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手指飞速的敲击在键盘上,豆腐块似的黑体字跃然于电脑的显示屏上,是惯常熟悉到不假思索就已经畅快的流淌出的句式。“叶萳菁住院医师查房记录:患者晨起状态良好,无异常。自觉上腹部疼痛缓解,依旧存在恶心呕吐感觉,经鼻置胃肠减压管后,二十四小时内导出胃内容物30毫升。胃肠钡餐X线检查显示……”一行行冰冷的文字记述着病房里一切情况,正常的,和不正常的。

正开医嘱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她头也没抬,“请进。”分明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可是隔了半晌却没听见说话的声音。她突然觉得心慌起来,第六感迫使她从电脑上移开注意力,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让自己心神不宁了一早上的身影。

程寒就站在她的办公桌边,触目一惊:他的眉眼要比往昔更加英气逼人,棱角分明的下颌如刀斫一般。他的目光一直定定的落在自己脸上,带着毫无感情的冰冷。如果硬要说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什么意味来,那也只能算是每一个病人家属都会有的紧张焦虑。她每天要看许多双这样的眼睛,早已经麻木了。

可是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她到底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叶萳菁很快不易察觉的深吸两口气,整理好情绪,用一个医生该有的口吻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请坐”。而后两手交叉落在桌子上的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程寒觉得因为对方这样一个礼貌的行为而道谢似乎并不是完全的必要,所以只是小幅度的点了点头。右手不经意的捋了捋前额的头发。生硬的发丝依旧直立着,并不曾因为他的这个动作而软去半分。

他深呼了一口气,平整了一下因为外婆生病和意料之外的重逢叶萳菁而带来的难免焦躁的情绪,“叶医生,”顿了一顿,想要改成一个亲密些的称呼,毕竟就算不能像那几年一样宠溺的叫她“小狐狸“,可是也不愿意像称呼旁人一样连着职业称呼她。退一万步讲,毕竟他们之间还是及其熟悉的校友,何况曾经还是那样不分彼此的恋人?

可是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在心里想一想,说出口的确是另一番话,”我之所以打扰你,就是想知道我外婆的情况。“他特地把重音放在了“就是”两个字上,以此显示除了必要的医患谈话之外,私交并不在其内——他不是来叙旧的,甚至完全没有准备要提及过往的意思。

于是接受到了这样一个信号的叶萳菁便也采用了公事公办的语气,用一个医生察言观色的职业本领小心翼翼的将真实情况告知于家属。“患者的病情并不乐观,我想你在她发病之初的症状里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程寒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在获知家属已经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时,叶萳菁便也不拐弯抹角,反倒直截了当起来,“根据接诊医生和我本人的经验,再结合病史等一系列根据上,大略可以得出初步的结论,”她有意的顿了一顿,在看到他紧紧抿着的薄唇时幽幽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该怎样告诉你,程寒?

“嗯,恶性疾病的可能性比较大。”说完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太过不负责任,毕竟没有确定的辅助检查结果支持她的论断。主观臆测是一个医生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旦误诊,将面临着许许多多麻烦。所以赶忙补救似的加了一句进去,“当然这只是我们的初步判断,毕竟所有的检查结果还没有完全出来。”

他的眸子一颤,虽然早已经料想到了很大程度上会是这样,可是当这样的判断从一个专业的医生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很大程度上触动了他。尽管她后来又说了那样一句话,可是他知道这样只是以为处在那样的身份里拥有的谨慎态度使然,并不能推翻她之前的猜测。或者说不叫猜测,只不过算是一个暂时还没有明确的数值或者影像学结果支持的诊断,等闲不会再更改了。

程寒只能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继续追问道:“可以具体说说吗?”

如果是别人,叶萳菁一定是毫不犹豫的一挥手道:“相关辅助检查结果明确之前我只能说这么多,毕竟目前为止没有确定诊断。”——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也是一种消极变相的自我保护。可是面对这样一张熟悉的脸庞时,她从实习期便开始着意培养起来的职业素养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奇怪的是,她竟然很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哪怕讨论的只是一份在外人眼里看来很生涩的病例。她总是不自觉的会去看那个人,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仿佛他的五官都是会说话的精灵,毫无障碍的和她的内心交流着。所以当他提出这个问题时,本该就此打住的话题却无限期的延续下去。

“老人家的既往史相对复杂,”她一面说一面努力回忆着病历本上的记录,“肝胆系统存在很严重的问题,有很长时间的乙型肝炎病史。这样一来吐血的症状所对应着的病因就有两种可能性了,我不知道是因为肝硬化造成的食管胃底静脉破裂,还是直接就是因为肝癌——病程这样久,后者的可能性似乎并不小。当然并不能排除其他的可能性。我只是说这两种似乎概率略大。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很棘手的。毕竟她的全身状态并不好。昨晚情况不稳定,所以我们不敢冒险行急诊胃镜检查。我这里仅有的血液生化常规检查结果提示肝癌特异性肿瘤标志物浓度并没有什么异常,超声提示肝部有异常包块存在。所以这样一来,转移癌的诊断也不能排除在外了。”

程寒并不懂她说的那些专业知识,只记得早上韩医生确实递给他厚厚一沓的检查单,并在刚刚才全部检查完。只是听她这样慎重的交待,也知道结果不会太乐观。果然听她说:“你还是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顿了顿又想起来,“下午三点钟之前检查结果就会全部返回来,你到时候过来签字吧!”这已经是明显的逐客令了。

程寒保持着这样一个病人家属应有的态度静静的听完她的提议,毫不掩饰自己是对于医学一窍不通的事实,貌似很友好恭顺的应了一句,“我是医学门外汉,所以一定都按你的建议办。”如果说话的是旁人,叶萳菁这时候一定会忍不住要在对方面前展示大大的灿烂笑容,露八颗牙的标准的那种。可是面前的人是程寒,她觉得自己一点都笑不出,反倒被这样严肃认真的口吻刺痛了。

程寒站起身时,只听见叶萳菁说了一句“谢谢你的全力配合。”难道紧紧是配合那样的简单?难道她真的没有听出来他话里话外流露出的全然的信任和安心?走出两步到底是回过头,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到底是开了口,“外婆就拜托给你了,萳菁。”

叶萳菁注视着他的背影离去,却在他停步的一刹那迅速的垂下眼睑,装作只是看着电脑屏幕,上面正显示着一群热带鱼的海底风光屏保。她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熟悉的嗓音,熟悉的称呼,似乎还带着一点点的过往的温柔痕迹。她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抬起头的时候正对上了他清冷的眸子,他的身子侧对着她,保持着脖子微微扭转着的姿势和她四目相对。仿佛又回到了旧日的时光,她的眼睛温柔如水,分明是安抚他说:我明白。

门关闭的声音在身后想起来,因为医院里少有的宁静而显得格外突兀。他倚着墙迫使自己安静下来,毫无温度的墙面隔着薄薄一层的衬衫与他的肌肤接触,冰冷的让人立即清醒。

他恨不能咬断了自己越俎代庖的舌头,只因为刚刚那一句温柔的称呼。“萳菁,萳菁……”他在心里默默地又念了两遍,以此来调整自己紊乱了的呼吸。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安安稳稳的坐着他朝思暮想的姑娘,可是他现在看不到。就算这一刻还站在她面前又能怎么样呢?该问的病情都已经问好了,他能和她再说些什么的?如果要说她的私人生活,他已经整整缺席的四年半的时间,再次出现只会让人觉得突兀。再不然怒意勃勃的询问她外婆的情况?也不行,那个整个身子都藏进办公椅里、脸上还带着天真的小姑娘回答的那样事无巨细,如果他那样做,她会怎样看待他?大略是只有鄙夷和不屑吧!虽然刚刚回国,可是他也是知道国内最近两年越演越烈的医闹风波,一群无业游民专门组成的团体,受人雇佣随便的在医院里打砸闹事。他一向彬彬有礼,怎么可能对负责他外婆病情的医生那样没分寸。

早就期盼会有一天重逢,他想过无数种场景,或者是喧嚣的马路上,一个十字路口的交汇处,远远的他看见她,车来车往,下一秒就错过了;或者像陈奕迅的歌里唱的“在街角的咖啡店“,可以平静的寒暄,然后各自天涯。

他从来都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景。甩了甩头,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程寒走了之后,叶萳菁紧紧握着的右手终于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拿了出来,缓缓的想要松开,可是指节因为握的太久又太用力的缘故竟然有半分钟都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心脏在听他叫出自己名字的一瞬间剧烈的跳动着,险些撑破了肋骨。

这也是工伤吗?她自嘲的想着,又很无奈的因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更加嘲笑起自己。不经意的眼神一瞥,她知道他看出了一个负责任的医生对患者健康状况所作出的的承诺,却不敢保证自己的眼睛里那一刻是否情不自禁的掺杂了其他的情感。

她用双手覆着脸颊,靠冰凉的手指来降低面上烧灼一样的温度。小指揉了揉眼睛,眼前竟然腾起一片薄白的水汽。奇怪,她心里惊诧不已,办公电脑原来竟还有3D的视觉效果图,她只觉得那层水汽一点点的增厚再增厚,就好像屏保上蔚蓝的海水都要涌出来,生生的将她淹没在里面一样。

她像是被这样汹涌的冲击吓到了,突然咬了咬没有血色的下唇,一滩泥似的倒在了办公桌上。肩膀有一下没一下的偶尔剧烈的抽动着。隐隐又压抑到几不可闻的呜咽。屏保上兀自流淌着清澈蔚蓝的海水,一群深海小鱼悠闲地游过来又游过去,只有在正对着她的时候好奇的看一眼。可是七秒钟之后便忘记的一干二净——那是她用了前后七年都不曾忘记的事。像从前老式相机的底片,越要刻意去冲刷,图像就越加清晰。只要不狠心彻底毁掉,便只能记住,不会忘却。

突然羡慕起这些呆呆的小动物了。

叶萳菁一气呵成的忙完了所有的工作,抬头看时间时对面墙上的挂钟竟然也变得模糊糊的,长时间对着电脑上白纸一样刺眼背景的电子病历,还不觉得如何累,可是一旦停了下来便觉得眼睛酸酸的,连太阳穴也像是针扎了一样刺痛。于是叶萳菁不得不用力的捏了捏睛明穴的位置,像小学时候做眼保健操一样认真。

闭目养神了不到两分钟,再睁开眼睛时才注意到已经是下午两点半钟的光景了。办公桌就在窗下的位置,她转过身,就像这个动作只是想要看一眼背后窗台上自己养着的那盆多肉植物一样,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目的。

一早还挂在左手边的太阳早已经渐渐挪到了西边的方向,又很不凑巧的正好被一栋高层建筑挡在背后,以至于即便她站在十二楼的窗户后边,依旧看不到明晃晃的太阳,只有落在她身上的楼房的阴影。

还是早上出门前吃的两片全麦面包呢!恐怕拖延到现在早已经消化的一点也不剩了。得不到满足的胃便疯狂的抗议起来,起初只是她没有留意到的隐晦的叫嚣,然后因为主人的漠视而一点点的发展着,已经开始抽搐着疼了。

叶萳菁瞥了一眼散在桌子上的从早上起就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好感的巧克力,到底还是抓起了手机拨通了楼下快餐厅的订餐电话,随便的扫了一眼鼠标下压着的宣传单,最后照旧选了一份经常吃的酱茄子盖浇饭。送餐速度倒是丝毫没有因为是假期的缘故而减慢,就在叶萳菁打开一次性餐盒后刚刚吃了两口热热的米饭时,办公室的门被礼貌的敲了两下,她只有无奈的放下已经送到嘴边的浇了酱汁的一勺饭,应了一句“请进”之后便坐直了身子等候着打扰她吃午饭的不速之客。

程寒依旧是早上她看见的那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惫显露在脸上。叶萳菁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看着他朗朗的走向自己。矩形的办公室,门口到她坐着的位置足足有十多米的距离。

她努力回忆,才记得自己上午的时候确实告诉过他这个时间段来医患谈话。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见到她。程寒早在从病房里出来是就这样数过。坐下之前,他的目光无意的一瞥,便看见了她面前的桌子上来不及盖好盖子的外卖,露在表面的晶白米粒还兀自冒着似有似无的热气,剩下的三分之二表面都被青黑的酱汁覆盖住。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偏不倚的耽误了她的午饭时间。于是向下坐的动作因之一顿,“我并不是存心打扰你吃午饭,这样,我半个小时之后再来。”说完便就势要往外走。

叶萳菁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又觉得这个动作不妥,于是加上一句,“没关系的,一向不规律习惯了。”她说的不光是自己,而是整个行业都如此。不但不规律,而且进餐速度出奇的快,因为一个医生从来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而自己又需要保持充沛的体力来应对意外。所以他们十有八九都有胃病。

程寒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心里闪过狠狠的不快,并且他自己很不情愿的发现其中夹杂着竟然是心疼的滋味。他知道她的胃并不好,从前就有胃溃疡的毛病。所以从前在她身边时一直叮嘱着她按时吃饭。可是现在下午都已经过去一半了,她竟然才吃午饭!然而这样的心疼立即便被强制的压了回去:自己又是谁?如果责备她不注意身体,又要站在什么立场上、以怎样的一种身份去说出这样关心则乱的话来?

叶萳菁仰头看着他脸上表情晦明变化,如果不是及其相熟,那样细微的差别是根本分辨不出来的。他分明是不满意的促了一下眉毛,从她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那一闪而逝的不愉快。但是却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他看见自己就会本能的产生一种嫌恶吧?而这样的嫌恶又毫不掩饰的通过一个小小的表情传递给了她。

程寒于是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叶萳菁从病历本里抽出之前打印好的谈话记录,一项项的讲给程寒。知道很多专业的术语他听不懂,于是又耐心的解释。

最后告诉他是原发性肝癌晚期的时候,明显看到他的身子一颤,手指“嘭”的一声磕在桌面上。他的眸子里毫不掩饰的漫上一层哀伤的神色。看他拿着签字笔在病例诊断上签字,”同意治疗“四个字因为手在颤抖的缘故而写的歪歪扭扭。最后自己的签名更是胡乱潦草的一笔带过。她记得从前他写字很好看,是很刚劲有力的颜体。

叶萳菁心里也不好受,不单单是为了这样的结果,更多的是为了程寒。这样的意识一露头就让她觉得可怕又羞愧,她竟然将他看比旁人的性命还重要,而且这个旁人哪里又算得上是旁人呢?分明就是眼前这个人的至亲呀!

送程寒出门的时候,她看到那个从来都笔挺的背影微微摇晃,仿佛失去了支撑一样,谁都知道,刚才自己的那番话无异于宣判了他外婆的死刑,虽然是缓期,却也再没有减刑似的宽大处理了。

她踌躇了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够劝慰,生死之间,所有的“顺变”都是苍白无力的。可是到底要开口说点什么,“你坚强些。”

他的背影无动于衷。

她本想说“我会全力以赴的”,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的承诺完全没有分量,于是只在舌头上转了一圈又咽回到肚子里去,说出来的是“我们都会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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