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瞧……”翟永平的急迫写在脸上,满是邀功之色,回京这一路上他都在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竟让他捡了个大大的便宜。
新帝的目光注视着那画卷,只一瞬而已,忽地一把自翟永平手上将画卷夺了过来,神色大变,眼神近乎贪婪地盯着画中人。
翟永平没料到新帝会如此激动,忙不迭地继续溜须拍马道:“嘿嘿,微臣想啊,陛下的梦里居然出现过这位晏氏女,岂非是上天早有预言,暗示陛下便该是这一统天下之人?陛下,您瞧,画上还有两句题词……”
“‘有凤来仪,血染桃花。’这一听便是谶语啊。微臣以为,这两句的意思是,因晏氏女出,天下一统,理所当然要血流成河,各国争抢晏氏女,定是要打仗流血的。后两句‘襄王有梦,神女二嫁’,应是指陛下梦中曾出现过这晏氏女,而即便晏氏女已非完璧,那也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绝色女子啊!得了她,大业可成!故而,微臣自得了这幅画像,便昼夜不停地赶路,只想早日赶回宫中,将此事告知陛下……”
翟永平兀自说着,往日为新帝寻来的各样好玩物什,或是各色美人,他也是这般滔滔不绝的恭维之词,只是却从未见过新帝的面色如此怪异,那是一种因激动而起的抽搐,竟至于连五官都有些微扭曲。
许是新帝太喜欢画中人了吧?一时兴奋得难以言喻也是有的,翟永平想。
“你说这画中人是谁?”新帝望着那画中人足有一刻钟,这才出声问道。
翟永平虽等了许久,却不敢怠慢,笑道:“西秦皇后啊陛下!陛下的心上人、画中人,千千万万幅的画中人啊!多少次,微臣亲眼见陛下作画……不过,微臣即便知道不该说,唯一可惜的是,这神女是西秦皇后,若是想得到她,恐怕陛下得……”
“混账!”新帝站在那高台之上,忽地一脚狠狠将翟永平踹翻,眼里的神色带了几分可怖的疯狂。
“陛下!陛下!微臣罪该万死!不该妄议朝政!微臣该死啊!陛下息怒!”新帝不会武功,可少年天子,气力尚足,这一脚用了十分的力道,踹得翟永平滚翻在地。
翟永平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只道是陛下在意两国邦交,不愿叫他胡说八道,虽痛极却立马跪地磕头求饶。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以来,性情难以捉摸,这是朝臣皆知的事。
此时,新帝听着翟永平聒噪的叩首,手里仍旧捧着那幅画卷,盯着画中人的脸和衣袂旁的那两道题词,唇角抽搐地抖动着,像是笑不出,又哭不出,他的眼里只有画中人。
神女二嫁,是什么意思?襄王有梦……有凤来仪……血染桃花,一字一句,绝非如翟永平这个蠢货所言,乃是上苍成全,要助他成就千古霸业。
千古霸业有何用?
有些心魔,比千古霸业更叫人难忍!
这幅画分明是在提醒他,真龙天子也只是凡人罢了。
“西秦皇后?翟永平你确定?”新帝冷笑一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姿态,幽幽地问翟永平,“这幅画你从何处得来?若画中人是西秦皇后,何人准你带回来给朕瞧?宁康公主怎么说?她对那位皇后之事只字未提?”
新帝一连数问,翟永平已是惶恐之极,从中了武举至今,甚得新帝恩宠的他,如今才明了何谓“伴君如伴虎”。
翟永平哆哆嗦嗦道:“未……未提,微臣去见过宁康公主,公主与安乐侯夫妻和乐,十分挂念陛下,未提西秦皇后之事。这、这画像是西秦承亲王所赠,说……说这乃是一幅以西秦皇后的容颜为蓝本的观音像,赠予吾皇,祝陛下安康如意。”
翟永平据实以告,一句也不敢欺瞒。
“西秦承亲王?”新帝念道,忽地冷笑了一声:“宁康公主好一个十分挂念朕哪!”
翟永平虽为新晋武状元,却出身草莽,对前朝事并不十分知晓,惯常察言观色讨好圣上,十次倒有九次讨得新帝欢心,唯有今日,却是不懂新帝心思。
这神女再世,陛下是因为无法企及才大发雷霆?
翟永平还想活命,便企图顺着新帝的心意说话,来为自己脱罪,忙道:“陛下……若是陛下不信,便召杨峰杨大人同赵拓赵大人他们一问,微臣如何敢欺瞒陛下?这画中人确是西秦皇后无疑!倘若微臣敢有半句虚言,微臣不得好死!想是微臣在陛下近旁伺候久了,才知陛下心中所想,知陛下笔下所画之人是何模样,而杨大人他们纵使瞧见了那位西秦皇后,定也不会同陛下细说,不知陛下爱慕画中人已久!微臣一片赤胆忠心,陛下明鉴!”
翟永平说了一堆的话,却不曾听见新帝有什么反应,大着胆子仰头一望,发觉新帝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蠢货——
那种居高临下、**裸不加掩饰的不屑,让翟永平从头凉到了脚。
“陛下,微臣该死!”翟永平忙又低下头去,额头不断磕在冰冷的地上。
饶是如此,新帝的眼神却也不见改变多少,盯着翟永平,还是像在看一个蠢货。
“陛下,何事如此动怒?”
忽然殿外有人说话,是太监总管高贤听见响动,自外步入。
作为先皇面前的老人,新帝待高贤倒是不错,这会儿瞧见高贤来了,新帝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似是十分欣喜地招呼高贤道:“高公公,你来的正好。你过来瞧瞧朕新得的这幅画,据说这是照着西秦皇后的面容所画,画中人十分栩栩如生啊。”
新帝宿在石姬处时,并不喜高贤等老奴跟随,是以高贤并不似从前陪伴先皇那般形影不离。新帝近旁已依照他的喜好换了批奴才伺候,这宫里自先皇驾崩,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高贤从新帝的面色和武状元的畏惧中已看出了些许端倪,知晓这幅画定有古怪。新帝爱舞文弄墨,尤其画得一手好丹青,这幅画是在何处惹了新帝不快?西秦皇后的画作,怎会被带入盛京皇城?
可当高贤接过新帝手中的画卷,瞥见画中人的第一眼时,竟大惊失色,将画卷跌落在地。
画卷两端沉闷的声响砸在地上,在偌大的紫宸殿内听得格外清晰,新帝面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高贤早已跪了下去,拾起画卷,双手捧过头顶:“老奴年事已高,手脚不中用了,吾皇恕罪!”
连滴水不漏的高公公瞧见这画中人也魂不守舍,头一遭失去了分寸,翟永平只觉不知所措。
新帝却并没有怪罪高贤的冒失,只是低垂着眸子看着他,淡淡问道:“高公公认识画中人吗?是否眼熟得很?”
“老奴老眼昏花,不敢妄言,请吾皇赐罪!”高贤伏地,始终不说。
新帝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冷笑:“既然高公公手脚不伶俐,眼睛也不中用,倒不如去给先皇守陵吧,先皇在世时待高公公不薄,能替先皇守陵也是高公公的造化了。朕的身边自有他人伺候,高公公可不必再费心。”
“……”高贤愣了一瞬,随即俯身磕头:“老奴谢吾皇恩典!”
先皇身边陪伴最久的老奴,竟不得安享晚年,被遣去替先皇守陵,皇陵森冷,孤老一生。
“既然如此,高公公便去罢,朕也不多留你了。只是……希望高公公当真能做到老眼昏花、不敢妄言,若是叫朕发现高公公对旁人说起这幅画,朕可就不高兴了。”新帝似笑非笑道。
高贤叩地再拜,道:“老奴自今日始,一心替先皇守陵,再不言半句。”
“来人啊,护送高公公。”新帝漫不经心地自高贤手中抽回了那幅画。
禁军侍卫入内,遵照圣旨将高贤带了下去。
只因一幅画,惹出如此大的风波,翟永平只怕祸及己身,无奈他已无力挽回,只等新帝发落。
新帝目送高贤的背影离去,环顾四周,紫宸殿空落,一眼望不到头似的寂寥。殿内曾有过刀光剑影、腥风血雨,这龙座之上染着血,似乎还要染上一层,它是座不嗜血不罢休的怪物。
他将手中的画卷轻轻放在案上,声音里的鼻息更重,极力隐忍不曾发作:“翟永平,多亏你提醒了朕,杨峰、赵拓他们肯定见过这位西秦皇后,朕怎么就忘了呢?”
“是,他们应当是比微臣先见着那位皇后才是……”翟永平不明就里,不敢抬头,只顾应和。
新帝冷笑不止。
如果是真的,那么,杨峰、赵拓,他们都是死罪!
全、部、都、该、死!
偌大的大兴国,是他的疆土,可他的臣子口中虽叫着“万岁万万岁”,却隐瞒了如此重要的事情,自去岁十月出使西秦归来,杨峰、赵拓生生瞒骗他至此!
这画中几句题字何意,翟永平这个蠢货不知,高贤却定当清楚,可高贤只字不肯说!
当年,左相府“有凤来仪”之中住着谁,他自然知道。那天偏院的桃林中,有人血流成河,也是他灾难的伊始。
那几日,他过着何等狼狈的日子,刀架在脖子上,下了大狱,如过街老鼠般遭禁军、京卫军追杀,躲在法华寺的佛堂里与耗子为伴……他那么痛那么不堪的过往,都随着这短短几句题字回来了!
纵使“襄王有梦”指的是他,那“神女二嫁”是什么意思?
第二次婚嫁,还是二嫁给同一人?!
前几日得到的消息,西秦承亲王已死,西秦大帝弑父夺位、杀母杀胞弟的名声已传开,那承亲王临死前所赠的这幅画像,能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曾有任何深意?
无论承亲王从何处得知盛京的往事、得知他的秘密,可一切昭然若揭,这幅画是特意给他瞧的,帮他解开所有的困惑——
既登高位,自有他在那蝼蚁群中无法发现的秘密,也自有身为臣子庶民不能触碰的物件。
此前,他曾在宫中发现西秦大帝的请婚书,求娶丧夫不过数日的荣昌公主为后,还有突厥南侵时西秦大帝千里加急的公文一份,纡尊降贵,欲与大兴联合抗击突厥。
多么新鲜,倘若西秦大帝从未见过大兴荣昌公主,倘若她只活在世人的言辞同想象中,何人会爱慕她似他这般深刻?
西秦堂而皇之地改元为“荣昌”,已是第四载,何等嚣张放肆!从前他便瞧着那“荣昌”二字不甚舒坦,只以为西秦大帝猖狂自大,敢拿这二字来作年号,如今才真正觉得事有古怪!
“翟永平。”新帝抬高了声音。
“微臣在!”翟永平依旧惶恐。
“随朕去趟左相府,朕要瞧瞧城东左相府里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新帝说着,大步朝殿外走去。
石姬在御花园内等了许久,也不见新帝来陪她,便自己寻了过来,恰好碰见新帝同翟永平一起出了紫宸殿,忙迎上去,娇嗔道:“哎呀,陛下,翟大人得了什么好东西,叫陛下都把臣妾给忘了?”
这位出身烟花柳巷之中的石姬娘娘,媚术过人,乃是翟永平颇得圣宠的缘由。
往日翟永平还能同她一唱一和,哄得新帝高兴,可这会儿翟永平一句话也不敢接,敛下眉眼,微垂着脑袋,唯恐新帝发怒。
新帝倒不曾发作,任石姬放肆地偎在他的怀中,却伸手勾起了石姬的下巴,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她的眉眼,脸上的笑意与往日有几分不同。
“陛下,臣妾的脸上有什么?是不是臣妾今日用的芙蓉露不甚好看?那陛下晚些时候替臣妾尝一尝新送来的芙蓉露可好?或是新制的胭脂膏子?”石姬还是一样的放肆撒娇,丝毫没顾忌,全依着新帝平日的喜好。
新帝虽笑了一声,那双少年人的眸子却透着冷,甚至夹着些许嘲讽,捏了捏石姬的下巴:“小泼妇,等朕回来给你一个交代。”
新帝用的力道有些重,不似往日**,石姬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新帝却已丢开她的下巴,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撵,直往宫外去了。
……
盛京城东左相府。
左相墨嵩一脸生无可恋地跪地迎着圣驾,新帝以有乱党作祟为由,将整个左相府,连同当初“请君莫问”的偏院掀了个底朝天。
掘地三尺之下,终于找到了当初木莲所说暗道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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