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便要送余湘婷离开京城了。
这件事并未大张旗鼓的公开,依旧是一抬小轿,只是轿子里的人早不复当日的心境。许半青坐的马车紧随其后,白炎锡则骑着马陪在马车一侧。隔着车帘,许半青低声问:“你觉得他会出现吗?”
白炎锡略低了低头:“这是最好的机会。”
是什么机会,二人并未言明。然心里都有些忐忑。朱立升费尽周折将余湘婷送入宫中,又叫她自请出宫,把许半青引到城外,总不会是叙旧那么简单。许半青与白炎锡也推演过一番,总不外乎是文斗或者武斗。
武斗很简单,大家武力相拼,成王败寇。许半青对这一点并不是很担心,她虽然并未带多少侍卫,却都是宫中的顶尖好手,又有白炎锡在身侧,她自己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至于文斗,才是真正要伤神的。
一个人做一件事,总不会是毫无目的。而这目的,往往便是想要得到些什么。
朱立升做了这么多事,想得到什么?许半青想了又想,最多不过是想要皇位罢了。这一点,他不会一次就提出来。如果朱立升想用这样的手段,大可以先将许半青控制住,再以她女儿身的性别为要挟。他这次所谋求的,应该只是登上皇位的第一步。那会是什么?权?还是钱?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能够一举将其拿下,避免后顾之忧。但万事总有意外,若是不能将朱立升留住,也万万不可叫他讨到实质性的好处。
深吸了口气,许半青尽力叫自己平静下来。上一次她离开的很匆忙也很惊慌,这次要强势一些,不能因为从前的那些事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力。
然令人奇怪的是,一直到了城外二十里处的驿馆。依然毫无任何动静。就好像一行人真的只是送余湘婷到此处而已。
车队停下,许半青下了马车,上了余湘婷的轿子。
余湘婷见了她,点了点头,略挪了挪身,让出个座位。
许半青便坐了下来,微闭起双目,不说话。也无任何动作。
倒是余湘婷有了几分忐忑。可能是对自己即将有的生活怀着些许的不安。余湘婷的手一直隔着袖口紧紧攥着朱立升的面具,轻声道:“皇上,此去西北,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了。”
许半青有些奇怪的张开眼,瞥了她一眼。此时此刻,提起这个话题,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不管许半青再欣赏余湘婷也好,于公,余湘婷是朱立升的人。二人是对立的立场。于私,许半青与余湘婷也并无什么特殊的交情。
余湘婷却好似并未注意到许半青的视线一般,低头取出面具,带在脸上:“皇上,湘婷以后就要做个面具人,忘掉自己的身份和样貌……”
许半青一眼就认出那是朱立升的面具。
朱立升此人心机越来越深重。那夜朱立升与余湘婷的对话,许半青自然是知晓的。他只是递给她一个面具,说是生辰礼物,却不曾说些别的。余湘婷却立即就能有所领悟,难怪能得到朱家的扶持与器重。
面具用来传达这样的信息。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许半青心底感慨着。却是自腰间解下一块羊脂玉如意环来:“你生辰快到了,这个送给你做贺礼,盼你日后如意顺心。”在她心里,能过的如意顺心,便是世上最好的礼物。至于旁人能不能理解,却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了。
余湘婷不知是否真的像许半青所以为的那样聪明,却是面露惊喜的收了下来。
见她将如意环郑而重之的收藏在怀中。许半青才又合拢了双眼,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直到日头西斜,依旧不见任何人影。许半青有些疑惑,但时间到底晚了,再不回城,就赶不及在宵禁前入宫了。她是悄悄避了人出来的,大张旗鼓的在宵禁时走在大街上,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白炎锡也有些焦急。行至轿外,扬声道:“主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还请主上尽早回城。”
一番话说的许半青差点笑出来。看不出来白炎锡还有这种演戏的天份。说的她好像真的是依依不舍的来送人一样。也许惋惜是有一些,却是惋惜这样的人不能为自己所用。也惋惜朱立升从前那般的人,如今却……
心底一声叹息尚未落地,外面陡然生变,一个人影远远踱着步走了过来。
白炎锡立即握紧了剑柄,站直了身子。
感受到他的紧张,众侍卫也变换成紧凑的队形,围在了轿子外面。
许半青在轿中若有所感,睁开了双眼。就听到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道:“故人相聚,何必摆出这种姿态?”
是朱立升!
许半青看了余湘婷一眼。余湘婷立即站起身,掀了轿帘,下了轿。许半青紧随其后,与白炎锡并肩而立。
余湘婷看了看许半青,又看了眼依旧在靠近中的朱立升,默然低下头,再抬起头,面上已是带了朱立升赠予的面具。然朱立升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无视余湘婷的怅然若失,甚至连那些侍卫手中的刀剑也视若无睹,径直走到许半青身前,这才站定,低了头凝着她的脸:“半青,这些日子不见,你可好?”
许半青立即如临大敌一般,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最担心的,便是朱立升摆出这副样子。那种眼神,那种表情,那种语气,就好像中间没有隔了那些年,那些人和那些事一样,他和她依旧是宫里两个默默无闻的小侍卫。
闭了闭眼,心底提醒自己,那些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每个人都在自己生命中的路口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再张开眼时,已经退去了茫然与伤感,沉声道:“朱九公子看起来气色不错,想必这些日子过的是风生水起了?”
朱立升看着这面前狭长的双眼,以女子来说略嫌浓重的眉,心底便有些怅然。他很少会想起她,然每次再见时,又总觉得她的眉目依旧和当年一模一样。
白炎锡在一旁看着二人相视而望的样子,就有些心焦,干咳一声道:“朱九公子,不知今日所为何事?”
许半青斜睨了他一眼,心底哑然失笑。他是在担心她还会念着旧情吗?脚步顺势往白炎锡身后一避:“今日乃是替余掌柜送行,倒不大方便与朱九公子叙旧,不若请九公子到在下寒舍一叙。”
她虽是念旧心软之人,却不是那不识大体的人。朱立升此人,心机颇重,所谋不善,又不是她可以轻易拿捏的性格。还是将其控制在手中为好。这也是她与白炎锡早前就商量过的。
白炎锡见状,心底略松了一松,朝着朱立升拱了拱手:“朱九公子,请吧。”
“不必了,我想与你家主子单独聊聊,此处就甚好。”朱立升毫不理会白炎锡,只紧盯着许半青。
许半青无奈,只得对白炎锡点了点头。白炎锡的脸色就冷了几分,将余湘婷“请”到了许半青来时的马车上。再回过头,就见一众侍卫紧紧围着轿子,不见了二人踪影,想必是在轿子上。
毕竟还是在自己人的包围之中。白炎锡皱了皱眉。只盼许半青不要临阵动摇才好。
与朱立升并肩而坐,许半青心底有那么一瞬间,掠过几许感慨。从前她也曾想过,与朱立升这样坐在轿子上,像一家人一样。如今却已经是水中月镜中花一般。目不斜视的问道:“朱公子想说什么?”
朱立升视线在她姣好的颈项上扫了一圈,才低声道:“我想过了,我们这样争来斗去,太累了。不若把话摊开来说。你不是个好皇帝。”
“我的确不是个好皇帝。那朱公子以为谁会是个好皇帝?”许半青侧过头来,却发觉朱立升几乎紧贴在她旁边,略偏了偏头避过他喷过来的热气。
朱立升眸中暗了一暗,道:“至少我不会如你一般优柔寡断。就拿今日之事来说,换做是我,余湘婷早就暴兵而猝。跟不会与对方孤身在城外荒凉之处相见。”
“你们家造反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想的吗?”许半青声音中就带了些讥讽。“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皇帝,因为我总是太念旧情,太在意别人的生死。但是你别忘了,有民才有国,民生安乐,才是国富民强之根本。”顿了顿,声音略尖了一些:“你越来越像先帝了,总是喜欢把什么事都谋算进去,每句话都有深意,每件事都是陷阱,你觉得只有这样就是一个好皇帝吗?”
不等朱立升开口,又道:“先帝在位二十年,从前的事,就不拿来评说,单只说后来那几年。先是朱家谋反,又是西北战乱,再来又是太子宫变,百姓有几日安生日子可过?你只见过一个皇帝,就以为皇帝就应该是那样?未免太过鼠目寸光。”
朱立升默然,的确,这些事他也曾经想过,那几年里发生的那些事,没有一件不是怀仁帝一手造成的。他若不是步步紧逼,朱家就不会造反,太子也不会宫变,即便是西北有些战事,以大淮的国力,未必会动摇国家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