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时间掐得好,第二天刘瑕刚买完午饭,他的短信就来了:刘医生,钱已汇入账户,别忘了下午的约会。
刘瑕查看了一下账户,工作室账户并没有动静,沈公子直接汇了一万六千元进她的个人账户,这让她更增顾虑,沈公子通过某种渠道监视着她,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现在她已经不知道沈公子到底是否只监视了她的办公室——她从未在诊所透露过自己的私人银行号码,也没有在公司电脑上登录过个人网银。
下午一点半,她开车往沈公子给的地址出发,有钱人大概都住在市郊,刘瑕行车大约一小时,终于到达蛇山脚下一片别墅群,如果没有隐私泄漏的种种疑虑,过去一小时这四千块,的确赚得很轻松。
s市空气一直不大好,车到蛇山以后空气明显清新不少,刘瑕摇下车窗,慢慢开进别墅群里,上午刚下过雨,小区里花木被水洗得嫣红碧绿,她就在一片逼人的春意里慢慢开到24号别墅,把车泊到一排世界名车边上,上前敲响大门。
门没锁,刘瑕碰了一下就开了,对话声顺着穿堂风隐约传了出来,客厅里像是有几个人在颇有怀疑。文化素养应该不高,对于心理咨询这个陌生事物很有戒心……又或者和沈鸿一家关系不佳。
左二的青年女性面容姣好,手上钻戒耀眼,总体打扮品味欠佳,似夜场欢女,不停关注左一男性表情,他的妻子吧,应该不是初婚……
右一中年女性是沈鸿的姐妹,穿着高雅,品味靠近沈鸿——穿了一双平底布鞋,手上戴翡翠手镯,和左二比多了一些品味,但不西化,虽然表情犹疑,但还是对她露出礼貌微笑,她和沈鸿关系应该还算不错——
刘瑕最后看了沈鸿几眼:按周小姐说法,老先生独居,别墅采取仿古装修,应该是靠近他的审美,沈鸿穿中式罩衫,多少有点言传身教的意思,审美古风也很重,又是长子,也许是传统的大家长,这种人通常极有主见、外宽内严,多年商海历练,城府极深,她不指望从他脸上能看出什么。此刻面色透出沉思……他不知道自己要来,沈公子没有事先和父亲沟通?
刘瑕环视客厅一圈,没看到疑似沈某亲的身影,看起来沈公子是不打算出来和她见面了。这个谜团目前越滚越大,似乎短期内没有揭秘希望。
“请问医生贵姓?”先发问的是沈大姑姑。
“免贵姓刘。”刘瑕没有纠正沈大姑姑的误解——老派人多数都倾向用医生称呼心理咨询师,即使更常用的叫法是老师。
“刘医生,”沈大姑姑说,“我冒昧问一句,你说你是沈钦请来的,那你有什么证据没有?”
刘瑕微窘,同时也觉得很好笑,她不动声色地回答,“您可以当面问沈公子啊——沈公子不在吗?”
沈大姑姑没有回答,这让刘瑕有些失望,沈鸿接口问,“钦钦是怎么和你联系的呢,刘医生,他给你打的电话?”
“我们是qq联系的。”刘瑕如实回答。“如果您有疑问,可以打这张名片上的电话。”
她看了看表,很好,又是半个小时快过去了,六千元到手。
沈鸿接过她递上的名片,凝视刘瑕一会,“刘医生——坐。”
这一声坐好像戳到了左手那对夫妇的神经,左一男性愤然说,“大哥,不是我说什么,爸这个病你要看也要请瑞金、华山的权威医生来看好吧,电话我都给你找来了你不打,叫钦钦找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来,她管什么用——”
沈鸿说,“三弟——”
沈三先生的眉毛立了起来,他要讲话,但沈大姑姑也说,“三弟——”
客厅静了下来,刘瑕耳力很好,她听见二楼传来关门的声音:吱——呀。
然后是脱、脱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很有节奏。
沈家人都起身往外头走。
刘瑕也跟出去,她在玄关稍远处站着,抬头打量沈老先生。
沈鸿和兄弟姐妹都不太大,沈鸿今年也就是五十岁出头,所以沈老先生应该不超过八十岁,头发还未全白,有点瘦,中山装穿得一丝不苟,腰板挺直,看着人很精神,就是眼里没有人,几个子女都在楼梯下眼巴巴看着他,老先生谁也不搭理,背着手慢悠悠走下楼梯,很熟练地从斗柜边上拿起一根拐杖,转身就出了门。
沈家兄弟姐妹都成了没嘴葫芦,互相递着眼色,大先生沈鸿一脸无奈,三先生满脸肥肉扭来扭去,扭出个很纠结的表情,沈大姑姑欲言又止,至于三太太,低头做鹌鹑状,一脸讪讪然,都没敢抬头看老先生。
刘瑕把这几个人带保姆都看了一遍,心里有点数了:周小姐也是敢讲,居然说沈家家庭和睦,这话,坑了点吧。
刘瑕本意是不想趟这摊浑水,如果见不到人,这几千块她收得也理直气壮,但现在老先生出来了,她不能不尽力而为。她扭过身追着老先生也出了房门。
身后呼喊声一片,刘瑕头也不回。
走出别墅,她的心情畅快不少,追着老先生人影连走带小跑,很快就缀到老人家身后,也不说话,就这么跟着。
月湖山庄就在蛇山脚下,背靠山丘,小区里有个人造湖月湖,风景的确是好的,钢铁都市住久了,青山绿水里走一走,心情不好都难。刘瑕跟着沈老先生走在林间小道里,脸上不知不觉就带了笑,左顾右盼很愉快。
老先生就和不知道有她这个人一样,慢慢地遛弯,步伐很稳当,半点不露老态。
s市有钱人多,月湖山庄入住率不低,这么会功夫远处过了两辆车,这一老一少又走了一会,刚好就撞见一个年轻妈妈,手里牵着小女儿,也是出来散步的。看到刘瑕和老先生,妈妈友好地一笑,又教女儿叫人,“囡囡,叫爷爷好,阿姨好。”
囡囡忽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爷爷好——”
刘瑕凝神观察老先生,老先生的肩线有一瞬间绷紧,似乎本能就要回应,随后眼仁微微一动,似是意识到刘瑕的存在——他微微点了点头,没出声,就这么背着手溜达了过去。
意识清醒,和外界沟通很顺畅,来访者生理的确没有任何问题。
“阿姨好——”囡囡笑容不减,热情地招呼,“阿姨我以前没见过你——”
“阿姨新来的。”刘瑕笑着说,“囡囡好——”
她半弯下腰,逗了逗囡囡的小脸蛋才拔步去追沈老先生。
就这么着跟着老先生悠悠荡荡,快把别墅区绕了一圈,刘瑕走得脚都酸了,老先生才在月湖边上找了一条长凳坐着歇脚,双手拄着拐杖凝视湖面,庄重得像一尊塑像。
刘瑕很少做老年咨询人,不过她对老先生的心理障碍已有一定见解,她在长凳另一角坐了下来,也望着波光潋滟的水面,用商量试探的语气说,“老先生,我是沈亲先生请来的心理咨询师。”
沈亲在沈家也许是个特殊人物,他父亲沈鸿对他反应都有点特别,这次刘瑕祭出他的名号,老先生双肩微微一震,果然也算是有了回应。刘瑕就继续往下说,“恕我冒昧猜测,您现在也许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不想说话。”
老先生静如处子。
刘瑕不管他,继续说,“虽然我很少做老年案例,但也不是不能为您辅导。不过,心理咨询有一个原则——自愿性。也就是说,如果您没有改变的意愿,那么我们咨询师也不能帮助您。”
她顿了顿,“但是我和您的情况有些特殊,您看是这样的,老先生,到现在我也没见过委托我来这的沈亲先生,他好像也不愿见我,所以我也不能直接和他沟通这一点,所以我想,如果您不愿意我继续来这的话,那能不能由您和他表示一下?老先生,我想不论您别的后辈如何,沈亲先生应该是很关心您的。为了给您找一个好的咨询师,他……嗯……”
老先生忽然站起身往回走,刘瑕赶忙追过去,她不说话了——沟通不顺畅,多说也没用。今天的咨询无疑比较失败。
为了不进一步干扰来访者的心情,她没有追在老先生身边,而是坠在后头远远跟着,刘瑕也没有办法,这是个很大的小区,不跟着老先生,她都找不回24号别墅。
等刘瑕远远看到自己的车屁股时,老先生又止住了脚步,站在别墅门口并不往里进。刘瑕感觉他好像在等自己,就慢慢走上去。“老先生,您——”
老先生转头看着她,一只手从拐杖上挪开了,伸到她面前——似乎是在邀请她。
刘瑕和他对视了几眼,慢慢地、试探地把手放到了他手上。
老先生就牵着她的手往里走,他们路过了一脸惊讶的沈家第二代,直接上楼。
老先生之前是从二楼上来的,这一回却没有在二楼停留,带着刘瑕直上三楼,走到一扇关着的门边上,拿拐杖敲了敲门,又看了看刘瑕。
刘瑕会意,这里看来应该就是沈亲的房间了。
她握住门把,开不动,门锁住了——不知为什么,因为和沈亲有关,这似乎很自然。
“沈先生,”她敲了敲门,发现门框上有一个黑色摄像头,便仰头对镜头说,“沈先生,我是刘瑕,能让我进去吗?”
摄像头转了个角度,对准她,红点一闪一闪,像是一只眨动的眼,门内一片寂静,刘瑕又敲了敲门,“沈先生?”
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刘瑕拿出来一看,果然是沈亲:刘医生,请离开。
她苦笑着把手机拿给老先生看,“老先生,恐怕真的只能请你转达我的话了。”
老先生双手拄杖,站在紧闭的房门口,不说话,不动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刘瑕下楼。
“怎么样?”沈鸿一群人还等在楼下,看到刘瑕下来就焦急地问,神态里到底还是带了一些期盼。
刘瑕摇头,“很抱歉,老先生还是不肯开口,我应该帮不上忙。”
“刘医生你坐,到里面坐。”沈鸿应该和周小姐沟通过,对她的态度热情了很多。兄妹几人把刘瑕让到客厅盘问了半天,刘瑕咬死了自己无能为力,也没法继续努力,热诚推荐沈家延请资深医师上门诊治,又坐了半小时才脱身出来。
她已经不怪周小姐了,现在沈家兄妹的表现堪称孝顺典范,一个个忧心如焚,周小姐一个特助而已,和沈家人接触不多,说沈家人感情很好应当是发自肺腑。
开车回市区路上已经是晚高峰了,行驶时间几乎翻倍,刘瑕计算了一下,这一趟连头带尾,四个小时是打不住的,1点出来,6点能到公司算顺利了。她摇了摇头:可惜,这多出来的四千块只能算是她亏了。
正这样想,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刘瑕头皮炸了一下,乘着红灯把手机拿起来看——果然又是沈亲的消息。
‘刘小姐,你估计错误,祖父愿意接受你的咨询,款项已汇,周五下午,老时间老地方,请勿失约。’
紧接着,银行短信发了过来——她的账户入账两万四千元,沈公子不动声色,已经把每个半天的有效小时数调成了五小时。
会到刘瑕工作室来的咨询人,不论人生际遇,金钱上总是不缺的,否则亦付不了诊费,不过沈公子亦是给钱最爽快的咨询人之一,刘瑕让自己往光明面去想——从今天下午的见闻来看,沈家环境错综复杂,家事亦是商务,犯错成本高昂,也许沈公子只是习惯行事谨慎,至于对她隐私的侵犯轻忽,这在富裕阶层亦属司空见惯。
信号灯转绿,她踩下油门,转弯进入小区,一个念头忽然闪入脑海——晚高峰的行车时间总是飘忽不定,去程一小时,回程一小时也不是不可能,沈公子为什么要加一个钟点给钱?
他怎么知道她现在还没到家?
行车入库,刘瑕在车里坐了五分钟,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又或者在这五分钟内想了太多太多——最终她拿起手机,发出一条消息。
为什么是我?
沈公子——沈亲(琴?沁?钦?)的回答来得很快,也许是她神经过敏,但这真的就像是他从她的手机屏幕上直接看到了这条短信,跳过了接收、阅读和回复的过程,仅仅两秒过后,刘瑕就收到他的回复。
祖父需要治疗,你是最好的心理咨询师。
这也许能解释事前调查、她的简历,但——刘瑕摇了摇头。
这不能解释你付了我五小时的钱。
这一次沈公子回得很慢,起码以他的标准来说如此。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刘小姐,如果你不喜欢额外的小费,我可以收回。
刘瑕瞪着屏幕,有几分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这答案的确让她有些吃惊,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沈公子键入回答时的表情——一张模糊的脸上写着心虚,几经犹豫,最终决定耍无赖蒙混过关。
你知道心理咨询没有小费一说。她打上屏幕,但又删掉,把手机丢进包里,下车上楼:这对话不会有任何结果,看得出来,沈公子虽然在某些方面能力强得可怕,但另一方面显然过于幼稚,无法形成有效交流。
但沈公子没有放过她,刘瑕的手机嗡鸣起来。
你生气了吗,刘小姐?
刘瑕瞪着屏幕:你说呢?
沈公子发来一个笑脸符号,那么,小费要退回吗?
被人窥探隐私的感觉不可能好,但刘瑕已过了会被震惊与反感左右反应的年龄,她知道自己和沈公子在同时展开两场不同的对话,一场在表面,一场心照不宣。
不要,这是钟点超时费。她略作让步。
沈公子的笑脸在一秒后现身屏幕,刘瑕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得意——终究,她还是在四千元前低了头。
她让他的兴奋持续数秒,酝酿到最高点,随后又发一条,如果你希望咨询能够继续的话,沈公子,这种事该到此为止了。
这句话足够提醒沈公子,她并非全无筹码,亦能稍稍遏制他的气焰——在刘瑕的想象里,这是反手抽上脸颊的一巴掌。是,到目前为止,忌于滨海房产的势力,沈公子有备而来的作风,她接下了这单咨询,仅仅是为了避免回绝后可能惹出的更大麻烦,但话说回来,钱终究不能买到一切,刘瑕已经给足了面子,她希望沈公子也知道适可而止。
虽然他似乎并不爱出面交际,但沈公子的人际交往能力并不匮乏,他足足停顿了30秒,也许是在捂着脸颊痛定思痛。
……好。最终他说,在短信背后居然还加了个哭泣的表情符号。相信我,刘小姐,我会知道分寸。
他会吗?刘瑕看着那不断抽泣的动画小脸,不禁颇感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