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梅花糕(1 / 1)

一路无话,待到暮色西沉时,驴车才晃晃悠悠回到秀水村。

正是晚饭时候,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因要将驴车还给赵家,兰郎中便也没让三个孩子下来,直接将驴车赶到村口,过了村口第三家就是赵大虎家。

黄昏是秀水村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劳累了一天,也没别的娱乐,村民们便喜欢趁着晚饭时候聚在一起,说说家长里短,谈谈农活收成。驴车行到村口的时候,便有许多村民正端着碗,揣着窝窝,或蹲或坐,三三两两地聚在村口,也有从田里晚归的村民陆续经过这里,巴掌大的地儿热闹地仿佛一个小型集市。

驴车刚一出现便被眼尖的村民瞅见,见到驾车的是兰郎中,便都端着碗凑上前打招呼。兰郎中昨日没经过村口,直接回了村子几十米外的兰家,因此昨日回来时没几人看到,上午见过村长后又早早进了城,更是没见过几个人。因此虽然几乎整个秀水村的人都知道兰郎中回来了,但还是有许多人没见过他的面,更没见过刘寄奴的面。

此刻兰郎中回来,驴车上坐着的三个小孩,除了兰家姑娘和赵家小子,还有一个眼生的,村民们立时便猜出是谁,有些促狭的目光便在襄荷和刘寄奴之间来来去去,偏还挤眉弄眼的,生怕人看不明白他的意思。

襄荷伸出手指,朝着兰郎中的后背戳啊戳。

收到闺女旨意,兰郎中立刻挺直腰杆清清嗓子,跟在场的挨个寒暄了一遍后,便正式介绍起刘寄奴来。先将拜把兄弟故人之子的说辞说了一遍,然后着重语气道:“……我跟刘大哥是喝了结义酒的兄弟,刘大哥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以后大家伙儿的就把寄奴当成我兰麻子的亲儿子,我闺女的亲哥哥看!”

啰嗦一堆,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果然,兰郎中这话一出,村民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几个促狭的也收敛了些。

马上又有人问起他们进城是干嘛去了。秀水村村小人少,村民关系也融洽,哪家小夫妻夜里打架,第二天整个村子都能知晓。只是这样固然亲近,却也没一点隐私可言,兰家因在村子外围倒还好一些。但襄荷也知道,他们拉着南瓜去城里卖的事儿,估计已经不是秘密了,毕竟她也没特意让赵大虎保密。

听到人问,襄荷立马笑眯眯地说是卖南瓜去了,只是在说起价格时,一下子给砍了十倍,五两银子被砍成了五百文。一旁赵小虎瞪大眼睛,刚要说话,只见襄荷冷飕飕一个眼刀子过来,他立马就蔫成了经霜的白菜。

但即便是五百文,也让围观的一众村民啧啧不已。村民们都是靠山靠地吃饭,钱也都是用收成用猎物来换,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银子,而一个南瓜就卖了五百文,这在他们看来已经是笔大买卖。只是种南瓜这事儿襄荷并未藏着掖着,许多村民都知道她搞出了个长着字儿的大南瓜,也知道她是专程为城里贵人寿礼准备的,不是没人想学着她的法子赚钱,只是即便种出来了,又卖到哪里去?这种东西也就只有有钱人才买,而秀水村谁也不认识有钱人。

因此村民们也就只能羡慕,却没起歪心思的。倒是襄荷暗暗上了心,如果能有固定的销货渠道,这种果实上弄字的买卖或许真可以做一做,只是能不能挣到钱还是有些悬。

驴车在村口停了好一会儿,才驶去赵大虎家,将驴车还了,又把赵小虎留在赵家,兰家三人才向着自家院子走去。

走到一半,襄荷拍拍脑袋,突然想起一个事儿来。离开周府时,抱香塞给她一小包东西,托她带给家人,如今那小包还在兰郎中手里拎着呢。

襄荷便让兰郎中和刘寄奴先回家,自个儿拿着东西去了抱香家。

抱香本姓宁,宁家在村东头,与兰家一样,也是几间茅草房,且宁家家中除了去周府当丫鬟的抱香,便只剩一个寡母和一个十四岁的儿子,与兰家父女倒是调了个个儿。

抱香的娘姓孙,孙氏嫁进宁家门不到五年,体弱多病的秀才丈夫便撒手西去,留下年轻的孙氏和一对年幼的双生儿女。这时并无守节的习俗,寡妇再嫁也是常事,孙氏姿色不错,人又年轻,当时便有许多人劝她趁着年轻再找一个,但孙氏却丝毫不为所动,硬是一个人扛了过来,到如今已经守了整整十年寡。

孙家柴门半掩着,襄荷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读书声,“……天命之谓性,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襄荷伸手敲门,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皂边儒服,手中还拿着书卷的少年打开了门,他身形高瘦,面色有些苍白,眼窝周围泛着虚青,见门外站的襄荷,便忙招呼道:“是小荷啊,快进来坐。”

“宁大哥,不用进去啦,我就送个东西。”襄荷忙推辞了,举起手中小包道:“我今日去了府城,见到了秋菊姐,秋菊姐让我带些东西给您和孙婶婶。”

“咳,多谢小荷,”少年轻咳一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姐姐近来可好?我已经许久不见她了……”

“霜儿,是谁来了,怎么不进来?”一个温温柔柔的嗓音传来,然后襄荷眼前便多了一道黑影,抬头一看,是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妇人,正是抱香的娘,孙氏。

“娘,是兰叔家的小荷妹妹,姐姐托她带了些东西。”宁霜解释道。

“是小荷呀,怎么在外面站着,快进屋。”孙氏脸上带笑,一边拉着襄荷进门,一边吩咐宁霜道:“霜儿,你继续念书去,小荷我来招待就行,不是说明日便要考核了么?”

“唉……”宁霜答应着,拿着书去了书房。只是襄荷分明看见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沮丧,以及微微下垂的双肩。

襄荷抵不住孙氏的力气,只能被她拉着进屋。

自宁秀才去了之后,宁家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后来因为抱香入了周府,常常贴补家里,宁家境况才好转一些,但因为有宁霜这个读书人在,相比寻常村民,还是差上不少,连兰家都不如。襄荷进了屋,见屋内桌椅虽整齐干净,但却都已破旧不堪。

孙氏引了襄荷坐下,又给她倒了热茶,全没因为襄荷是个小孩而怠慢她,礼数上是一丝错也没出。

这样礼数周到,笑容亲切,看着实在是让人喜欢。

但襄荷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她不欲多待,将包裹放在桌上便想告辞,但孙氏却拦住了她,细细问起她跟抱香相见时的情形,问抱香是胖了还是瘦了,脸上带没带笑,跟的主子是不是真的和气……问得巨细无遗,仿佛一个挚爱女儿的慈母。

襄荷只得一一说了,说的自然都是好。然后她便见孙氏脸上仿佛泛起光来,连声道:“过得好就好啊,唉,当初多少人劝我不要把秋菊送去当丫头,可现在呢,那些人都悔着呢!有好几个都来托我,说想把自个儿女儿送去。可惜现今人家周府不收了,收也只收卖断终身的,像我们家秋菊这样只签十年,到期就放出来的,可真是赶上趟儿的,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人周家门风好,周山长又是当世大儒,秋菊在他家做丫头那是享福呀,到时候放出来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人都说周家的丫头强过寻常小户人家的小姐,不愁找不着好婆家。再说到时候霜儿也二十岁了,不说举人进士,秀才定是能中的,有个秀才弟弟,又哪用愁婆家……”

孙氏越说越有兴致,因长久操劳而枯黄的脸上溢出耀眼的亮光,仿佛口中所说的一切都已成真。

襄荷一直低着头,终于寻到个空隙便忙打断道:“婶婶我先回去罢,家里晚饭还没做呢。”

孙氏一脸惋惜的模样,再三挽留她,见襄荷去意坚决才作罢,只是打开了桌上的小包,将里面东西都亮出来。许是时间仓促,小包里并未放许多东西,只一个小银锞子,一对儿丁香耳坠,还有一小包梅花样的糕点。孙氏收了银锞子和耳坠,抓了约莫一半的糕点,非要襄荷带走。

襄荷再三推辞,却还是推辞不过,只得接了,又跟孙氏道别了一番,才走出宁家门。

离开时,还听到院内传来宁霜不时夹杂着轻咳的读书声。

回到家,却见厨房里一阵兵荒马乱。刘寄奴大汗淋漓地烧火,兰郎中手忙脚乱地又是添水烧汤又是拎勺炒菜,馒头在两人脚下转悠个不停,看到她的身影便又立刻朝她跑来。

襄荷赶紧将糕点塞兰郎中手里,洗了手便去灶台边忙活。

兰郎中终于解放出来,大松一口气之余,看着手中的糕点纳闷地道:“哪来的糕点?”

“孙婶婶给的。”襄荷低头答道。

兰郎中没多想,打开纸包捏了一半塞进嘴里,尝了尝觉着不错,便捏着另一半递到襄荷面前。

襄荷面前猛然多了半块糕点,抬头便见兰郎中正张口“啊啊”着,示意让她张口,她只得张开口,让那半块梅花糕落入肚腹。

梅花糕入口香糯微甜,还有丝淡淡的梅花香气,是她喜欢的味道。襄荷吃过秀水镇上卖的梅花糕,还颇为喜欢,但镇上卖的不论卖相还是口感,都不及刚刚吃的那一口。

兰郎中又挟了一块要喂她,襄荷却将头偏了过去,闷闷地道:“我不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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