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时慌忙别开了头。
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这是一种紧张而异样的感觉,她从小也与衍哥哥亲密,可哪怕是再亲密无间,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只是……他可是段南唐阿,是南玉国里臭名昭著的三皇子,即便那不堪的名声是他韬光养晦自己弄出来的遮掩,夏清时也是知道他本性的。
段南唐本性冷淡,有气吞天下之气,却也甚少怜悯之心。
夏清时恍然间一把将手中的红薯塞进了自己的衣袋间。
再抬手,只见段南唐竟已走到了跟前来,倏尔站定,伸出手来,看模样竟是欲拉夏清时起来。
夏清时沾满泥巴的手,伸出去也不是,不伸出去也不是,正犹豫着,究竟要不要牵段南唐的手,便听一旁的姜婆婆笑眯眯道:“夫妻两个,就是要这样,你扶我一把,我牵你一下,相互帮衬着,那往后呀,不管遇到怎样艰难的处境,便都能一如既往的走下去。”
夏清时脸色通红,不敢再听这些话,只怕把它们都听进了心里去。
头一低,一把握住了段南唐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
兴许刚刚晒了暖烘烘的太阳,段南唐的手倒是暖暖的。
夏清时一站起来便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她满手的泥巴,握过段南唐后,将他手心里也蹭上了泥。
有些不好意思,藏也似的把手伸进了衣袋里,却又摸到一团圆滚滚的红薯……
段南唐嘴角微微扬了扬,只是转瞬即逝,让夏清时以为只是自己的一个错觉。
他那样的人,竟然也会笑了。
段南唐将夏清时口袋里的红薯摸了出来,远远的往姜婆婆的背篓里扔,分毫不差。
姜婆婆赞道:“真是好身手!”
夏清时脸始终红彤彤的,又蹲下身去帮忙。
段南唐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衣袍一掀,竟也蹲了下来。
夏清时一下瞪大了眼睛。
皇子下田挖红薯……还是如此气度华贵,高雅不凡的三皇子,若不是真的亲眼看到,叫她想她都想象不出这画面来。
人生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阿。
段南唐虽仍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却似乎颇为怡然,挖起红薯来竟比夏清时得心应手多了。
“兴许你不该做皇子。”夏清时打趣到,“你有做农夫的天赋。”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向三皇子说这话,实在是太无礼了。
哪知段南唐淡淡开口道:“若是可以选择,我宁愿是乡野间的一个农夫,每天只是关心青菜长得够不够好,今年的地瓜甜不甜,闲暇时去林子里打打猎,最好还能养几只雪白的兔子。”
话说着,眼神飘向远处,神色很是神往。
夏清时低下了头。
他的淡泊残忍又岂是自己愿意的呢,如果可以,谁不想做一个温润如玉的好少年。
可若出生在险恶里,便只能让自己浑身凛冽锋芒。
“既然如此,从此刻起,我便陪你一起做一个乡野农夫吧。”夏清时扬起脸,眸光闪亮亮的说,“反正你的伤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我们出不去,闲着也是闲着。”
段南唐也不知从哪里挖出来一团拇指头大的小红薯,朝着夏清时饱满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扔,啪嗒一下,撞得夏清时微微一怔。
额上留下一点泥巴印子。
便听段南唐口气不咸不淡道:“你顶多算是乡野农妇,还是做不好农活的那种。此刻农夫饿了,乡野小农夫快去做饭吧。”
夏清时忙不迭的起身,抓起几个红薯便往茅屋走。
刚走了几步,才发现此刻日头已经大了,冬日里的太阳虽不炙热,直直的晒着却仍叫人受不住。
他竟是想了个由头将自己支走……
夏清时指甲快要扣进红薯皮里去了,一颗心七上八下。
煮饭她确实会的,夏清时钻进柴房里,不过这烧火嘛……
不一会儿便小脸如同花猫一样又钻了出来,偷偷望了一眼仍在地里蹲着的段南唐和姜婆婆,见段南唐带伤都劳作得如此认真,二话不说又回到了厨房里。
再次从柴火堆里抬起头来,便见姜婆婆正站在自己身后。
夏清时面红耳赤,哪知姜婆婆搬根小木凳过来,一下坐到了夏清时身边:“还是你小相公聪明,只看一眼,见这半晌厨房还未冒烟,便知道你定生不起火。”
夏清时脸更红了,只觉得自己自诩聪慧过人,人人夸赞的小才女,到了此处,却似乎成了个什么也不会做,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米虫。
好不容易做好了饭端出去,段南唐夹了一筷,面无表情:“太咸了。”
夏清时备受打击的垂下了头,难不成曾经阿爹阿妈说自己做的菜好吃是哄我的?
又夹一筷:“太淡了。”
夏清时无地自容头垂得更低了,看来衍哥哥说自己的菜做的好吃也是哄我的!
见夏清时恹恹的,段南唐神色自若的吃光了碗里的饭,将空碗朝着夏清时一递:“再来一碗。”
夏清时一下来了精神,终于云开雾散又笑了起来。
姜婆婆见夏清时一顿饭只吃了寥寥数筷,觉得奇怪:“小娘子身体可是有什么不适吗?”
这婆婆……夏清时一顿,怎么忽然连称呼也给改了。
见夏清时一怔,姜婆婆忙道:“先前是老婆子不懂规矩,一直叫娘子姑娘,还是小相公刚刚提点了我,说是依着规矩既叫他小相公,便应叫姑娘做小娘子才对。”
夏清时本感动羞涩,假装拿起一杯茶,稍加掩饰,此刻听得姜婆婆这样说,一口茶水登时便喷了出来。
这段南唐……
姜婆婆见状大惊:“喝哟,小娘子果真是不舒服吗?来老婆子替你把把脉。”
夏清时摆了摆手,刚想拒绝,段南唐已一把将夏清时的手压了下来。
淡然道:“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夏清时手腕蓦地被段南唐的手指压住,冰凉的肌肤上传来他手指脉脉温度,一时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得乖乖的由着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姜婆婆搓了搓手,将手捂热了这才来替夏清时把脉。
可手指刚放上去一会儿,脸色却先变了。
夏清时刚欲开口,便听段南唐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姜婆婆皱起了眉头,本就沟壑丛生的脸,更是扭曲:“娘子之前可有服什么药吗?”
药?夏清时想了想,片刻后回道:“是有服几剂汤药,不过说是祛除体内寒气的,应该没有大碍才对。”
姜婆婆摇头:“老婆子把脉从不会错,娘子身子本有旧疾,所服之药不仅不是祛除寒气的,反而是去阳火的。服用后只会加速病情的发作,一开始只是身子倦怠乏力,渐渐的便气短力虚,下不来床,直至性命不保。”
“什么?!”夏清时背后寒凉乍起,在那后宫之中,果真是如此,总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置你于死地。
“现下情况可还好吗?”段南唐脱口问到。
夏清时心中一融,他也有如此为人担心的时候。
“幸得娘子服药还不多,现下药效只到腠理,还有得救。”姜婆婆收回了手,“喝几副婆婆的汤药,保管你药到病除。”
如此数月,夏清时与段南唐一起喝苦涩的汤药养伤,阳光好时便去田里帮帮姜婆婆,下雨了就在茅屋里听落雨,看山谷间的濛濛水汽,又一起一点一点的甜进了心里。
两人的话都不多,几月来却有了一种独特的默契。
仅一个眼神,举手投足,便知道彼此想要的是什么。
这一日,已是除夕,姜婆婆出了山洞,进林子打了好些野味回来。
夏清时心思巧妙在院子里用掏空的大南瓜做了好多造型各异,精致绝伦的灯烛。
到得晚上,段南唐生了一堆篝火,又把夏清时做的灯烛通通皆点亮了,一时间便如同沉浸在星辰大海中一般。
三人搬了收割的稻草堆来,围着篝火坐着,一串一串的烤了獐子、野鸡、野兔的肉来吃。
滋滋炭火炙烤着焦香流油的肉串,香味阵阵飘来,三人吃得脸上红彤彤,心里暖融融。
“老头子便是在这样一个冬天里走的。”正吃着,姜婆婆忽然打开了话匣子。
夏清时放下了肉串,与段南唐肩并肩坐在稻草堆上,听姜婆婆徐徐道:“那日,也是除夕,外面下起了好大的雪,连山洞前的那瀑布也给冻住了。”
“那日夜里,我与老头子偎在茅屋里,酒足饭饱,胡天海地的聊着。老头子生来便在那大山村里,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我便一点一点的讲与他听,他向来爱听这些,总说他这辈子活过两回,一回是他自己活的,另一回是我帮他活的。我便笑着发誓说,定要在这个冬天过去后,带他出了这山谷,亲眼见见从我口中听到的那些东西。”
“于是当下我们便定了,等来年开了春,天气暖和的时候,便想办法越过这山峰去,一起天南海北的走。”
姜婆婆说到这儿,顿了顿,嗓音软了下来:“我便是从山川湖海里来的,从未想过这一生会囿于这小小的一个山谷中。”
“只因他在,我便甘愿,只是那日……我们说到兴起时,忽然听到茅屋外有呦呦鹿鸣之声响起。那时我们已在这山谷住了十年有余,却从未见过有鹿来到其间,当下,我便要出去看个究竟。那时老头子还拉着我,说是天黑路滑,仔细摔跤,我偏偏不怕,我这人,越是危险越想要去做,曾经是因为天性使然,那时除了天性外,还想要他时时刻刻为我担心。不知为何,只要见到他担心我的模样,我便是吃一辈子苦心里也是甜的。”
“岂知我一出去,便见到一只小鹿踏破了瀑布下结冰的泉水,陷在了冰面之中,冰面极滑,又不知厚薄,我当时喝多了酒,也不知中了什么疯,看着那小鹿如此的惹人怜爱,便想要将它给救起来,想也不想,便走了上去。没走两步,冰面果然碎了,我一下落进了冰窟窿里……”
说到此处,姜婆婆叹了口气:“人呐,就是不能太贪心,越是美好的岁月,便越是短暂,有时短得只是刹那间便过了,却也足够让人回味一生。我这后半辈子,皆是靠着与老头子一起的那十余年岁月走过来的。每当孤寂无依,困苦无援的时候,那些日子便成了心中点燃的火种,驱散冰冷与阴霾。”
姜婆婆继续道:“在我快要沉下冰面的最后一刻,老头子毫不犹豫跳了进来,将我托了上去,他自己……却再没能上来……”
说罢,站起了身,背着火堆抹了抹眼睛:“今晚的风可真大。”
然后径直走回了茅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