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日落后二人便回去了,路上碰见了一个不认识的师弟,匆忙的找了贺兰溪,说是掌门有请他到羲和殿去一趟。
贺兰溪曝光身份已经有两日了,段雍如今才找他,二人都觉得不对劲。
贺兰溪又问了那位师弟可有其他人在,对方说没有,段雍只请他一人过去。
越想越觉得不妥,但贺兰溪又不得不去,他回头看了看顾山主,脸上有些明显的犹豫。
顾山主低声问:“我陪你一起去?”
这倒是最安全的,不过贺兰溪想过后还是摇头了,“不用,虽然我也觉得师父最近有些奇怪……你还不要与我同去了,他大概是要跟我说段殷殷的事,我去去就回。
”
那个传话的师弟还在,贺兰溪就没把心底里的想法说出来,他清楚段雍单独请他过去会是为了谁,而他一方面已经不信任段雍了。
因为段雍对段殷殷的维护,还有他很可能就是神行门的内奸。
但贺兰溪没有证据,他只是一个猜测,段雍始终是他师父,他也不会跟段雍撕破脸皮,便想着过去说开了便回来。
顾山主只好点头,又不放心的嘱咐道:“若有危险,便捏碎玉符,我马上来找你。
”
他说着悄悄塞了一块传讯玉符到贺兰溪手里,贺兰溪不禁失笑,用符他是行家,哪里还用得着其他人给他符的?
但这是顾山主给他的,他便也收下,让顾山主安心些。
传话的那位师弟等了有一会儿了,贺兰溪不好再推脱,他隐隐觉得不安,有些舍不得顾山主,但当着人来人往的路上也不能如何。
苦恼的想了下,贺兰溪只能捏了捏顾山主的掌心,眼含秋波看着他,声音轻轻软软的说:“我知道了。
”
对视间二人已是心照不宣。
到羲和殿时,贺兰溪心里没由来的有些忐忑。
大殿里灯影灼灼,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走到殿门前时,殿内那背对着他伫立的白衣修士可算回头。
段雍的相貌本就不错,看着是个儒雅的君子,可贺兰溪清楚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已经触及到太多段雍的秘密了,比如段雍杀了殷兰若。
能亲手杀了自己道侣的人,他心中还会存着善念吗?贺兰溪不清楚。
“溪儿来了。
”
段雍温和的嗓音在空旷庄严的大殿里响起,甚至回荡起回音来,让贺兰溪心中一跳,回过神来,他看向贺兰溪时的目光也如当年那般慈祥平静。
贺兰溪深深呼吸一遍,才在门前拱手行礼,应道:“师父。
”
段雍淡笑点头,一如多年前贺兰溪还没死之前,随后转身往大殿里的首座上走去,说道:“外面风大,进来说话吧。
”
“是。
”
贺兰溪应了一声,抬步走进去时不自觉的停顿了下。
他回头看着身后的一片鸦黑夜幕,又看了眼眼前通明庄严的大殿,下意识的觉得眼前这条路未必会是活路。
但他还是进去了。
段雍已施施然坐下,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溪儿,你这些过得可好?”
贺兰溪闻言一愣,溪儿这个称呼还是殷兰若先喊的,后来段雍将他收入门下后才跟着殷兰若一起这般称呼他。
听起来很亲切,可是贺兰溪直觉话里有几分杀气。
“师父,”贺兰溪心跳的有些快,他想了下,恭敬地说:“徒儿这几年流落在外,一心只想好好修炼,早日回宗门见师父。
”
“你受苦了。
”段雍一直看着贺兰溪,忽又叹道:“这些年大家都以为你已经身死道消,你的那些师弟们也替你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苦于无法找到杀害你的凶手……溪儿,其实这些年殷殷也一直很想你。
”
听到这话,贺兰溪心里一沉,道是总算来了。
段雍果真是为了段殷殷才将他叫来的,他没有打算接上段雍的话,只是隐忍的继续听着。
“为师清楚你当年会出事跟叶霄脱不开干系,但为师当时也没有证据,无法将他定罪,幸好近来有贺家的管事上门,为师才清楚你原来是贺家的少主,这次有贺家施压,叶霄也认了罪,溪儿,你可还满意?”
贺兰溪听得心里冷笑连连,段雍这分毫不提段殷殷,将所有罪过都推到叶霄身上,让他如何满意?
他的沉默或许让段雍想到了什么,段雍又说:“如今叶霄就在刑堂牢狱中,为师打算将这一切都交给你处置,溪儿,你可是想手刃仇人?”
如果贺兰溪不是早就听到了段殷殷对段雍的坦白,此刻或许真的就信了段雍当真是为了他这个弟子着想。
他心里对段雍愈发失望,但也知道这是理所当然。
段雍想保护女儿,又不方便对贺兰溪下手,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叶霄替死,大事化小。
他现在装出来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或许只是在试探,试探贺兰溪是否愿意放过段殷殷。
但贺兰溪定是不会放过段殷殷的,他深吸口气,垂头应道:“是。
”
段雍脸上还是神色自若,也像是很在意这个徒弟一般,他说:“那叶霄便交给你了,溪儿,你定要快些将他除去,否则恐怕叶霄的同伴还会来将他救走。
”
贺兰溪垂下头讽刺一笑,堪堪避开了段雍的视线,但也顺着段雍的话问:“师父,叶霄还有同伴吗?”
段雍沉吟片刻,语气凝重道:“为师怀疑那叶霁就是叶霄的同伴,他来此便是为了叶霄。
”
听到这里,贺兰溪没忍住抬头对上段雍的双眼,他看起来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他说的话,让贺兰溪听了实在是很想笑。
师父这是引着自己快些杀了叶霄,这是为何呢?
或许是因为碍于段殷殷,他不能亲自动手。
“溪儿,你在想什么?”段雍又问。
贺兰溪的双眸很是黑亮,他的目光又像是洞察一切,还裹着着些许嘲笑,或许是心虚了,段雍便有此一问。
贺兰溪淡淡一笑,他思虑了片刻,终是喟叹出声。
“师父,徒儿是被谁害死的,徒儿心里清楚得很,您就不想知道真凶到底是谁吗?”
闻言段雍神色一怔,眼底多了几分寒意,但他脸上还是带着谦和的笑容,也不慌不忙的开了口。
“哦?原来不是叶霄吗?那溪儿跟为师说说,真凶到底是谁。
”
他的声音到了后面放得很轻,又格外的沉重,他说话时也慢慢走了下来,靠近了贺兰溪身侧。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段雍抬起手来,轻轻拍了贺兰溪的肩膀,手按在贺兰溪肩上,再没放开。
贺兰溪听出来几分威胁之意,他忽然有些惊惶,也许段雍并不打算放过他这个倒霉的徒弟。
他一心要找段殷殷报仇,而段雍一心护住段殷殷,段雍给过他暗示,他执意不肯放过真相,那么结果二人定会有碰撞。
段雍能杀了枕边人,怎么就不能杀一个本就不愿亲近他的大徒弟?
若是他现在跟段雍撕破脸皮,他还能安然离开羲和殿吗?
贺兰溪骤然感到一阵压力将他整个人团团困住,甚至让他渐渐感到窒息,他看着肩上那只段雍的手,发自内心的在紧张,也在惊恐,更多的还有心寒。
他反应过来,其实他早就不信任段雍了,此时说出真相又如何,还能指望段雍帮他惩罚段殷殷吗?
他还念着多年的师徒情分,段雍未必会有这份心,而且贺兰溪也不相信段雍会给他主持公道。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羲和殿徒然安静下来,这是一片极其压抑的死寂。
贺兰溪还没有开口,段雍便笑着站在他面前,等待着他开口,在这半明半灭的烛光下,他脸上的笑容竟让贺兰溪感到几分深刻入骨的惊悚。
“你也在这里。
”
一道嗓音似一支穿云利箭,刹那间破开羲和殿内的诡异气氛。
贺兰溪和段雍眼里俱是错愕,他们纷纷向殿门前看去,是一袭白衣,眉心点着昳丽朱砂的陆显来了。
“师叔。
”
段雍惊愣过后,匆忙松开贺兰溪迎陆显进来,躬身行了礼。
“师叔怎么来了?”
与此同时,贺兰溪也松了口气,悄悄将原本紧紧握在掌心的,顾山主给他的玉符收了回去。
陆显踱步进来,身上带着遗世独立的清冷气息,宛如误入凡尘的谪仙一般,他走到贺兰溪面前时与贺兰溪有了一瞬间的眼神交流。
贺兰溪随即明了,心下有几分感激,躬身行礼后便退到一边去。
陆显对段雍道:“刚好有事寻你。
”
段雍便问:“师叔有何吩咐?”
陆显问:“明日可有比试的人选?”
段雍有些疑惑的看了陆显一眼,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何又插手了这件事,而且这里还有贺兰溪在。
不过见他并不在意贺兰溪在场,段雍又面上恭敬的垂首,应道:“三长老决定让他的弟子上场。
”
陆显说:“换了。
”
“师叔……”
他一句换了,便是要换人的意思,莫说是段雍,就是贺兰溪也有些惊讶。
这个人选必定是段雍和长老们千挑万选选出来的门中最合适的人选,但陆显却短短二字便要求换人,段雍心里不会不舒服才怪。
段雍的脸色果然有了一丝难看,不过他到底是忍住了,只问:“那师叔打算派谁上场?”
陆显淡淡说道:“你明日便知,这一场必须胜。
”
段雍似被一哽,沉默半晌后才垂首应道:“是,那便听从师叔的安排。
”
陆显微微颔首,这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便推翻了段雍先前的决定,他吩咐完后又说:“我先走了。
”
段雍巴不得他走,“师叔慢走。
”
陆显却没动,一双眼睛直直看着边上的贺兰溪,“你随我来,我有事寻你。
”
从陆显眼里贺兰溪居然见到了几分庆幸,贺兰溪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拱手应是。
段雍的脸一下子青了,但他也没有跟陆显抢人,只吩咐道:“你去吧,为师今夜找你也没什么事,难得回来,这几日好好休息,近来门中收了不少新弟子,还在等着你这个大师兄训话,你日后要跟师弟妹们好好相处。
”
这话里有话,听着是在关心他,但内里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贺兰溪心下讥笑,便又拱手辞别,亦步亦趋的跟在陆显身后出了羲和殿。
直到羲和殿远远的落在后头,贺兰溪匆忙的脚步才慢慢缓了下来。
他小心的回头看了一眼,那大殿里依旧灯火通明,但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黑夜里,那独独一点光明却显得格外压抑恐怖。
有时看似光明的地方,其实比未知的黑暗更为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