬威,那庆成就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丰成郡君被噎了个倒,往日若在荆郡王府里,谁得罪了她,她早就叫侍从上来打人了,可偏偏今天面对的是庆成郡主,恪亲王父女的封号比他老爹和她都要高。
丰成从小都不肯吃一点儿亏的,当下一撇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你这郡主之位还能坐多久,太子已经倒了,康亲王伯父即了位,早晚把你们全家投进诏狱!”
蕊心和她的小伙伴都惊呆了,她真为丰成郡君的智商捉急!这话要传出去,估计蒋贵妃就得头一个教训她。
丰成郡君被荆郡王宠惯了,郡王府的人谁也不敢惹她,她身边的嬷嬷侍女,没有一个敢开口劝丰成的。
庆成郡主扑哧一笑,问道:“姐姐这话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姐姐是听谁说的呀!”庆成玉雪可爱的小脸上露出一副虚心讨教的表情,来引诱庆成郡主说实话。
蕊心暗笑,这个小机灵鬼,恐怕长大了比明心还灵透。
丰成郡君还以为庆成被她吓住了,得意地脱口道:“是我娘说的!”
庆成到底是年纪小,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小小地皱了下眉头,蕊主知道她一定在奇怪,荆郡王妃才过门没多久,怎么会跟庶女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蕊心就提醒庆成道:“她说的‘娘’大约是她的生母。”
庆成一下子明白了,对丰成笑道:“不会吧,我看郡王妃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了,怎么会说出把我们投进诏狱这样的话呢?”
丰成急道:“你怎么听不懂话呢?我说的娘是我的姨娘!”
蕊心算是开了眼界了,公侯世家也有嫡庶不分的,但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表面上还是要捂着的,哪像这丫头,还要解释解释,生怕旁人不知道荆郡王府里嫡庶不分啊!
庆成佯作恍然大悟,笑道:“哦?原来如此!那姐姐可不必当真,您贵为郡君,怎么能相信一个奴才的话呢!”
丰成这回是真急了,立时就想扑到庆成身上打架,幸而旁边的嬷嬷拦住她,蕊心忙把庆成护在身后,丰成被嬷嬷拽住,仍旧舞着双手,骂道:“小贱人,你娘才是奴才呢!”
庆成笑得咯咯的,说道,“姐姐封了郡君,竟贵人多忘事起来了!我娘可是恪亲王明媒正娶的嫡妃呢,呵呵......”
丰成还在嬷嬷的怀里又踢又打,嚷嚷着“小贱人,看我打不烂你!”
庆成却越斗越找着感觉了,笑道:“我劝姐姐日后改一改口吧,千万别再管姨娘叫‘娘’了,五伯母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丰成郡君还在那里乱骂,蕊心眼看着战势处于胶着状态,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严厉的女声传来:“谁在这里喧哗?”
蕊心一转身,就看见皇贵妃带着含山公主也从这条路上走过来,说话的是她的凤仪女官邢姑姑。刚才双方激战正憨,竟没一个人看见皇贵妃来了。
邢姑姑回身,扶了身着五翟凌云平金贵妃宫装,戴紫金凤冠皇贵妃,踩着脚下松软的泥土,缓步走了过来,皇贵妃扫视了一下庆成郡主和丰成郡君,然后目光停在丰成郡君的身上,肃声道:“缡儿,你身为郡君,理应行止端庄,言语温柔,怎么能站在这里,像个乡野村妇似的叫骂?”
丰成郡君的嬷嬷上前一步,道:“娘娘有所不知......”
“放肆!”邢姑姑斥道,“娘娘在跟丰成郡君说话,你竟敢来插嘴,难道丰成郡君方才说了什么,娘娘会没听见吗?再敢多言,立即打二十板子!”
嬷嬷立即缩了回去,丰成郡君委屈道:“娘娘偏心!是庆成郡主先污辱我娘,我才骂她的!”
皇贵妃淡淡道:“颖儿若敢不敬郡王妃,我自会罚她,可是刚才本宫听起来,好像是你嫡庶不分,竟称一个侍妾为母,颖儿好心提醒你一下,你却骂她!”
丰成怔住了,她的生母宠冠王府,荆郡王又多年没娶嫡妃,从她出生起,她就一直养在生母身边,一直叫“娘”,长史女官都是荆郡王的属下,谁强拗着叫她改口?凉国公家的小姐也才嫁进来不久,威势未立,也不曾管教于她,再说,谁知道新进门的荆郡王妃是不是故意放任丰成郡君无法无天的,只等着她在外头惹了足够大的事,再来抓她的把柄!
皇贵妃道:“邢姑姑把郡君送到她母亲那里,把刚才的事告诉荆郡王妃——颖儿,你跟我同坐一辆车出游,可好?”
庆成福下小小的身子,施了一礼,笑道:“谢娘娘垂爱,能与娘娘同车出游,颖儿不胜荣幸!”
庆成郡主小小年纪却礼数周全,皇贵妃也微微颔首。
蕊心很欣慰,从皇贵妃刚才的态度来看,即使太子一派现在有了麻烦,她也并未向蒋贵妃一派妥协。
荆郡王府的花边新闻从行宫一路回到京城,如连续剧般66续续地播出来,荆郡王妃训斥了丰成郡君,罚她抄《女诫》十遍——毕竟是荆郡王的掌上明珠,郡王妃要留些情面的,不过对侍妾,郡王妃就没有必要留什么情面了,丰成郡君的姨娘一回京城就被郡王妃赶到了庄子上。
再宠冠后宅的侍妾也是侍妾,荆郡王与王妃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呢,更不要说王妃的姐姐还是严首辅的儿媳。其实郡王妃内心很感谢皇贵妃,给了她这么一个可以明正言顺整治侍妾的机会。
一时间荆郡王府夫唱妇随,母慈子孝,一派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