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鱼镇和园里镇虽然同属长水县管辖,但园里镇位于县城脚边,白鱼镇却位于长水县和临县的交界处,至于土岗村,地如其名,在一处偏僻的山岗上而得名。这个罗丝丝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地方距离罗家要走长长一段山路,走到山脚下在走半个多钟头才有驴车或马车可乘坐,然后到镇上搭公共汽车,中间转两趟车到园里镇,然后再转车到大鼓村。——这是洪友民说的。
听他说了来这一趟多么不容易后,罗丝丝便大约知道白鱼镇土岗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也许环境和姥姥家差不多。
青山绿水,天然无污染。也意味着贫穷和愚昧。
长水县境内多为山地和丘陵,县城是唯一一块平地,挨在县城边上的园里镇大半也在平地的边缘上,大鼓村幸运的建立的平坦地带。同为一个镇的罗丝丝姥姥家、大姨家都在山上。
陶渊明有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陶渊明也没住到山上去,可能这位著名的隐士也知道山上的生活有多么艰难。
高云曾经戏称当初看上罗于平就是因为他家在平地,门口一条河,喝水方便。虽然夸张了些,但罗家的地理位置确实给罗于平加了不少分。山泉水是好,那得有啊。不是每一户人家得屋子都刚好在山泉旁边。山泉不是土坷垃,遍地都是。
罗丝丝在山上住过,知道好些山上人家喝水不方便,用扁担挑了水桶,走又窄又抖的山路去挑水。若是碰上哪年天气干旱,那可遭大罪了。罗丝丝记得还要过好些年,政府才开始计划在山上修建蓄水池解决山里的饮用水问题。
山里的人家唯一吃香的一回,便是在多年前的特殊时期,山脚下的人喜欢把女儿往山里嫁,图山里有吃的。没有粮食,至少有草根树皮,饿不死人。
大姨就是这么嫁回山里的。
不到三年就后悔了,尤其高云嫁到了罗家,高晴没少埋怨姥姥姥爷,总不过那年月家家户户都一样穷,高晴才没和姥姥姥爷怄气。后来罗家宽裕起来,也许背地里怄气过,但罗家人肯定不知道的。
总之,土岗村是个穷旮旯。
遗弃罗丝丝也因为这个穷字!
养不起她,只要把她扔掉,唯一算他们有良心的是洪友民夫妇俩因为不忍心而没让罗丝丝的亲奶奶在她生下来时就扔到马桶里溺死!
就是这么残忍!
洪家养不起罗丝丝这个女婴,因为在罗丝丝之前,两口子已经生了四个闺女,罗丝丝是第五个。他们扔掉罗丝丝后,很快从外面抱养了一个男婴回家充做自己儿子养。今天跟着他们来罗家的少年比罗丝丝小两岁,是后来李桂芬生的。抱养的那个男孩今年已经结婚了,没有来。
洪友民说,当时有亲戚劝他们把罗丝丝送人(其实就是卖掉的另一种说法,只不过好听些)。好歹能换点营养费。亲奶奶听进去了才没溺死罗丝丝。但他和婆娘不舍得,养不起就算了,拿自己骨肉换钱算什么呢?
洪友民四处打听千挑百选才选中河边的地儿扔掉罗丝丝,因为沿着长水的住户相比山里都要富裕些——土地更肥,人口更多,政策更好云云。
那天晚上,他躲在暗处,亲眼看着罗于平把娃儿抱走才离开。
后来洪友民也暗搓搓的关注过亲闺女,觉得罗家待闺女挺好的他没什么不放心,再说就算不放心他也没法子,总不可能把孩子要回去。自己家养了六个娃,哪里还有罗丝丝的位置。
生活压力大,过了几年,洪友民就很少打听罗家了,直到罗家开始做菜生意发达了,传遍了十里八乡。
又过了几年,罗家再一次出风头,便是罗丝丝出息了,成了大学生。
十里八乡第一个女大学生。
此时洪家的四个女儿都已经嫁人,抱养的大儿子也结婚了,只有小儿子还跟着他们过。这六个孩子都不是读书的料,土里刨食,嫁娶也在山里,眼看着小儿子大约也和兄姐一样的命运。
洪友民和李桂芬终于按捺不住,找上门来。
以上有些是洪友民夫妇主动说的,有些是高云逼问的。
真是现实而合乎常理的真相!
罗丝丝努力的从中挖掘发光点,好比洪家没有真的溺死自己也没拿自己换钱,好比罗家有钱后洪家也没上门找麻烦,好比重男轻女是时代局限性不能算他们的错几千年来的陈腐观念哪是一对大字不识的农村夫妻能勘破的……
只有这么想,罗丝丝才不至于怨恨。
再怎么无奈,再怎么有苦衷,都改变不了罗丝丝是被抛弃的那个。
罗家待罗丝丝的确好,高云不知道真相,把罗丝丝当亲生女儿养。洪友民给罗丝丝寻了个好人家——不,应该说命运给罗丝丝寻了个好人家。上辈子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差,真不能完全怪到罗家人头上,更多的是罗丝丝自己性格的缘故。
可是……为什么上辈子直到死罗丝丝都不知道自己不是罗家的孩子。
洪友民不是说他一直悄悄的关注罗丝丝么?
为什么上辈子她都快病死了,也没个姐姐哥哥弟弟亲爸亲妈找上门看一眼呢?
罗丝丝木然的听着高云直截了当的问:“说吧,你们今天到底来干嘛?别说什么只是来看看,想看的话悄悄的看不就完了,看多少眼都没人管,用得着一副认亲的架势?”
洪学斌年纪小,听了高云不客气的话,脸涨的通红。“阿姨,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爸妈就是想看看五姐,跟她说两句话而已。”
高云冷笑:“那现在看也看了,话也说了,你们可以走了吧。”
罗丝丝从来没见过高云这么咄咄逼人的样子。
身世揭穿之后,高云也曾经气急败坏的骂过她:“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现在又像捍卫宝藏的母龙一扫平日的软弱。还有前世,她上门借钱,背着儿子媳妇一边抹泪一边把她送出门去的模样……
罗丝丝苦笑,把心里那些纷繁杂乱的念头统统扫开。对坐立不安的洪友民夫妇道:“我这些年过得很好,爸妈弟弟们都对我很好。”
“哦、好好,好……”洪友民语无伦次的说。
李桂芬哭得眼眶红肿,巴巴的看着罗丝丝。
罗丝丝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好像堵了块石头闷闷的,又好像不会游泳的人落进水里,漫过眼耳口鼻……
高云语气冷硬:“老罗,说话!”
罗于平被点名,看看女儿,再看看高云,想了想,说:“兄弟,你们说的我们也听明白了,当年的事儿咱们就不说了,各有各的苦衷,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丝丝都已经成人了。咱们就说以后,你看,我们两口子养育丝丝这么多年,把丝丝培养成大学生,十里八乡都知道丝丝出息了,这个时候你们上门来说认亲,那不合适对吧——”
洪友民忙道:“我们不是要抢孩子。”
罗于平:“既然这样那更容易解决了,我相信做父母的,都是希望孩子好。你们肯定是这么想的吧?”
洪友民夫妇连连点头:“对对,我们就是忍不住想和孩子说说话,希望她别怨我们……”
罗于平敲敲烟杆:“我们也不是不通人情,只要孩子愿意,咱们两家往后当做亲戚相处也挺好,不过你们这突然来……咱们谁都没准备,就是孩子也一下子接受不了不是?不如这样,今天这么晚了,你们先在我家将就住一晚,明天再回去。过段时间再来,丝丝也需要时间接受是不是?咱们慢慢来行不行?”
罗于平说得有理有据,俨然有几分心理辅导专家的本事——都是几年来生意场上练出来的——其实他连这个名词都没听过。
洪友民和李桂芬可不是斯文人,不过也不是穷山恶水出来的“刁民”,心里对罗丝丝很有几分愧疚,再看罗丝丝面无表情冷冰冰的样子,也无可奈何的默认了罗于平的话。
高云很不以为然。
按她的意思巴不得现在把三人赶出去眼不见为净。
只是她知道不可能,罗于平都发话了,她便去收拾房间铺盖,家里有间屋子床什么的都齐备,专门预备了有亲戚来时住,随便收拾下就可以住人。
洪友民夫妇连忙推辞,说不用客气,他们可以回去。
罗于平拍板:“回去什么,那么远坐车都要两三个钟头,何况三更半夜的车没有,难道你们走回去吗?冲着丝丝,我也不能让你们走回去啊。住一晚吧,没啥,不麻烦。”
洪友民夫妇一个劲儿的摇头,嘴里连声道不好意思、太麻烦云云,起身要走,罗于平就像挽留亲朋好友般热情极了,还叫着俩儿子的名字让他们留客。
罗文康屁事不懂,以为真的留客,像以前家里来了客人一样,上前硬拽着别人的手:“别走,留下吧,留下来吧,明天再走,我们家可大了,不用挤着睡~”
罗丝丝大概明白罗于平的意思。
他肯定也看出来洪友民夫妇不是那种“刁民”,并非存心来讹人的——心眼子也有,不过还是老实居多。
老实人都要脸。
罗于平这么热情,无非是想让人家不好意思,顺便让人家看看自己家的环境,掂量掂量分寸。
“小健,我们屋那台电扇提过去给叔叔阿姨们扇。”罗于平吩咐儿子。
洪友民和李桂芬被罗文康拽着手,使劲的摇头:“别麻烦了别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们是客,应该的。”罗于平语气自然的说,仿佛没瞅见高云拉长的脸。
洪友民一家在罗家住下了。
从头到尾,罗丝丝就说了那么一句话。
次日,高云一扫前夜的冷淡。不知道罗于平昨晚怎么跟她说的,反正大清早起来,高云总算没有拿鼻孔看人,反而热情不失周到的招呼洪友民夫妇吃早饭。
吃早饭时,还挺不好意思的解释昨天因为太突然了所以才态度不好。请他们别介意云云。罗丝丝瞅见洪友民夫妇脸都红了。
早饭刚吃完,高强和罗树根来了。进门瞧见洪友民一家,生面孔,都不认识。罗于平都不知道怎么介绍,罗丝丝是抱养的这件事,一直以来没什么人知道,总不能大咧咧的介绍:这是丝丝的亲爸亲妈亲弟弟吧!
索性不介绍了,问问他们已经吃了早饭,赶紧把碗筷收拾了,还没收拾的行李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高云把李桂芬拉到屋子里说话,过了一会儿出来,李桂芬眼圈红红的,但没说什么,拉着丈夫儿子告辞。
罗丝丝迟疑,在李桂芬欲言又止的神情下,终于说了句:“那你们先回吧,等我放假了再去看你们。”
她想了一晚上,情绪平复了许多。就冲着前些年他们从来没打上罗家的主意,一直安安静静的,她也做不到把他们当仇人。但要当亲人也做不到。索性就按罗于平说的,以后当一门不远不近的亲戚处着吧。
得了她这么一句话,洪友民和李桂芬都激动的点头:“哎,好好。”又问了大概什么时间放假,听罗丝丝说腊月放假,明显有些失望。
但那是国家规定的,谁也没办法。
罗丝丝的学校,全名叫潞城师范学院。国家真正有名气有实力的学校都分布在发达城市。本省最好的潞城大学在全国高校前五十名排行榜上只能占尾巴处。但是在本省范围内,潞城师范学院却小有名气,长水中学就有三个老师是潞城师范学院毕业的。
因为出了洪友民一家上门的事,罗丝丝上大学的兴奋打了折扣。反过来说,幸好需要立刻赶往学校,至少腊月才能回家,她得到了喘息的时间。不然,即使理智上考虑清楚了,情感上她也无法立刻面对这对“亲生父母”。
希望倒时候她能平静的面对洪家的一切!
不止罗丝丝受到了影响,高云、罗于平也没有前几日的兴奋。倒是不知情的罗树根和高强兴致勃勃的对看到的一切指指点点,还有懵懵懂懂的罗文康,咋咋呼呼,被罗文健骂了好几次“丢脸”都安静不下来。
罗家到学校已是中午了,吃过午饭,在迎接新生的师兄师姐的带领下办好入学手续,领了生活用具,又把宿舍整理好,下午也过完了。在学校对面的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大家去逛了潞城的百货大楼买了许多东西,吃过午饭又去城市公园玩,下午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巧的是,在城市公园碰上了董嘉。和他在一块儿的是两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应该是他的新舍友。高云和罗于平很热情的邀请三个小伙子和他们一块儿玩。
董嘉他们哪里肯和大人待一块儿,忙不迭的拒绝。
不过罗丝丝不知道,分开之后,新舍友中的一个嬉皮笑脸的问:“那女孩谁?长得不错,什么时候介绍下?”
董嘉听了,莫名其妙的有些不高兴。“那是我老同学,有机会再说吧。”
新生见面,军训……罗丝丝的大学生涯按部就班的展开。
很快的她就失去了新鲜感,心中那股焦躁感再次出现。
大学比她想象的更好,老师们都很有学问,很有思想。学生们也和中学同学大不相同,课程更是灵活而充实。
她应该要比现在更加快乐满足才对。
但事实上,罗丝丝觉得她被另一种力量拉了过去。
那种力量她说不出名字,但已经知道到底是什么。
长水县离省城不过三个钟头的车程,但状况却像隔了三个地球。在长水,低矮的平房、中山装、绿色的军装、自行车、姑娘们的齐耳短发、小伙子的平头是日常所见。而在省城,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汽车、各种布料的花花绿绿的服装、还有人们谈论的时政经济……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让罗丝丝回到了二十一世纪。
原来上辈子当她在小县城浑浑噩噩过日子的时候,省城竟然是这样的。
高中三年,她竟然错过了这么多。
省城尚且如此,南方的发达城市又该是什么样呢?
罗丝丝再一次真切的感觉到时代的车轮一步步碾压过去的感觉。
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还是她刚刚重生那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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