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琮佳见到祖母遗体的时候已经是在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了,遗体没有直接送去殡仪馆而直接停放在梅纪晴家里,为了不让尸体腐烂,梅纪晴这两天把家里的暖气给停了,还在魏长英的床边放了很多的冰块儿,怎么也让梅纪伟、梅琮佳、赵敬尧能见上老太太最后一面。Www..Com
那是一张苍白,冰冷,毫无血色的脸。梅琮佳扑倒在魏长英床上,她真不敢相信,几天前这张脸还笑嘻嘻得嘱咐她这嘱咐她那的,怎么就一下子变成这样了!她哭不出来,不是不疼,而是心里太疼了,这种疼的滋味儿完全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
除了最近的十来年她在上海不常回来,梅琮佳接近二十年的人生都是和魏长英一些度过的。魏长英的不讲理,魏长英的跋扈,魏长英的尖酸刻薄,使她小小年纪就体味尽了人间冷暖,她们一老一少在同一屋檐下,消遣着对彼此的恨过日子。那恨,那么绵长,以至于她们后来能相亲相爱的时候,她都不愿意太靠近她。但是,今生就此别过了,又有那么多的不甘心。
爱恨交织,这种滋味很微妙,像又凉又烈的酒,呛鼻子却带劲儿。
程佳璐扶起她,“佳佳,想开点儿,你奶奶走得时候没受罪!”
梅琮佳点点头,拉起旁边的赵康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奶奶一病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呢?至少,我还能在她跟前儿陪陪她。”
赵康低着头不说话,古鹏飞走过去扯开他们兄妹,“好了,琮佳,他们也是怕你担心。”他拖着梅琮佳回到客厅,带到失了魂儿的梅纪晴跟前,“姑姑,我们是昨天晚上才从我姑父那得到消息的,那会儿他们已经要检票上车了,所以就没跟他们一块儿。”
梅纪晴只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从昨天老太太一咽气,她连一口水都没喝,一句话也没说。她和她母亲的感情深过一般的母女,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已经懂事儿了,她能明白母亲的难处,也懂母亲心里的寂寞,为了孤儿寡母能活下来母亲带着她和弟弟要饭,跟男人拼力气干农活儿,都忘却了自己是个女人了。
耿红在一边抱着毛毛,见婆婆这样不理人,就在旁边向古鹏飞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她进了一间卧室,然后赵康也跟了进来。
“我爸和我舅是中午到,等他们来了见上一面,我就叫殡仪馆来车拉去火化吧?”耿红说。
“可是,妈这样……”赵康向外瞥了一眼。
“哎呀,依着她伤心没完了!总不能一直把尸体放在家里呀,连暖气都不开,再把活人冻出个好歹来!”耿红的果断真有一些继承了梅纪晴的。
梅琮佳抽了抽鼻子,点点头,“嗯,咱们都听嫂子的。还有,丧礼一定得去乡下老家去办,我回屯子里找找六叔和村委会,给张罗张罗,这些事儿得赶快办,不能光等姑父和我爸了。”
赵康看了看古鹏飞,他有些不好意思,“妹夫,你看你们刚结婚……”
古鹏飞捶了他一把,“竟说些见外的话。”
梅琮佳这才想起来她现在有丈夫了,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黑眼圈儿有些心疼了,“哥,鹏飞为婚礼的事情忙了好几天了,昨晚又连夜开夜车,我怕她吃不消,我带他去你那儿稍微消息一下吧!”
耿红连忙从裤兜里摸出钥匙给梅琮佳,“就是就是!都成熊猫眼了,你俩都去我那眯一觉。”
“我还得回屯子里,好多事儿要办呢!”
“那我陪你。”古鹏飞很坚持。
既然他坚持,梅琮佳也只好妥协了,“那我们先回屯子,跟六叔六婶说说,让大家帮着给安排安排,等爸回来,哥哥你们就叫车拉着奶奶去火化吧。”
魏长英出殡那天,村子里聚了很多人,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一些新娶的媳妇儿,半大不大的孩子,梅琮佳都不认识了。而作为这里的村民而言,这一家也的确够传奇的,老太太之前是个骂大街的泼妇,儿子是个坐过大牢的混混,儿媳妇是个坐台小姐,可谁又能想到咱家的孙女读了名校,嫁了名门的金凤凰呢!
别人能也好,怂也罢,不能欺软怕硬,不能看不起谁。
梅纪伟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尽情的哭过,固然有伤心,更多是一种没落的情绪,母亲对他的爱,几乎是溺爱,造成了他的游手好闲,导致了之前的妻离子散,年轻的时候不思悔改还怨恨过母亲不能给与自己太多,老了一切都想明白了母爱多伟大多无私的时候,母亲却不给机会了。
他出狱才刚刚半年,他还没来得及表现表现,母亲就走了。他感到孤独和恐慌,母亲在,他漂泊在外多年还没还得及站稳的心还能踏实。
梅琮佳被古鹏飞搀扶着,她很疲惫,特别是心。
在她朦胧的眼睛里总是有一幕幕过场,就像电影画面一样断断续续地放映着那个奶奶曾经带到她的那个多灾多难的童年,还有后来的关爱,恨的,怨的,爱的,悲的,喜的五味杂陈糅杂在一起,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了。她那么容易在落泪的人,这会儿居然哭不出来,好像她的眼泪从来就在她奶奶这里不奏效,小时候奶奶拿手指粗的柳条儿抽她她都不哭。
这时候,村里的六叔陈怀昊慌慌张张地走到梅纪伟身边儿,“哥,出事儿了!”
梅纪伟胡乱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怎么了?”
“我们哥儿几个按着你说的地儿挖了半天了,也没找到你爸!”
梅纪晴擦了擦泪,终于开口说话了,“六子,你说啥?”
陈怀昊打小就有点怕梅纪晴,“找……找不到大伯的坟。”
梅纪晴听了一惊,没说出话来,只回头呆呆地看了看母亲的遗像,心里说,妈呀,你为了老梅家什么罪都受过了,怎么我爸就这么狠心呢他不见你,是生疏了,你们一别就将近五十年,他是认不出你了吗?她替母亲感到惋惜,感到不值。裂开嘴,哇哇大哭。
梅纪伟急了,“姐,你说咋办啊?这么多人都等着下葬呢,咱妈不能不埋啊!”
梅纪晴收住哭声,瞪了梅纪伟一眼,“咋办?咋办?你成天就知道问我咋办?我怎么知道咋办?你是这个家的大老爷们儿,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怎么什么事儿都问我,你拿回主意不行啊!”
梅纪伟噗通一声跪下去,“妈啊,你让儿子咋办啊!”
陈怀昊叹了口气,在梅纪伟耳边小声说,“哥,要我说,你爸的坟没找到不说明以后就找不到了,现在亲戚朋友都在,乡亲们也都在,总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吧,咱们把大娘先埋了,把这丧发了,等以后有时间咱慢慢再找,找到再把他们老两口合到一块儿去不就行了!”
梅纪伟又看了看梅纪晴,“姐,你说呢?”
梅纪晴不说话,别过头去走开了。
“好了,六子,就按你说的办吧。”
梅纪晴回头看着陈怀昊转身前去的背影,眼泪再一次涌出来了,“可怜的老妈啊,临末了你咋就这个命呢!”
傍晚的时候,出殡的队伍吹着唢呐,敲着铜锣一直奔赴村子后面的坟场了,等着魏长英的棺材放到了墓穴里的时候,梅琮佳几天来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拦着他们往棺材上培土,“奶奶,奶奶……”
梅纪晴和程佳璐拉着她,“佳佳,佳佳你别这样!”
梅琮佳挣脱着往前冲,终于一个不小心栽了下去,她扶着魏长英乌黑漆亮的棺木泣不成声,“奶奶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不管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你都不能就这么走了!奶奶,别丢下我行不行,之前的二十八年你都在我身边,不管打也好骂也好,我心里踏实,我以后是没爸没妈的孩子,你只有你啊!……”
“奶奶,你说话不算数,你说去参加我和古鹏飞的婚礼你没去!还有,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自己病了都不让告诉我你,你故意的,故意让我欠你的是不是……你临闭眼的时候,我和我爸都不在,你是不是特别有理由说我欠了你的了……你不能这么自私……”
人们听不清楚梅琮佳趴在棺材上哭哭啼啼地说了些什么,只是见她肝肠寸断的样子心里难受,陪着她落泪。
古鹏飞站在墓穴边上,静默地看着他的新婚妻子,他不懂她的难过,却为她难过。他向前伸手拉住梅琮佳的胳膊,“琮佳,上来,别再打扰奶奶了,让她老人家入土为安吧,听话!”他突然看到梅琮佳湿了的裤管儿,“琮佳!这墓穴里怎么有水!”
他这一喊,梅琮佳才感觉到脚下入骨的冰冷。
“怎么全是水?六叔,你们怎么给我奶奶找得地儿,就让我奶奶在水里泡着!”
陈怀昊也被吓了一跳,“刚刚还没有啊,今年雨水勤,这里又凹,蓄水也正常……”
人们听到争吵声便往前拥,像以前究竟,瞧着墓穴里真有水了,便嘘声一片。
“怎么回事?这老太太是作孽作的,谁让她打年轻就骂大街呢,报应啊!”这声音很小,便辨识度很高。
“这过不了多久,棺材就得泡烂了!”
梅琮佳看了看父亲,也看了看姑姑,“还是给我奶奶再换个地儿吧!”
陈怀昊也跟着急了,“佳佳,这时间来不及啊,这么多人都在这儿等着呢,天一会儿就黑,再换地方得挖到什么时候去,再说了,你爷爷的坟还没找到了,过几天我和你爸爸怎么也得先找到你爷爷,再给你奶奶迁坟啊!”
梅琮佳凄然低下头,“你们就让我奶奶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躺着这洼水里?过几天?你躺在水里呆呆试试?行了,你别管了,还有大家,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找,自己挖,不管挖到什么时候,我都要找到我爷爷,把他们埋到一个舒服干净的地方去。”
这种坚持令人敬畏,陈怀昊不说话了,这已经不是那个二十年前常去他家跟他老婆学钢琴的小丫头了,看着她抢了他的铁锹,他向乡亲们说,“大家该回的回吧,别愣着了,站在在野地里挺冷的,兄弟爷们儿要是不赶着回去吃晚饭,就都帮着找找,就当可怜了这孩子的一片孝心了!”
人们陆陆续续地捡起了铁锹,在附近挖挖找找起来。村里的女人孩子也都散了,梅纪晴也被耿红,程佳璐扶着回来村子的老房子。
古鹏飞被他从来不懂的一种情绪感染了,感动了,他的妻子身上有一种力量,这力量是可以震慑人心的。他默默地捡起一把铁锹,站到了梅琮佳身边,不管多难,他都愿意陪着她,支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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