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溪只抄了一个时辰经书就回去了,顾青竹一如往常抱着朱雀等在佛堂门前,他每日都在这里等着,其中用意贺兰溪心照不宣。
二人回去后还继续练剑,顾青竹负责教贺兰溪,朱雀则坐在门槛上看着,一双桃花眸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微张着嘴,小脸上一脸懵懂。
只是贺兰溪却不似顾青竹练剑时那样认真,过了半个时辰,顾青竹一松了手,他就懒散了下来,雀阴也脱了手,咻咻的绕在他身侧飞。
作为一个剑修,其实应当不能容忍贺兰溪这样不认真的学生的,可顾青竹却没太过严厉,毕竟这学生还是他的道侣,他便站在一侧默默地看着。
贺兰溪见状笑嘻嘻地凑过去,“不要这么严肃么,你的伤还没好全,别急着天天练剑,云寂师叔说了操之过急反而不好,你休息几天再说吧。
”
原来贺兰溪是打了这个主意,顾青竹一怔,垂眸望了眼手中的休宁剑,原本锋利的剑刃上早在先前破开几个小小的凹槽,也不复往日凌厉。
剑修的剑,亦可代表他的本身。
剑修重伤未愈,他的本命灵剑自然也无法修复。
心太急到底也不好,顾青竹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他将灵剑收回丹田,再抬眼时贺兰溪也收了雀阴,笑着跟他说:“不练剑了,我们出去逛逛吧,我想吃你上次给小贺摘的枣子。
”
那眉眼弯弯,容颜姝丽,确实美艳逼人,可惜话里有话……
顾青竹不敢犹豫,很快点头,听贺兰溪吩咐抱上朱雀,二人便出了庭院。
自从朱雀出世那一日后,他们就没再出过圣童祠,这一出去,没成想在路上迎面碰上一个人。
玉冠华服的清贵青年与二人碰上面时,当即眼前一亮。
“二位仙师,多日不见,听闻二位都受了伤,现在可还好?”
来人正是昭太子,待先帝的丧葬礼仪过后,他将顺理成章的继承南燕的帝位,比之先前几人相处那段时间的落魄,而今他身居高位,着白龙鱼服,那一张与善明相似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憔悴,但更多的是稳重与刚毅。
若要为一个仁君,他满腹经纶,心怀天下,也倒担当得起。
不过贺兰溪倒是不管天下如何,他当初会来南燕,是因为顾青竹想来,也是因为南燕有魔道邪修作乱。
人间纷争只要不涉及修道之人,其实与大部分修士都无关。
外界之事贺兰溪并非完全没有在意,毕竟还身在南燕,顾青竹不久前也同他说起过,如今南燕方才安稳,正是国丧期间,皇城宵禁,自然没有往常热闹,而再过几日就是先帝送葬的奠仪,京师应该还得消沉一阵子。
昭太子这段时间一直忙于政务,贺兰溪二人又在养伤,的确没再见面,今日他一来,二人也有些诧异。
顾青竹平日里不善言辞,可这会儿竟主动拦在贺兰溪面前同昭太子寒暄,昭太子对那日通天楼上发生的事不知知道多少,言辞中多有感激之意,但很快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同二人告辞。
昭太子没带人进来圣童祠,因为云寂在,还有其他修士在养伤,他也知道云寂和善明这些修士们不喜欢吵闹,只让自己的人留在外面。
贺兰溪本来也快走到圣童祠正门前了,想了下,还是避开了门前那些官兵,扯着顾青竹袖子往后门去。
“昭太子怎么突然来了,会不会是跟宋笙有关?”
同宋笙一起抄过经书,也见过几面,贺兰溪至今还没看透这个少年,只看他表现得天真愚钝,可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贺兰溪猜测恐怕连云寂也信不过宋笙,才将他留在身边。
顾青竹也想了下,不太确定地道:“再过几日,先帝似乎也该送葬了,他或许是来找善明的。
”
说来也是,善明是南燕的三皇子,也是那先帝最宠爱的儿子……
后知后觉想起来这点的贺兰溪很快知道自己想多了。
云寂要将宋笙留下来的话,昭太子没必要拒绝他,毕竟云寂在南域是神一般的存在,这次又救了南燕。
顾青竹似看出他的顾虑,问道:“你觉得宋笙哪里不对?”
“我觉得他好像以前就认识我……”说着贺兰溪有种说不清的不安,“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跟谢无寂很像,但是他又不像是恨着我。
”
就像谢无寂当时看着他时,那种‘我认得你可你却忘了我’的眼神,那白衣的少年在抄经时偶尔眼巴巴地看他一眼,那时便会如这般轻蹙眉头。
不过顾青竹还心有余悸,听到谢无寂这个名字后脸色当即冷了下来,贺兰溪见状急忙补充道:“可能是我想多了,没准他以前真的认识我。
”
顾青竹没说话,面上有些阴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兰溪思索了下,又转移话题似地感慨道:“实则他也有些可怜,或许是得到了什么就必须失去什么,好比等价交换,他得到不老不死的同时,也失去了所有天赋和能力。
”
二人说着话,已偷偷在后门出了去。
贺兰溪不喜欢被人围观,所幸昭太子也没让人将后门围起来,他对云寂还是挺敬重的。
贺兰溪执着于上次顾青竹摘的枣子,一出门就要顾青竹带他去摘,顾青竹顾不得再沉着脸考虑其他,只能抱着朱雀带他去摘枣子。
往后几日也如这般慢悠悠地过着,安然而又平淡。
在对待顾青竹的态度上,小贺和贺兰溪是俨然不同的。
小贺对顾青竹避而远之,除开每日被云寂逐日增加抄写经书的时间外,他并不太喜欢在顾青竹眼皮子底下待着,顾青竹也不会刻意看着他。
而贺兰溪一出来,顾青竹自己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贺兰溪也不会让他练剑太久,只让他好好休息养伤。
而几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闲下来时都致力于让朱雀学习走路。
这几天大抵是苦了朱雀,朱雀现在见了顾青竹和贺兰溪,眼里就泛着要掉不掉的泪花,可怜得不行。
这些日子看着过得平淡,却也有一些小小的变化。
比如小贺抄写的经书往常都会与宋笙手中经书无异,而贺兰溪来时,他手中的经书就变成了日渐高深的佛法,贺兰溪忍不住抽搐嘴角。
他都想跟云寂举手投降了,这要是让天音寺知道他这个外人窥见了天音寺的佛法,那他岂不是要完?
贺兰溪可不想偷师,况且他也无心修炼佛法,往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心底告诫自己——
只抄书,别过脑,若是真的无意中记住了,也要马上忘掉。
佛法讲究的万般皆空,与无情道类似,却又截然不同,其中玄妙之处,导致贺兰溪虽然平日里对偷师抗拒得很,可偶尔抄着抄着,竟无意中着了迷,在心底演练起来……
这时候他反应过来,当即掐掉刚燃起来的火苗,他看着云寂面不改色的模样,更是困惑不已。
云寂这样泄露天音寺本门功法,当真没问题吗?
抄经书的同时,贺兰溪的伤也在慢慢好起来。
五日后。
这一日又轮换到贺兰溪,有时一睁开眼贺兰溪都有些感叹,他大概也习惯了这种每日一轮换的日子了。
贺兰溪每次醒来都会早起,就为了骚.扰顾青竹,让他陪着自己练剑半个时辰,手把手教学,黏黏腻腻好一阵,随后顾青竹便送他去了佛堂。
但这一日,将贺兰溪送到佛堂后,云寂主动留下了顾青竹。
这一日善明和宋笙都没有来,说起来善明前两日都不在圣童祠里,贺兰溪想起来昨日小贺跟宋笙打听过,说是善明跟昭太子出去了。
这段时间正是国丧,贺兰溪大概猜测到善明是去了哪里。
不过想起宋笙这个少年,他就觉得好笑,有一日他和宋笙在一起抄书,宋笙问他为何同昨日不太一样……
当时的前一日,宋笙大概才被小贺没好气的怼过一顿。
他不太会说话,嘴笨,小贺又不喜欢他,只能是被欺负的份。
而宋笙跟他相处多日,竟然完全看不出来他们并不是一个人,贺兰溪也没说出真相,只笑着说他今日心情好,宋笙那时仿佛深有体会。
而现在,或许是云寂特意嘱咐过宋笙今日不过来,可他又将顾青竹留下了,这让贺兰溪和顾青竹都很错愕。
贺兰溪忽地有些不安,不自觉扫了一眼佛堂门外。
日头初升,雾气缓缓散去,枝头桃瓣上还挂着晶莹水珠。
一切看起来都与往日无异,静谧而美好。
但贺兰溪很快警觉到一件事,他的内伤也快大好了。
顾青竹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在云寂面前素来刻意与贺兰溪拉开距离,可这一刻他站到了贺兰溪面前,一袭青衣站得笔直如松竹,身上似充裕着一阵清冽气息,颇有些冷淡的模样。
“前辈可是要助兰溪元神归一了?”
云寂点头,面上仍是淡漠的,“朱雀那已让善明代为照应,今日让你们来,是有事要与你们说。
”
贺兰溪悄悄攥紧了顾青竹的衣袖,将其拉紧,像是传达着什么信号,说实话,他不太信任云寂,或者说他不太相信自己到最后还能主导自己的意识。
云寂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底确实有些不悦,得贺兰溪全心信任的人只有顾青竹,但他也确实有前科在,故而不喜归不喜,他还是朝贺兰溪招了手。
“你上前来。
”
这佛堂之内,金佛庄严,香火缭绕,一切静好,顾青竹却有几分戒备,他在犹豫要不要拦下贺兰溪。
云寂是修为远超于他的合体期修士,顾青竹自知敌不过他,但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贺兰溪在害怕。
顾青竹捏了捏指尖,灵剑已在丹田内蠢蠢欲动。
只等着贺兰溪出口,他就是要与云寂为敌,也会将人带走。
贺兰溪望了过去,云寂的手骨节分明,每一根手指都修长好看,腕上与指间缠绕着一串朱红的佛珠……
看到那佛珠,贺兰溪似是醍醐灌顶般忽然放了心——
云寂他是佛修,他是圣僧,他不会对他如何的。
于是攥着顾青竹衣袖的五指倏地松开,贺兰溪越过顾青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走到云寂面前,也注意到云寂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欣慰。
云寂道:“那便开始吧。
”
贺兰溪摇头,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是警惕,而是有话要问。
“师叔,不管您要做什么,我都相信您不会害我,不过我心中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您解惑。
”
云寂似乎猜到他会后退,不紧不慢地道:“你问。
”
斟酌问话的间隙,贺兰溪回头与顾青竹对视一眼,果然见到青衣剑修那紧绷的脸色,只是看到顾青竹紧张,他却没由来地笑了一笑。
看得顾青竹微蹙眉头,似是在理解贺兰溪这一笑之意。
贺兰溪回了头,并未拖延太多时间,可他深吸口气后,才在云寂面前将那个名字说了出来。
“云寂师叔,您会来帮我,贺家主可知情?”
云寂爽快点头,“知情。
”
贺兰溪又问:“是她请您来的?”
“不是。
”
这次云寂否认了,他冷峻的面上神色如常,那双暗含疏离的瞳眸也并无异色,他道:“即使她不说,但你是师兄的孩子,我必定会帮你。
”
贺兰溪并不怀疑云寂的话是在骗他,他确实松了口气,可听到这回答,他心里又有点难受。
贺兰溪低下头笑了笑,“我知道,我爹说过,师叔是好人。
”
云寂微微垂下双眸,大抵也想起了那位早已离世的师兄。
贺兰溪心口有些闷,他有些话不吐不快,又问道:“师叔,您来之前定是同贺家主有过书信,想必那边也回了信,她是怎么说的?”
云寂沉默了下,声音竟压得有些低。
“你若想知道,何不去贺家问她?”
云寂是个什么样的人,贺兰溪这段时间也摸清楚七分。
他这人,冷冷淡淡的,虽是佛修,但更像是那不问世事的高人一般冷漠,他的悲悯不会显露人前。
他是圣僧,却也不是全然完美,是人都会有缺点,就连云寂这位圣僧,偶尔也会做出些刁钻的事情来。
说起来,云寂就是个脾气不小的前辈,但可以信得过。
而云寂这么回答,贺兰溪其实已经猜到了,他又问:“依她的意思,定是任您处置,若我入了魔,她必定杀之后快,师叔,我说的可对?”
云寂皱了皱眉,看着他不语。
不论他人如何想,顾青竹听来都觉得惊讶,他站在贺兰溪背后,看不见贺兰溪的神情,只听到他说这话是还带着三分笑意,听来都觉得寒凉。
“师叔默认了吧。
”
贺兰溪笑叹一声,说出来也不觉得不痛快了,他还劝道:“我是贺家主的儿子,她想什么,我自然最了解不过,师叔也不必太顾虑什么。
”
这佛堂里几人都没说话,大抵是因为贺兰溪这一刻的豁达,让另外二人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后顾青竹又听到贺兰溪那似是嘲讽的笑声。
“反正都这时候了,我还能指望她帮我做什么吗?”
贺兰溪笑着抬眸望向佛堂中那一尊金佛,当年燕帝让人打造这尊金佛时确实话了不少心思,精雕细琢,将金佛的神态都勾画得十分完美。
金佛神情肃穆,双眸空洞却尽显悲悯,他经年俯视众生,这芸芸众生中,也包括贺兰溪自己。
贺兰溪心想,他似乎没等来佛,但也并非无人渡他。
想到这里贺兰溪又笑了一声,语气颇为轻快,“我都二十多年没见过她了,而我贺兰溪也死过一回了,可我还有牵挂,我不想死。
”
他说着,又像是玩笑一般对云寂说:“所以云寂师叔,您可千万记得手下留情,留我性命啊。
”
云寂望他一眼,眸光看似冷淡,沉吟道:“还不到那个地步。
”
得了云寂回答后贺兰溪长出口气,回头朝顾青竹对视一眼,笑道:“师叔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
顿时,云寂感到自己似乎被贺兰溪下了套,谁能想到贺兰溪会在这时候给他使苦肉计博同情?
这一刻面上泄露的悲悯很快冰封,云寂望了贺兰溪好一阵,才似咬牙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那开始吧。
”
“来吧。
”
贺兰溪点点头,放心是放心了,不过还是挺紧张的,他又长长吐出一口气,索性闭起眼睛。
云寂开了口,那必定不会伤他,贺兰溪也无话可说了,但若是还有什么话一定要说的……
贺兰溪忽地心念一动,抿着唇将双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霎时间,看懂了那手语的顾青竹抬眼凝视贺兰溪后背,目光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