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大殿里,一排排烛火随风跳跃,摇曳拖长一道人影。
段殷殷瞥见地面多了一个人影,她缓缓抬起一双哭得通红的眸子,看到来人后却是一怔,眸中充斥起没由来的惊惧来,立马慌乱地站了起来。
“顾,顾小竹,你怎么来了?”
贺兰溪在她面前几步站定,二人仅有五步之遥,他要杀段殷殷易如反掌。
段殷殷仿佛也察觉到这是一个危险的距离,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贺兰溪面无表情的看着,终于轻声开口,“你怕我?”
他的声音很冷,冷得段殷殷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她极不自然的看着眼前的人,“没,不,不是……你为何会在这里,你不是,不是顾山主的道侣吗?你为何会在无上宗?”
“你不怕我,为何要躲?”贺兰溪勾起唇角,带着几分嗤笑,垂眸看了眼地面上的泪痕,“莫不是做了亏心事,所以见了我就躲?”
段殷殷似乎真的怕他怕得厉害,从前在秘境里见面时就不敢靠近他,如今与他共处一室,更是连说话都在打哆嗦。
“我,我没有……”
段殷殷呼吸也乱了一拍,她强装镇定下来,双眸直直的盯着贺兰溪看,像是在防备他一样。
段殷殷虽然认不出来贺兰溪,可她应该也觉得贺兰溪扮演的‘顾小竹’与她的大师兄相似。
而眼下段殷殷笑得有些勉强,“顾道友,你来我无上宗可是有事?”
贺兰溪又是一声嗤笑,他会出现在羲和殿,这本就是不正常的事情。
他知道段殷殷对他会有所猜测,只是听了她刚才跟段雍的坦白,他心里竟又多了几分怨恨。
他也不是要跟段殷殷说些什么,更不是要在这时亲自下手杀了段殷殷,只是在听到段殷殷跟段雍说她悔了时,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师父要保住段殷殷,贺兰溪若杀了她,必将愧对师父。
可他也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觉得段殷殷所说不假,段雍可能真的杀了师娘殷兰若……
二十多年前,贺兰溪在无上宗山脚下被母亲遗弃,他试图去追过人。
可当时他还未开始修炼,怎么可能追的上贺悯?
那年才九岁的贺兰溪不敢哭,他在山脚下的小镇上呆了一天,等着母亲回来接他回家。
他挨了一天饿受了一宿冷,在夜里也悄悄掉过眼泪。
最终母亲没有来,当时是温柔的师娘向他伸出手来,跟他说——
若是没有去处,就跟我上山去吧……
那一幕贺兰溪毕生铭记。
殷兰若对他的恩情以及师父的教导之恩在前,贺兰溪不会忘本。
因此他一直无法对段殷殷下杀手,他一直在犹豫。
若真的是段雍杀了殷兰若呢?
贺兰溪对他这个师父的态度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他自然是敬重师父的,可他更偏向于师娘,他也明白就算真的如此,他也没有资格去评判段雍的不是,不过心里还是有个疙瘩。
而段雍一心护着段殷殷,就算明知是段殷殷杀了他也没有半句责骂,就算站在他的角度而言他是个好父亲,贺兰溪也还是感到心寒。
眼前的段殷殷眉目与殷兰若相似,他们也曾经当了十几年的师兄妹,情谊深厚,她的父母是自己的恩人……
这造就了贺兰溪无法决定杀她,即使他恨得再深,也始终下不了决心。
段雍想要保住段殷殷,同理,殷兰若如果还活着,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被她亲手带到山上的弟子所杀。
贺兰溪沉默了太久,久到段殷殷愈发不适,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看着贺兰溪的目光更加警惕,她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仿佛如临大敌。
贺兰溪见状忍不住一笑,有些嘲讽,又有些失望。
“段殷殷。
”
段殷殷紧张的看着贺兰溪,“顾,顾道友,可是有事?”
一句话愣是断断续续半天才说完,贺兰溪唇边笑意更浓,他半垂下双眸,抬手扶额,也沉思了片刻,回忆起那些已不愿提及的过往——
二十多年前,殷兰若生下一女。
段雍确实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手一挥便允了当时还要做功课的几个小徒弟休息半日。
那日贺兰溪领着两个师弟到了殷兰若房中去看望小师妹。
殷兰若身体还很虚弱,她脸上有些苍白,却挂着幸福的笑容,怀里正抱着的女婴就是后来的段殷殷。
刚出世不久,女婴的脸还皱巴巴的看不出来相貌。
萧荼就说这小孩不好看。
殷兰若笑着打趣师兄弟几人,“这就是你们的小师妹了,你们几个以后可不准欺负她,也不许说她丑。
”
贺兰溪立马带头保证,“我以后会保护小师妹的,师娘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小师妹!”
——可是如今呢?
贺兰溪长叹一声,对不起了师娘,对你的承诺我要反悔了……
“段殷殷。
”
贺兰溪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
“你刚才和掌门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
段殷殷浑身一震,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贺兰溪一步步往前,面色清冷,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你后悔了是吗?段殷殷,你现在才后悔,是不是太晚了?”
“我,我不是……”
段殷殷也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什么,她心神慌乱的很,也怕极了眼前的人,下意识往后退去,一寸不敢让他靠近,仿佛对方是炼狱修罗一般。
贺兰溪逼问:“你不是什么?”
段殷殷摇头,连语调都变得极其不安,又有些无措,甚至是快要崩溃了,看着贺兰溪一步步靠近,她只能摇着头说:“我,我不知道……”
“那我来告诉你好了。
”
贺兰溪终于站定在她面前,唇边还挂着凉薄笑意。
他认为自己心里其实很冷静,也并没有冲动到决定现在就要杀段殷殷,他只是……只是很心寒。
“段殷殷,你做不成一个好师妹,做不成一个好人,坏又没坏到彻底……”
“贺兰溪都被你杀了,你现在才知道害怕,现在才说后悔,你不觉得已经太晚了吗?”
可贺兰溪说着也隐隐开始激动,他遏制住自己心底的情绪,垂在身侧的双手捏得很紧,指节用力到泛白。
原来他不是冷静,他只是在隐忍。
他听到段殷殷说后悔了,他心里的恨突然就有些动摇了……
可他怎么能动摇,段殷殷可是害他枉死的人!
贺兰溪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他觉得他该生气,该恨段殷殷。
“既然有心要杀贺兰溪,为何不让他恨你恨得彻底?你还指望他会原谅你吗?”贺兰溪冷冷地说:“不可能的,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段殷殷脸色骤然煞白,身上抖得厉害。
贺兰溪道:“他会回来找你寻仇的,你别想逃,你既然杀了他,你就得为此负责,你必须自己承担这个后果!”
“我知道,我会负责的!”段殷殷含着泪,突然奔溃叫着将贺兰溪的指责打断,“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不该害死大师兄,我知道他一定回来找我报仇的,我都知道……”
段殷殷无助的垂头望向地板,一边哽咽一边低声说:“我一直在等着他,我也……我也不希望他死,可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叶哥哥他太苦了,我不想他死……”
贺兰溪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看着捂脸痛苦的段殷殷。
他在欺负段殷殷,在报复段殷殷,他自己心里清楚。
可他并不觉得痛快,反而心情复杂,又觉得很气。
凭什么她要在自己面前这么委屈?死的人明明是他贺兰溪!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贺兰溪咬紧牙关,冷冷看着眼前的人。
段殷殷抹了把泪水,那眼珠还是从指缝中掉下来了,啪嗒一下滴到空旷的大殿地面上,仿佛还带着回音,又像是敲击在贺兰溪心上似的。
“我知道错了,我也在等大师兄回来,我希望,希望他能再回来,就算是找我偿命也好!”段殷殷低声说着,声线早已不稳,带着隐忍的哭腔,她抬起泛红的双眼看着贺兰溪,似乎做了什么决定,神色坚定而决绝。
“我准备好了,若你是来帮大师兄报仇的,我愿意偿命。
”
她愿意偿命?
贺兰溪心中一震,竟是愣住了。
可段殷殷又说:“但我还有一事要去做,顾小竹,你且等等可好?杀大师兄的人是我,该内疚该自责,该负责的人也是我,这些都与叶哥哥无关,他根本就算不上认识大师兄,他也不想杀大师兄,这五年来他只想帮我守住这个秘密,罪人只我一人罢了。
”
“我只求……只求你再等等。
”段殷殷低声下气的哀求道:“让我先把叶哥哥救出来可好?我若不在了,这无上宗便无人会帮他了。
顾小竹,我求求你,我只有这最后一个请求而已!”
又是为了叶霄……
贺兰溪眉头紧锁,他不明白段殷殷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叶霄求情,先是在段雍面前求情,随后又来求他。
为何非要帮叶霄?
这已经触怒了贺兰溪。
段殷殷见他不说话,竟是软下双膝缓缓跪在他面前。
“我求求你,等叶哥哥安全离开了,我会留下来,我会去找你,我也会给大师兄偿命,我段殷殷说到做到,若有违此誓,便叫我此生不得好死!”
“顾小竹,我求你了!”
“何苦呢?”
段殷殷今夜已是当着他的面立下两次心誓,贺兰溪张了张口,半晌后居然只是说出这三个字。
他自己开口时也是诧异,他为何要软下态度,明明他才是受害者!
段殷殷道:“我答应过叶哥哥,我会一直陪着他,我会帮他,是我让他来无上宗的,我就要让他安全离开这里。
”
贺兰溪面无表情道:“为何是他?”
段殷殷沉默片刻,哑声道:“我喜欢他,可我不能再陪着他了,爹他……我不想看着我爹杀了他,我也累了,我现在只想让他活着,送他走后,若你不便动手,我亦可自行了结。
”
“你……”
她竟真的能说出这种话,要自行了结吗?贺兰溪有些怔忡。
段殷殷唇边勾起苦笑,泪水再次无声溢出眼眶,哭腔浓浓,“这几年来我总在梦里见到大师兄,大师兄待我不薄,我心里始终难安,就算叶哥哥怕我难过刻意的不去提起大师兄,可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唯有以死谢罪,我才能让自己安心。
”
贺兰溪也是无言,段殷殷这个人真是……太让他为难了。
贺兰溪无法决定下手杀她,也不想答应她的请求。
他之前便说过了,她这个人,做不成好人,为恶,她又坏不到彻底,只能让人恨得牙痒痒,又没办法动手杀她。
既然早在他面前露出一副狠心人的面目,如今又何苦为了当初的狠心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做出一副痴情人的姿态求人呢?
贺兰溪看着眼前的人,久久无语,他下不了决定。
杀段殷殷,他便愧对师父师娘,放过段殷殷,他对不起自己。
他想了很久,面色愈发清冷,可他也冷静下来了。
最终,贺兰溪看着眼前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子,轻声喟叹。
“段殷殷,你好自为之吧。
”
如她所愿,贺兰溪暂时放过她,让她将叶霄救走后再说,但也不会帮她。
而且她若一走便再不回来,若她要毁约,那就别怪他狠心了。
贺兰溪心想,下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的花言巧语给哄骗了,她不值得被自己原谅。
段殷殷茫然地看着他,是不明白对方到底有没有要放过她。
她早就知道顾小竹对她不善,如今自以为猜测到顾小竹是来为大师兄报仇的人,即忐忑又惊恐,还有几分希冀,她现在真的不能死。
但贺兰溪没再跟她继续说话,而是转身走向大殿门外。
他已经做出决定,暂且收手,让她处理完自己的事情再说。
走出羲和殿大门,贺兰溪原本郁结于心头的恶气竟在瞬间消寂。
他并不是不恨,只是还讲究那最后一份道义,看在师娘和师父的面子上,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允她自己定下期限。
有顾青和段雍这两大阻力在,段殷殷不可能和叶霄在一起,她如今已经是饱受折磨了,贺兰溪知道自己若再出手定能轻易取她性命,让她更痛苦,但他没有落井下石。
他到底比不上段殷殷的自私无情,到此为止,算是为从前十几年的师兄妹情谊画上句号。
但下一次他不会再轻易放过,既然是段殷殷亲自跟他约定好了,他也静心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或许到时他便能想到处理段殷殷,让自己无愧于师父师娘,而又让自己问心无愧的双全之法。
就算不是死,也免不了该偿还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