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越来越高,地面上的暑气被太阳烤炙后终于升腾出来,融入空气中,将前夜的凉意越冲越淡,直至消无。
陆亦桐下了早朝,却没有去勤政殿,而是往流音轩去了,他坐在轿辇上,低头垂目思索着些什么。
“方海,若孤想要段琼枝留在宫中,是否只有觐选秀女一条路?”陆亦桐低声对在一旁走着的方海道。
方海垂了垂头“若要更名正言顺,确是选秀更妥当些,”他略思索一下,想来此事陆亦桐应是最明白不过的,今日如此问,定是多了些烦忧之事,于是他便问“皇上可是有什么思虑?”
陆亦桐皱了皱眉“选秀大费周章,实在是花费的很,如今南方水灾未平,北方又起干旱之相,若进行秀女大选恐怕……”
“那便只举行一个小的秀女之选也好,”方海沉了沉接着道“若是皇上因段家长女进宫探望锦贵人就留她在宫,别的倒没什么,就怕这其他大族纷纷效仿,这后宫的宫门怕是都要被踩平了。”
陆亦桐听罢点点头“此话甚有道理,”他抬头想了想,说道“那待段琼枝回家后过几天便进行秀女之选吧,不过,切记规模要小,但是,过程要严起来,”陆亦桐笑了笑“多卡下去些人,咱们只要最后进来的人里有段琼枝就可以了,其他的尽量多一些忠义之族的女子便好。”
“是。”方海服身领命。
“对了,此事你可让那吴林知晓,届时便可知他是哪边的人。”陆亦桐道。
方海又服了服身。
陆亦桐身子稍微坐直了些,眼见着流音轩的宫门马上就要到了,他轻咳两声,自己理了理衣襟,又捋了捋额前的发,音量抬高了些对方海说道“你看我可还齐整?”
方海笑笑,扶着陆亦桐下了轿辇“皇上龙仪威严。”
陆亦桐亦笑了笑,拿手里的折扇轻轻敲了下方海的发冠说道“孤是去见美人,又不是见朝臣,要那么多威严何用?”
“皇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自是美人有倾城之貌倾国之颜亦会为皇上所倾。”方海立马改口道。
“你倒是会说。”陆亦桐笑着大步踏进了流音轩的宫门。
此时流音轩内早已音波流动,且恍然间似乎还有悦耳的歌声传来。
“这似乎是段琼枝的歌声?”陆亦桐边走着边问。
一路上见到陆亦桐后跪地行礼的宫人不及其数,便有几个胆大的小太监叩首回道“段家小姐在与我家小主在花园抚琴。”
陆亦桐点点头,又回头看看身后的宫人,小声对方海道“这流音轩中宫人怎如此之多?”
方海环视了下道“先前确没这么多宫人,但是锦贵人说要乐师舞者数人,遂……这是皇上您准许了的。”
陆亦桐回想了下,前些日子为了宠着锦贵人,于是锦贵人的要求几乎都答应了,看来这就是其中之一,他实在没想到,这锦贵人心中的数人竟有如此之多。
陆亦桐笑了笑“无妨。”
待他们去到了花园,便见了锦贵人在花园旁的竹林中抚琴,而段琼枝则站在一旁一边笑着,一边附和着琴声唱着歌,完全是一副姐妹相亲的景象。
“妙音!”陆亦桐抚掌道。
锦贵人和段琼枝回头看到是陆亦桐,连忙跪地行礼。
陆亦桐轻轻抬手示意平身“你们姐妹二人琴音相和,实是妙音。”
段琼枝低头娇羞的笑了笑,侧首看了看锦贵人,锦贵人上前几步亦笑了笑,而后轻轻挽住了陆亦桐,娇声道“皇上若是喜欢,就常来嘛。”
陆亦桐拍拍段琼枝的手,笑道“孤刚下了早朝就被这音律吸引过来,折子都没批呢。”
“皇上日理万机,也该寻个时候歇歇了。”锦贵人一边说着一边将陆亦桐慢慢扶进了凉亭“前日我和琼枝妹妹作了一曲,皇上且听听看是否合意。”
陆亦桐听罢点头笑道“想必定是极好的。”
锦贵人弯着眉眼微微笑笑,身边宫人便将琴放至凉亭中,锦贵人见状却摇了摇头“这琴还是要放在竹林里才好。”
“竹林中蚊虫甚多,小主刚刚已经被咬了好几个包了。”那宫人行礼道。
锦贵人看看陆亦桐,又看看那竹林,笑意愈深“能给皇上抚琴是我之幸,区区蚊虫有何可惧?”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段琼枝“妹妹说对不对?”
段琼枝微微垂首,轻启朱唇道“姐姐说的极是。”
那宫人便只好将琴搬至竹林处,锦贵人缓缓走过去,红色衣裙长长的曳在身后,和身边着清丽雪花白色衣裙的段琼枝形成的对比实在是十分鲜明。
锦贵人坐于琴椅之上,乌发盘成的发髻高耸,珠玉缀满云端,身后还有长发与衣裙相合,在精致的蝴蝶骨上弯出一个娇媚的弧度,额间朱砂点莲花,红唇映裙雀啼血,媚眼轻抬,似是林间红狐化作人形摄人心魄。
段琼枝则是站在一旁,她身形清瘦,面容极其美艳却以白裙相调,将那份艳丽多加了几丝淡雅,她的发极长,风抚时便风情万种的摇曳在脚腕,还有几缕青丝轻挽成松散的发髻,那从发髻下垂出的发丝便绕过雪白的脖颈置于身前,发间只坠了些青白金玉,简单的头饰发饰相衬,让人将目光不自觉的完全注视在那张挑不出任何瑕疵的面容上。
她们二人各自摆好了姿势后,陆亦桐便示意可以开始,锦贵人玉指轻抬,琴声便如水般流淌出来,段琼枝的歌声宛似这水中珍珠清脆,说是妙音都是不及那金琴玉喉一半的形容。
而锦贵人和段琼枝离得陆亦桐稍远,陆亦桐便招呼了方海托着一碟葡萄半跪在自己身边,他抬头看看头道“这亭子修缮的极好,你看这阳光根本照不到孤的身前。”
“那是自然,我叫工匠足足修出了原先的两倍宽,自然是照不进来了。”方海低声回道。
陆亦桐半闭了双眼,却挑了挑眉对方海说“你可知,现在这时候最适合做何事?”
方海见陆亦桐一半戏谑一半真诚的样子,不由觉得他又在想什么鬼点子“锦贵人和段小姐琴音和鸣,甚是动听,遂此时最适合之事应是……”方海思索了下才接着道“最适合的事应是听曲……”他自己都觉得说的并非陆亦桐心中之想,于是声音越来越小。
陆亦桐抿嘴笑了笑,手指轻轻敲了敲那自己半躺的卧榻,说道“睡觉,”他将眼睛完全闭上后缓缓道“这音律似是催眠一般,孤昨日因为来流音轩而批折子批到那么晚,今日早朝尚且困乏,现在正是适合补眠的时候。”
“皇上,这……”方海苦笑了下,显得十分为难。
“无妨,”陆亦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一会儿她们奏完了乐,你小声将孤叫醒便可。”
方海对此毫无办法,只得应了。
流音轩中宫人是听得如痴如醉,就连宫外路过的宫女太监都一边走着一边伸长了耳朵听着,此时,陆亦桐却是睡得昏沉,呼吸声都变得低沉起来。
幸好锦贵人和段琼枝所作之曲十分用心,因此所演奏的时间也就十分的漫长,待陆亦桐支着头睡了一小觉都要醒过来了,这曲子才进入尾声。
“嗯?”刚刚睡醒的陆亦桐有些恍惚“还没唱完?”
“是皇上醒的早,”方海低头笑了笑,小声道“皇上要不再睡一觉?”
“睡够了,”陆亦桐伸手又拿了颗葡萄“不过她俩也不嫌累啊?唱了这么久也弹了这么久,还和没事人一样。”
方海听陆亦桐说着,便回头看看锦贵人和段琼枝,二人表情依旧甚喜,眉眼嘴角都是弯弯的,方海回道“为皇上演奏是后妃之幸。”
陆亦桐听罢嗤笑一声,没有回答,不久,曲罢,锦贵人一时竟站不起身,段琼枝见了便忙去扶。
“锦贵人实在辛劳,赐座,”陆亦桐说着指了指身旁的座椅,而后抬头看了看段琼枝,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段小姐也坐。”
段琼枝低头笑了笑,将锦贵人扶着坐下以后也坐了下来,锦贵人此时的表情有些不太好看,但仍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谢皇上。”她行了个礼道。
陆亦桐抬抬手对方海道“这葡萄味道不错,给她们拿去两碟。”
锦贵人和段琼枝先后谢恩,而后晶莹的葡萄便端上桌来。
“皇上,我们姐妹所作之曲可还好?”锦贵人娇声道。
陆亦桐坐起身子将扇收了笑道“甚好,我竟不知锦贵人竟有如此之才。”
“是琼枝妹妹的功劳,”锦贵人掩嘴笑了笑“我只是将曲子弹出来罢了。”
“哦?”陆亦桐看了看段琼枝“孤只知段小姐善歌,没想到这谱曲竟也谱的这样好,”他说着,转头看了看锦贵人,笑容愈深“莫不是要将我们锦贵人比下去了?”
“臣女不敢,”段琼枝道“只是雕虫小技罢了,皇上过誉了。”
锦贵人虽然挂着笑,但是面色却越来越黑“皇上若是喜欢,叫琼枝妹妹入宫来陪着皇上便是。”
陆亦桐看着段琼枝,沉了沉,说道“却不知段姑娘之意,孤向来不愿行强人所难之事。”
段琼枝没有说话,头却越来越低,面色也越来越红,手指绞着帕子,一副小女子娇羞的模样。
“段姑娘,皇上问你话呢。”方海对段琼枝道。
段琼枝一听方海与她说话,头更加低了,陆亦桐见状笑道“段姑娘怕是羞了,无妨,”他摆摆手“思来段姑娘年纪尚晓,没有思虑过此事亦是自然,是孤唐突了。”
段琼枝一听此话,立马跪地行了大礼“臣女并非此意,皇上……还请皇上恕罪。”说罢便重重叩首。
陆亦桐走过去,缓缓伸出手托起段琼枝那娇小的下巴,他俯身定定的看着段琼枝的双眸,轻声道“美人难得,孤可以等。”说罢,他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柔声道“美人说要孤恕罪,那你便再唱一曲给孤,孤便饶恕了你的罪过。”
段琼枝仰视着陆亦桐,满脸羞红被陆亦桐看得一清二楚,她微微一笑,面颊绯红如云散“臣女给皇上唱一《佳人曲》可好?”
陆亦桐轻轻放开托着段琼枝玲珑下颌的手,转而将其扶起,轻声道“《佳人曲》应配佳人,甚好。”
如此这般,陆亦桐在流音轩消磨了整整一日,在深夜才离开。
陆亦桐走后,锦贵人遣了众人,便坐下来喝了口茶,缓缓道“妹妹绝色,皇上连眼睛都挪不开了。”
段琼枝面容上的笑意渐渐蒙上一层冰霜,她侧首睨视着锦贵人,嗤笑一声“姐姐这是怕我夺了宠爱?”
锦贵人见段琼枝变脸一样的表情,火气立马涌了上来,她咬牙切齿道“你知道我心在何处,你休想夺走他!”即便是火气攻心,锦贵人还是压低了声音。
“哦?”段琼枝看着锦贵人气呼呼的眼睛笑道“你说的可是我们这永安城中的风流王爷?”
“你……”锦贵人一时语塞。
段琼枝歪了歪头,清纯的面庞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姐姐安心便好,我不会同姐姐抢,也不愿抢,毕竟如此风流之人,怎能握得住?”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姐姐要情爱,那便要个自己可握得住之人。”段琼枝缓缓道。
锦贵人看着段琼枝精美却冰冷的面容,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你想要的,是什么?”
“哈哈哈,”段琼枝放声笑了几声“我要什么?姐姐不知道吗?”说罢,她收敛笑容道“活着,我想要活下去,所以,我只爱赢家。”
“你这……什么意思?”锦贵人此时有些慌乱,声音都有些发颤,段琼枝此时竟给自己留下一个如此巨大的不确定,而这个不确定却是她必须要握住的筹码。
“我知道姐姐在想什么,”段琼枝来回慢慢踱着步“所以啊,姐姐,想要我们段家的帮助,首先要让我看看,你最心爱的男子,在北原和皇上中间要如何赢啊。”
锦贵人听罢,冷汗涔涔的从额间冒了出来,她的牙紧咬着,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眶却目眦欲裂,她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可能引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