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出生。”挚红忽地道。
火光满溢的山洞内,映着他端坐的身影,应皇天则靠坐在妖兽的身上,整个人显得苍白而疏懒。
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挚红总算挖出当年的一鳞半爪,不过随着那段往事逐渐浮出水面,有些真相却仍令他感到惊讶不已。
“那个婴孩,便是你。”这是最令他想不到的一件,此时,他注视应皇天,语气肯定,却又有着十分的责备,对于这种行径,他实在无法苟同,即便是明争暗斗,你争我夺,但利用一个小小婴儿,就连他也觉得难以想象。
“不要妄想一岁的孩童能有几分印象。”应皇天却说。
三天下来,他的热寒总算退了,也不再咳得那么厉害了,但身上的伤离结痂还早得很,事实上连疼痛都还没能减轻分毫,否则他不会总是如此耗费精力,虽然他只字未提,可每每汗湿重衣,给他换上的干衣服没过多久便又被汗水濡湿了,每天来给他上药的挚红最是清楚,那些伤有些因为太深的缘故他一动就又会不小心裂开渗出血来,再加上几乎浑身都有伤,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苦,偏偏他半点都不会表现出来,仍然老神在在,谈笑自如。
而他此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听一个故事,表情淡然得很,甚至有几分无动于衷,口吻也是不咸不淡的,说不出来究竟是云淡风轻,还是不屑一提。
不过挚红亦明白他这么说的意思,当时他那么小,根本还没能记事,又如何能清楚其中究竟。
“唐侯之计原本一石二鸟,既拉拢应国,又能拆穿鄂侯的把戏,不过最终此计并未让他如愿。”挚红看着应皇天,又说。
那婴孩既是应皇天,他又坐在自己面前,那一晚跟麟相处,自然是相安无事。
“后来呢?”应皇天本靠坐在妖兽的身上,那妖兽硕大的脑袋不知何时伸了过来,凑到他左侧,因应皇天的左肩无恙,这时,便见应皇天缓缓抬手,轻抚它毛茸茸的颈子。
挚红的视线对上了妖兽,那时被鄂王送至夷王面前的“麟”,早已只剩下描述,但眼前的妖兽,它似狮似虎如火焰般赤色的脑袋显然跟描述中的相差无几,可除了脑袋之外,其余部分却与描述的内容大相径庭。
他收回视线,对应皇天道,“那一晚,在有人看守的情况下,麟却凭空在偌大的笼子里消失了。”
应皇天听罢,唇角稍一抬,无不嘲讽地道,“这下,鄂侯要遭殃了。”
“的确。”挚红接下他的话,道,“派出人马看守铁笼的是应侯无疑,表面上看是他将麟盗走的嫌疑最大,一来,看守者皆是他所派,二来,他是为保护你。”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理由。”应皇天道。
挚红此时注视他,眼神之中有一丝轻疑,应皇天对自己的事从不愿提及只言片语,但在这件事上,他与他恐怕都窥出了其中端倪,那就是应皇天亲生父亲的身死,他相信应皇天早已生疑,却又似是装作跟他无关,甚至多年以来长留楚国,并未有回到过应国。
事实上在应皇天要求他查明此兽来历之前,他并没有想到会挖出如此一桩陈年旧案来,但查遍鄂邑历史,一直查到如今鄂邑之地遗族南迁之前的鄂国,才有此一桩跟兽相关的事,但其实也不过短短十六年,那时鄂国尚在,可如今,却早已被曾经的唐国也就是现在的晋国所并,现在所存的唐国,并非是周朝的同姓诸侯国。
然而有些事在这之前挚红就已知晓,比如应皇天出生时所发生的事,但他所耳闻的多是寥寥一句“应侯猝死”,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虽然也曾想过应侯猝死背后可能存在的真相,在他看来自然绝非应皇天诞生之故,到如今这桩旧案被翻出来,他所怀疑之事也就不言自明。
可这是应皇天的事,他不想过多插手,因而只深深注视他一眼,便又道,“这是鄂侯为了不让众人怀疑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理由,但在他自己,也没能逃过怀疑。”
这是自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保证让一只危险的兽和一个小小的婴孩关在一起待一个晚上,若然真出了什么事,不说那兽是神兽便罢,夷王自然要追究他送来一头凶兽的责任,而若婴孩被伤,他跟应国的关系势必不能善了,相较之下,那兽若只是失踪的话,后果要小得多得多。
但也无人能证明是他所盗,应侯派来看守之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结果这件事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就此成了悬案。
说到这里,挚红忽然盯着应皇天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问他,“你认为,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
他问的是应皇天,动的却是妖兽,就见它又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应皇天的左肩,挚红看在眼里,不再言语。
那被称为“麟”的兽,凭空消失,即便是应侯和鄂侯都有嫌疑,却也免不了将那时才足岁的应皇天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而后一年,挚红虽不知又发生了何事,但他却知道在夷王八年之时,应皇天的母亲因他之故再也无法在应国逗留,而将应皇天带回了楚国。
“什么鬼,什么神,我一概不知,我只知,它们也是血肉之躯,就如同我一样,会受伤,会生病,需要食物,除此之外,皆属他人臆想。”应皇天这时缓缓言道。
挚红闻言沉默,此刻的他,自然是最清楚不过应皇天只是血肉之躯的人,他的强,在于很多方面,但绝非是靠鬼神,他看似一直在天锁重楼里养尊处优,但若只是个普通的贵族公子,又怎会有如此过人的心计和胆识,他单枪匹马闯阵救妖兽,自己从无留手,他更是凭一己之力就让自己设下的陷阱暴露,败在这个人手里,挚红觉得毫无怨尤,只有一股赞赏和令人慷慨激昂的斗志被他轻易带起,就好像那次在流波山上万丈豪情的一战,他从来都不曾忘记。
妖兽喉中发出低吼,不知是感受到应皇天情绪的波动,亦或是它对应皇天的话有了共鸣,应皇天安抚似地伸手拍了拍它,一人一兽之间的交流是如此自然和直接,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昵之感,这让挚红忽然把那些一直没有理清的线索拼凑了起来,其实在这之前他就曾经有过大胆的猜想,却始终又对那个猜想心存疑窦,他做事从不愿靠猜测,可此时,当他再度细细打量应皇天身后的妖兽之时,却豁然开朗。
“鄂侯曾命人在英水大量猎捕赤鱬和寻找沙金,赤鱬大若人,鳞片极大,在此之前我并未想过这一切和如今的事有何关联,但是……”
应皇天并未出声,而是方才拍它的手又抬高几分圈住那妖兽的脖颈,宽松的袖袍下他的左臂从手腕开始往下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绷带上面复又渗出点点血迹,妖兽的脑袋靠了过来,鼻尖轻触他的掌心。
挚红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一切已不言自明。
“我想,我该离开了。”挚红忽然站起身,对应皇天道。
应皇天抬眸,却问,“你要如何做?”
挚红面对他,定定地道,“它的事,我自会处理,你在此安心养伤。”
应皇天点头,只道,“多谢。”
这是代替它对挚红表达的谢意,挚红却摇头,对上妖兽那双金色的眸子,显然是在对妖兽说道,“他说过我该为鄂邑的一切负责,我知道毁你全族的鄂侯身在何处,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人至今还活着。”他这样说着,看了应皇天一眼,也不管他是否同意,又道,“等他伤势稍好,便由我带你前去。”
妖兽低吼一声,算是应下。
挚红离开后,应皇天微微侧过首,看向妖兽。
那双无比漆黑的眸里倒映出它的身影,可在它眼中,它像是看到了十六年前的小小婴孩,那个有着红扑扑的脸蛋,鼓鼓的腮帮子和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的婴孩,它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个婴孩眼中从无一丝畏惧,而是满满的友好之情。
原来,当时那个婴孩,竟然就是他!
那个唯一对它敞开怀抱,在它生不如死的当下,对它展开纯粹笑颜的小生命。
它还记得他那小小的手,在轻轻触摸它时的温软和轻柔,那个时候的他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它却觉得他像是能感受到它所身受的苦楚一样。
那是剥皮削骨的痛楚,那个被称为“鄂侯”的男人,残忍地杀死它们的父母,将还未成年的它们拿来改造,它永远都忘不了它的同伴们惨叫的声音,也不会忘记自己被烫去全身皮毛的剧烈痛苦,所有的同伴都死了,是因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用残酷无比的手段,他命人将鱼鳞一片一片黏在早已血肉模糊的身体上,想让它们脱胎换骨,成为另外一种兽。
它是最后的一个,也许是那些下手的人已经熟练,因此它没有像它的同伴那样活活煎熬致死,而是成功地被那个人改造成了“麟”。
“所以,你不用因我的伤而内疚。”应皇天对它道。
听他说“我们”,它不禁摇着头,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个人怎么配跟他相提并论!
若非遇上他,它又怎么能够在那样的状态下逃离那个笼子?
“等我伤好了,带你去见青驭,它一直记着你,也是它告诉了我,你的事情……”
青驭,他说的应是那条在还是婴孩时期的他身旁守护的大蛇,若非当时它剧痛钻心,早已神志不清,也许会跟它打个招呼,但最终,它只是在那条蛇的帮助之下迅速逃离了铁笼,再也没有回头,直到它经过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才开始寻找仇人的下落……同时,它亦不在乎伤人,偏偏,那个胆小鬼从来都不敢露面……
直到——
它又将视线转向他,它本以为被送进笼子的婴孩跟它一样,也活不久,幸好,他还好好地活着,而且,竟然再度出手相救,这,应是属于它的幸运吧,能遇见他……
厉王十五年,冬,鄂侯暴毙于镐京囚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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