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松万万没想到这天底下竟然还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这两年他颇吃了些苦。因早些年跟着莫主事颇见了些世面,便受不住庄子里劳作的苦累,与梅子两个成了亲后,便求了莫夫人,花了多年的积蓄赎了身,夫妻两个在庄子近处的小集市上做个小生意度日。却不想因为前几年的战乱,生意不好做不说,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比之从前做仆从婢女时还不如。这两年才稍稍好些了,但两个儿子却又到了长个子最是能吃能喝的年纪,夫妻两个从早忙到晚,还是仅能维持温饱而已。不过世事向来是有得必有失,有失也必有得,也亏他赎了身,因祸得福,竟躲过莫家抄家这一劫。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也。
昨日集市上偶遇护国大将军周锦延,话没说几句,却获赠了许多银两,还说过几日派人来接他们一家去京城,做生意也可,或是到他府里为阿娇当差也可。莫松这才晓得原来是从前的二小姐阿娇跟了他,但又不禁疑惑,莫家从前的奴仆也有三二十人,为何单单自家能有如此好福气?
他生性谨慎,拿了银子倒提心吊胆了好半天,生怕因一时贪财而引来杀身之祸。从前莫家犯事时几乎把他给吓破了胆,虽然彼时他早已不再是莫家的仆从,但因为胆小,总是心虚,怕受了牵连,听见人家议论严贼一案时,从不敢细问,也不敢插嘴,只敢远远地躲开。如今拿了护国将军送的银子,把他给吓得吃不下睡不好,思索良久,便去请教西邻酸秀才。
酸秀才整日在集市上为人测字算命,代人写些书信对联,虽然生平未曾出过远门,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天下的奇闻异事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本人顶顶爱好的则是闲话京城中达官贵人的生平轶事。
酸秀才见有专门来请教他,不由得心花怒放,少不得挤眉弄眼地把护国将军周锦延不问政事,做了闲散富贵将军,又整日养些珍禽异兽、专爱割人耳朵挖人心脏喂他府中那些珍禽异兽等传闻跟莫松演说了一番。眼见把莫松吓得面无人色,心中更是得意万分,话锋一转,又说起那护国将军实乃千年不遇的人才,当年他在战场上杀敌,一杆枪一挑一串,一把剑一砍一片,扫蹚腿一伸,也能把敌军吓得四处乱窜。总之那护国大将军周锦延其人端的是英雄盖世,英勇无双。
莫松几乎要吓得魂不附体,口不能言,抖着颤着,扶着墙从酸秀才家中出来时,酸秀才在他身后又拈须对天长叹:“唉——只可惜,古今往来的英雄豪杰们却都过不了情字这一关——”
莫松回身问:“老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酸秀才闭目摇头惋惜道:“想那护国将军多少的盖世无双,到头来却将杀父仇人严贼的心腹亲信莫九龄之女纳为如夫人,又对她宠爱无比,在将军府中为她用黄金万两盖了个藏娇小楼,即便是三更半夜,那黄金楼也亮如白昼;自然那位如夫人的风头也直盖正头的将军夫人——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是也,唉!一世英雄竟然拜倒在那石榴裙下,唉!可见这‘女色’二字害人匪浅——”
酸秀才且说且叹,面上的神情俨然已痛心疾首得不像话,但两只小眼睛中闪烁的却是十二万分的艳羡之光,话语间也分明难掩陈年老醋般的酸味儿。
莫松于是放了心。次日,干脆连集市上的小生意也不要了,只在家里喜滋滋地吃着小酒,坐等过两日京城来人接——自己无甚心机头脑,小生意是做够了,还是去将军府为二小姐阿娇当差的好。
午间,将军府便有人来了。来的不是周将军派来的人,而是从前的老熟人——二小姐身边的武姨母。武姨母也来不及与他两个叙旧,忙忙拿出一包银子,惶惶然地与他说道:周将军虽娶了咱们阿娇做如夫人,但心里却又记恨莫家的人,凡是遇着一个,必定想方设法骗到府里杀掉。阿娇虽为他所宠爱,心内却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幸而此番欲杀他一家四口之事无意被阿娇得知,阿娇念他夫妻两个从前服侍父亲及阿宝多年,便冒险来知会他一声,若想活命,须尽早逃跑,逃得越远越好。
莫松吓得冷汗淋漓,竟忘记问为何阿娇与武姨母至今还好好地活着。幸而家里除了前日周将军所赠银两以外并无值钱的家当。当下收拾细软,带上梅子与两个儿子,与武姨母辞别后,一路往南,逃命去了。
过两日,长安来禀报,说去接莫松时,他一家四口竟然不知去向,向村人打听了一番,说是有人看见他一家四口往南去了。锦延想了想,苦笑道:“他大约是怕受莫家的牵连。罢了,由得他去了。”
阿宝自有身孕后,性子暴躁许多,动辄上火,身上脸上发的疙瘩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这日又央求桑果给她烧些辣的菜吃吃,桑果笑道:“我听人家说酸儿辣女,你这胎只怕是个小小姐。”
阿宝嗤道:“你懂得倒多!你与你四哥到底怎么说?你自己若是勾引不到,不若我求了他将你的四哥赏给你。”
阿宝既然不承认自己是锦延的小老婆,自然也不愿意称锦延为夫君相公当家的,整日里还是“他”来“他”去,“他”听到生气时,她便又锦延哥哥长锦延哥哥短地胡叫,是以锦延对她也无可奈何。
桑果听了这话很是扭捏了一番,因为脸黑,也看不出红了没有,半响又恼羞成怒道:“说话没正经!我一辈子做老姑娘也不用你管。”
阿宝吃辣上了火,想起莫夫人未能与爹爹合葬一事,心里生气,便要去找阿娇理论。及至到了阿娇处,见她门口倒了好些药渣子,满屋子里也都是药味儿,一问,才知道阿娇已病了好几日,已有两日未曾下过床了。武姨母见阿宝过来,亲热得不得了,拉着她嘘寒问暖,又叮嘱她小心身子留意肚子,说了一大通,才放她进里间看阿娇。
阿宝这才想起阿娇的娘亲也是武姨母的亲姐姐,若是说起这事,不仅阿娇,便是武姨母也要得罪,于是心里暗暗改了主意。横竖人家母凭女贵,阿珠都不出头,也轮不到自己跳出来;再者,若人死后果真地下还有知,以莫夫人的手段,怕十个阿娇的娘亲都敌不过,因此只好请莫夫人自己去收复失地了。
阿宝进了里间,却见锦延也在,正执了一卷书坐在阿娇的床头看。
这两年为着阿娇的病弱身子,锦延的书房中添了好些医书,他时不时地拿出来翻一翻,这些阿宝也都是知道的。
阿宝便问阿娇的身子如何,阿娇本来半闭着眼歇着,听她过来,挣扎着爬起来,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你终于来看我了。”
阿宝见她面色竟然憔悴得不成样子,也吓了一跳,忙问:“你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不还是好好的么?”
“不过还是老样子,反反复复,”阿娇叹了一口气,又眉目含情看向锦延,娇声笑道,“你放心,为了他,我也不能轻易死了。”
阿宝也瞄了锦延一眼,当即点头附和道:“你没事最好。否则,他第一个要伤心死。”言罢,嘿嘿笑了几声。
锦延飞快地瞪了阿宝一眼。
外头武姨母泡了一杯菊花枸杞茶,用托盘端进来给阿宝,问道:“可是又吃了什么发物脸上竟发了这许多疙瘩。回去也叫桑果多煮些冰糖雪梨与绿豆汤给你吃。”
阿宝接过茶杯,只默默地吹里面的一朵朵的小菊花,一句话也不肯说。武姨母见这三人都默默无言,心中纳闷,便无话找话与阿娇笑道:“你还记得么?阿宝从小儿只要一吃错东西,脸上就爱发疙瘩,好不好还要发的满脸都是,这几年没怎么发过了,以为好了,没想到又发起来了。我记得从前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她脸上发了——”
“姨母好生啰嗦!我如何记得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也叫你不要再提!”阿娇骤然发怒,气得面色涨红,不顾武姨母满脸难堪,闭上眼睛道,“我累了,姨母你出去吧。”
阿宝便也随了武姨母退出来。武姨母放下托盘便双手捧面痛哭出声。
锦延本想随着阿宝出来叮嘱她几句话,不想袖子被阿娇扯住,只得又重新坐下。
阿宝临出屋子时,轻轻回首看了一眼。
锦延坐在阿娇床头,一只手被阿娇紧紧攥在手中。他则小心地为她掖被子,又面色温柔、言语带笑地说了几句什么话,阿娇一展愁颜,对他无声娇笑,又拉过他的另一只手,将脸埋在他的手心里,缓缓闭上眼睛。
阿宝在门外不由得怔了怔,心底悴不及防地生出一阵细碎的痛疼来,也顾不上劝解武姨母,等不及桑果来扶,几乎是逃也似地回了渡月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