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地抗蛮前线,快马加鞭要十余日的路程,刚刚结束一场战役,连生擒带斩杀了五千余人,吓得蛮人龟缩不出后,刘寄奴终于腾出一丝空闲,将军务交给几个心腹手下,只带了三五亲卫,快马赶回襄城。
赵小虎成亲,作为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他自然不能错过。更何况,自从离开襄城,离开秀水村,他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边疆数年,他夜夜听着风沙入眠,为了爬得更高,为了早日与那人正面相抗。如今他已经升至将军,统帅近万兵马,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和那人率领的蛮人大军对抗沙场,那时,他或许终于可以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可是,如今想回去的愿望却盖过了一切。三年多的孤独让思念变得格外难以忍受,他迫切地想要回去,回到那个给他带来无数温暖的村庄。
只是数年未回,不知道记忆里的一切是否仍然如昨?义父的鬓发应该又白了一些,而那记忆中的少女,应该也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他记得她在信上说,一直未曾许亲。
一路风霜,他只用了不到八天便到达襄城。
在秀水村村口的大槐树前下了马,刘寄奴急切跳动了一路的心忽地安稳下来。
不远处就是他的家,家里有等待着他的人,他不是一个人。他忽地踌躇起来,站立良久,近乡情怯般,不敢越过那一片槐树的阻碍,去见他日思夜想的人。
亲卫轻声提醒,“将军?”
“走吧。”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抬脚走向茂密槐林后的小院。
一如许多年以前,他从生死边缘被素昧平生的兰郎中救起,然后带回这个宁静淳朴的小村庄。
与多年前相比,如今的兰家小院早已翻新,院墙屋瓦都变了模样,唯一不变的,只有院墙上仍旧葱葱郁郁的蔷薇,只是此时已是盛夏,蔷薇花谢,枝头上结了一粒粒的蔷薇果,青涩中透着微红。
亲卫要上前敲门,他却将其拦下,亲自敲了起来。
“来了!”
听到门内传来少女飞扬的声音,刘寄奴不禁微微弯了嘴角。
门吱呀打开,少女明媚的脸庞突然映入眼帘,像是门旁的蔷薇果,将熟未熟,看上去却已经很可口。
看到门外熟悉的面孔,襄荷先是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眼花后,惊喜地尖叫一声扑到刘寄奴怀里,“大哥!”
“小荷,我回来了。”刘寄奴抱住怀中的少女,军营中凝练出的冷肃刹那间全然消失,声音中只剩温柔。
身后的亲卫们瞅着他们素有玉面阎罗之称的将军,纷纷瞪大了眼珠子。
门口的响动很快惊动了屋里的人,大狗馒头凑上来,先是凶恶地瞪了刘寄奴一眼,鼻子一耸,围着刘寄奴绕了一圈后,立刻学襄荷往刘寄奴身上扑。
丑猫包子跳到墙上,不屑地睥睨着抱成一团的人人狗狗。
刘寄奴笑着腾出一只手,摸摸大狗毛茸茸的脑袋。
“闺女,谁来了啊?”兰郎中懒洋洋的声音传来,随之而起的还有车轮碾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襄荷正要回答,忽听一声轻咳,低头发现自己正被刘寄奴紧紧抱在怀里,明明心里没什么,却还是忍不住心虚地赶紧跳出来,转过身到:“爹,大哥回来了!”
而刘寄奴也已经看到了许久未见的义父,以及那即便坐在轮椅上,却依旧风华绝代的男人。
他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襄荷的表情。
襄荷正看着两人,目光看着兰郎中,却不自觉的溜号到另一人身上,而当她看到那人时,脸上的表情让他心脏倏地一沉。
“义父,”他按下心中不安,声音哽咽地朝兰郎中喊了一声。
兰郎中也激动地老泪盈眶,“你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互叙一番离情后,刘寄奴看向谢兰衣,开口问道:“这位是——”
谢兰衣微微一笑:“在下谢兰衣,襄荷的未婚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大哥。”
襄荷不知何时站到了谢兰衣身边,闻言快速拧了他一下,但脸上却未见真的羞恼。
刘寄奴脸色暗淡下来。
赵小虎和田菁的婚事办得很热闹,襄荷提供的大量月季花更是让来吃酒席的人都大开眼界,传扬出去后还给鹤望花铺带来了不少生意,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两人婚事刚完,兰家便放出消息,襄荷已经定亲,要趁着刘寄奴在赶紧完婚。
这消息惊呆了一片人。
自从襄荷十二岁以来,提亲的人就没断过,刚开始是村里和邻近村子的村民,后来襄荷考上书院,镇子上和许多富户甚至小官小吏也都来提亲。而随着襄荷日渐长大,书院的学子、襄城富贵人家的公子,门第钱财样貌一样不缺,纷纷上兰家提亲。
然而,不管提亲的人家门第有多显赫,人才有多出众,兰家一律拒绝。
直到如今,已经十七岁的襄荷仍旧未曾许亲。村民们听说她终于定亲,都纷纷打听究竟是哪家公子入了她的眼,待一听说是个无父无母,无产业无官职,甚至连双腿都不能站立的人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所有人都以为襄荷脑子犯抽了。
不过随着谢兰衣出现在人前,许多人见过他的相貌之后,舆论倒是改变了些,理解襄荷选择的人多了,但事实上,情况并没有比之前好。
“兰家那小姑娘估计是看上那后生长得俊了!”
“唉,长得俊有什么用,当不得吃当不得穿的,就是个小白脸……”
“兰家还缺吃穿啊?守着万贯家财,还不是想找什么夫婿找什么夫婿。”
“这样说来那小子不会是看上兰家的钱了吧?又无父无母的,难道要当上门女婿?”
“说不准,兰郎中就一个闺女,不上门的话,兰家可不就断了后了?”
……
躲在大槐树后面听着妇人嚼舌的襄荷和谢兰衣对视一眼。
襄荷严肃地看着谢兰衣:“她们说你是小白脸。”
谢兰衣摸摸自己的脸,点头:“嗯,她们说的没错,我的脸的确很白。”
襄荷:……
“她们说你要当上门女婿。”她不甘心地再度挑衅。
谢兰衣笑了,“有何不可?”
襄荷彻底郁闷了,蹲在地上画圈圈,画完圈圈抬头指控:“你这反应不对!”
“哪里不对?”谢兰衣微微笑开,“他人说什么与我们何干,他自说他的,我自活我的。而且,她们说的也没什么不对,我媳妇儿的确家大业大,我的确无父无母,不然,我真当上门女婿,嫁给你?”
襄荷“嗷”一声捂住了脸,“不要脸!”
那个谪仙一样的俊美公子呢?说出这样的话不怕人设崩了么?!
自从一时恍惚答应了求婚,谢兰衣就越来越口无遮拦——也不对,是越来越嘴甜,越来越接地气了!完全不像以前那么外人面前那么高冷,也不像以前在她面前那样虽然亲近但多少还有些端着架子。
她、她、她——她完全抵挡不住好么!
她原来可没想那么快原谅他冒失的求婚的!
但她知道,她心里其实在窃喜,在享受着他这样的变化。以前的谢兰衣对她来说就像一朵漂亮的花,她以欣赏的目光看他,不会产生任何想要占有的想法。但如今,那朵花却主动靠近她,剥去扎人的刺,张开柔软的花瓣,将一切都呈现在自己面前。
她的心里便随之生出名为占有欲的恶魔,想将那花紧紧地圈在自己的小花园,只容自己欣赏,只容自己抚摸,不想让别人看去他一点点。
就像他对自己一样。自从定下亲事,他便以她的未来夫君自居,对待任何想要觊觎她的男人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她跟大哥亲热一些都不许,让她又恼火又窝心。
然而当她看到别的女人目露惊艳地看着他时,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情。
那种想要将心爱的人的全部都据为己有的感觉。
爱是独占。
她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
以前的她不在意他是否为她私有,因为她只将他当做朋友,然而现在,她的心境却全然改变。
那么……这是因为爱吧?
她爱他。
而他也爱她。
相爱两个字,或许就是世间最美好的词汇之一。
襄荷莞尔一笑,目光凝视着那个不再高冷,却在她心里更加鲜活的人:“好啊,那你就当我们兰家的上门女婿吧!”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北边战事吃紧,刘寄奴不能长时间逗留,就连刘小虎也是刚刚成了亲便要再度奔赴疆场,只是走时,已经换了妇人头的田菁也要跟去。
刘寄奴下次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若慢慢为襄荷的婚期挑日子,说不准他到时有没有事,回不回得来也做不得准。
因此,在谢兰衣的怂恿,襄荷的默许,刘寄奴的沉默中,兰郎中大手一拍,直接将襄荷与谢兰衣的婚期定在刘寄奴临行前一日,也就是说,留给他们的准备时间不过十天。
刚刚因为赵小虎田菁婚事热闹了一场的秀水村再度热闹起来,而这次新郎新娘子的身份,也让这热闹远远超出了秀水村的范围。
外面如何热闹襄荷不知道,遵循着新人成亲前不得相见的习俗,自从定下婚期那日,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谢兰衣了。发请帖、请知客、订酒席等杂事自有兰郎中和刘寄奴料理,她这个准新娘子只要躲在闺房绣嫁衣就好了。
当然,她的女红功夫是万万绣不出一件像样的嫁衣的,因此不过是在基本已经做好的嫁衣上绣两针做个样子罢了。
原本因为时间仓促,她还以为只能去城里绣坊买现成的嫁衣,那样非事先定做的嫁衣自然不会太好,而且说不定合不合自己心意。虽然最重要的是嫁的人,而不是嫁人时穿的衣服,但毕竟一生只有一次,没能穿着最美的嫁衣出嫁,心中总是难免有些小小遗憾。
但谢兰衣却又给了她惊喜。
分开后的第二天,谢兰衣就送了两大箱子的东西到兰家,其中就包括一件做工精致卓绝的嫁衣。
那嫁衣颜色极正,红如烈火,一层层绢纱堆叠坠地,倒有些像是现代的婚纱。襄荷在看到那嫁衣的一刻就有些怔愣,因为她想起,自己似乎曾经对他说过,希望自己出嫁时嫁衣如火,裙摆绵延,又描述了一番现代婚纱的模样。
那时候,他们还并未挑明心迹。
送嫁衣来的人说,箱子里的东西都是谢兰衣在外三年游历时四处寻来或自己亲手所做。
箱子里还有一整套的新娘头面,用料虽然也珍贵,但最难得的是工艺都极好,绝非仓促之间能够做成的。
除却嫁衣头面,箱子里还有许多小玩意儿,大多是各色木料雕成,有簪子,有步摇,有手钏,有挂件……甚至还有两个木雕的小人儿,男娃娃坐在椅子上看书,女娃娃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调皮地欲要抢书。
娃娃的神态活灵活现,衣饰打扮,五官面貌无一不跟她和谢兰衣极其相似。
翻看着箱子里的东西,襄荷心中终于恍然。
这些东西自然不是一时能够准备好的,恐怕从三年前离开襄城,他就已经在搜寻或制作这些东西。
所以,他在离开时就已经喜欢她了么?
襄荷眼睛忽然变得酸酸的。
既然喜欢,又干嘛要离开,离开了又傻不拉几地准备这些东西,万一等他回来她已经许亲嫁人了呢?那这些东西他要怎么办?
傻瓜。
她轻轻在心里骂了一句。
最后定了婚礼在秀水村办。
到了真正成亲那日,秀水村热闹地像是整个村子都在办喜事一样。襄荷书院的山长同窗来了不少,与鹤望花铺有往来的商户甚至顾客也有许多不请自来,兰郎中又一直与人为善,几乎不赚钱的医馆一开许多年,有意无意地便结了许多善缘。
见酒席摆在兰家,来客们都以为新郎官真是要入赘了。在场的除了书院的几位山长外,几乎无人知道谢兰衣的身份来历,都以为是突然冒出来的,不过因为长得好,又无家无业身有残疾好拿捏,才被兰家招了做上门女婿。
而当知客们唱礼单的时候,人们就更确定谢兰衣是入赘的了。
礼单上都是恭贺襄荷大婚,或者兰郎中爱女大婚的,半晌却没听到一个恭贺新郎官大婚的。
虽然没人明说,但暗地里埋汰新郎官几句还是难免的。
直到一声“墨门第四十七任矩子墨含章贺谢师大婚,路远难至,特赠机关人一具,聊表寸心。”,从声音略显惊讶的知客口中出来,人群便猛然像炸了锅般沸腾起来。
能被墨门矩子称“师”的人物啊!
还有机关人!
墨院院长相里渠当即就是一个趔趄,要不是旁边人拦着,当即就要抢了知客的礼单过来看。
然而墨门矩子的机关人还只是开始,接下来,知客一连唱出一串名字,都是恭贺谢兰衣大婚。这些名单上的人,有到场的,有只送了礼来的,有如墨门矩子这样声名显赫的,也有全无人听闻的,其中另一个能稍微跟墨门矩子相提并论的,便是川蜀的一个医道圣手杨易道,与医院院长苟无患并称“南杨北苟”。
这哪里是没钱没势靠着女人吃软饭的小白脸,这分明是隐世不出的高人,专门来打他们这些人的脸的!
先前做出那样猜测,并且私底下跟同伴嘀咕过的来客们泪流满面,只觉得,脸,好疼qaq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