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善与沈恒见裴钦先是一僵,随即便岔开了话题,如何不明白他的顾虑?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倒是都没放在心上,子嗣的事,他们早就已经决定随缘了,尤其此番在博罗又几经生死与血泪,看过的苦难更是数不过来后,便越发觉得夫妻两个能一直相守相伴,亲人都能平安无忧才是最重要的,旁的不过都是锦上添花罢了。
他们自觉再苦,总不用连最基本的生存保障都没有吧?是以心态都比以往更豁达了,自然不会计较裴钦的话。
沈恒因先笑道:“好啊,明晚我定要好生与二哥,还有我们家大姑爷好生喝几杯。对了二哥,彦长兄如今还在大兴任县丞吗?他可知道我回来之事?”
去年春闱孟竞再次下场,总算如愿以偿,得中两榜进士,却因都快二百名了,没资格参加庶吉士考,只能外放。
赵穆遂暗地里替他运作一通,让他留在了大兴县做从七品县丞,虽比不得其他外放的好些进士们都是七品、从七品县令,一县主官,却胜在附廓京城,有什么消息都能第一时间知晓,也能好生经营自己的人脉圈子,长远来看,自是好处多多。
是以沈恒有此一问。
裴钦笑道:“子桓兄早已告诉他了,只他公务繁忙,明儿又不是休沐日,怕是不得闲进城去,大兴虽近,从县衙到城里还是得半日路程,你得等过几日他休沐时,才能见到他,与他喝酒了。不过孟太太一直带着他们的女儿就住在京城的,好像也说了明日要去你们家里帮忙,妹妹明儿倒是可以先见到孟太太母女。”
季善已笑道:“那明日家里岂不是很热闹呢?真是太好了,我们自去了博罗,可好久没这般热闹过了。对了二哥,二嫂快生了吧?还是已经生了?”
裴钦满脸都是笑,“已经生了,生了个小闺女儿,可漂亮了,据母亲说来,跟你刚生下来时一模一样儿,要不都说‘侄女肖姑’呢?只这次你嫂子生产时很吃了一番苦头,太医的意思,让她最好坐满双月子,所以她才不得随母亲一道去你们家里帮忙,等你们到家,只能等她出了月子,再抱了姣姣,上门见过姑姑姑父了啊。”
季善忙嗔道:“二嫂都还没出月子,那二哥就更不该来接我们才是啊。罢了,你来都来了,我说什么都白搭了,且等我忙过这几日,便悄悄儿去瞧二嫂和小侄女儿吧,——不是之前就说,你们已经搬出侯府了吗?”
裴钦点头:“去年年初出了祖母二十七个月的孝,我们二房和三叔四叔两房便都搬出了侯府。如今家里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妹妹你愿意去当然就最好了,你嫂子一定会很高兴的,这几年她可时常念叨你呢。”
季善道:“那是,我这么漂亮这么好的小姑子,哪个当嫂子的能不念叨的?当然,二嫂也是最好最漂亮的嫂子,我也时常念叨她,不信二哥问相公。”
裴钦却没问沈恒,而是揶揄道:“还以为妹妹的面皮只是晒黑了,现在才知道,岂止晒黑了,也变得更厚了呢!”
惹来季善的白眼,“二哥你会不会说话,懂不懂说话啊?算了,懒得跟你说了,肚子饿了,还是先吃饭吧,等明儿到了家,我只告诉娘你见了面儿就欺负我,看娘怎么骂你。”
“哎哎哎,你多大的人了,还告状呢,妹夫你也不说管管她的?”
“才不是二哥自己说的,我是个惧内的人,且作为我的大舅子,我越惧内,你就越高兴吗,所以我可管不了你妹妹,也不敢管啊。”
夫妻兄妹三个插科打诨着,心里都十分的快活。
一时饭菜来了,三人又坐下,说说笑笑的吃完了饭,再就着茶说了一回闲话,才各自回了房,熄灯歇下。
翌日一早,一行人便坐上马车,直奔进城的方向而去,到得午后,他们经阜成门,顺利进了京城。
季善鼻子一下子发起酸来,虽然她在京城拢共就住了一年多,如今再回来,却觉得说不出的亲切,大抵是因为她的好些亲人们都在这里,因为他们,她才会潜意识里,早已把京城当作自己的又一个家了吧?
等马车驶入她和沈恒曾经的家所在的坊市,瞧得周围熟悉的砖墙巷道草木不停的往后退,直至忽然一眼就看到了扶了范妈妈,站在门口踮脚张望的裴二夫人,季善更是霎时红了眼圈。
还以为三年不见,母女之间乍然再见,多少会生疏一些,不想终究母女天性,竟只有亲切与悲喜交集。
不待马车停稳,季善已急着要下车,裴二夫人也已看见她了,把范妈妈的手一甩,便小跑着迎了上来,“善善,你可算是回来了……”,话没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亏得后面与裴钦坐了一辆马车的沈恒已先下了车,抢上前扶住了她:“善善你急什么,多的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瞬呢?”
季善一站稳,便忙对着裴二夫人拜了下去,哽声道:“娘,您好吗?我回来了……”
沈恒见状,也跟着拜了下去。
裴二夫人忙一手携了一个,又哭又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行这般大礼做什么……善善你瘦了,也黑了,姑爷也黑了好多,好在倒是没怎么瘦,瞧着还越发沉稳有官威了,真是太好了……”
说着松了沈恒的手,却一直拉着季善的,“自打知道善善你们要回来了,我是日也盼夜也盼,只恨时间过得太慢,若不是昨儿你二哥非要拦着,我也要去通州码头接你们的……往后定要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再也不分开了!”
裴钦也已上前了,闻言忙笑道:“母亲,有话还是先进屋再说吧,都站在门口算怎么一回事,街坊四邻瞧着也不像啊,先进去吧——”
说着看了范妈妈一眼,见范妈妈满脸的无奈,知道定是劝不住他母亲,再一想到他母亲这几年的思女心切,到底还是没再多说,只招呼季善和沈恒,“妹妹妹夫,先进屋吧。”
一行人遂进了大门,鱼贯往里走,马车行李等则自有焕生浚生张罗,反正整个家里二人都是再熟悉不过,压根儿不用人带路帮衬。
季善这才问已经擦干了泪,却仍红着眼睛满脸是笑的裴二夫人,“娘,晨曦怎么不见?二哥不是说她昨儿就过来了吗?”
裴二夫人这会儿心情好得不得了,道:“你们家姑奶奶在花厅里等着你们呢,她倒是要跟我一起出来接你们,可大的小的都要她抱,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我便将她劝住了,让她陪孟太太,不然将客人独自扔在花厅里,也实在太失礼了。善善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季善皱眉道:“那孟太太没起疑母亲和我们夫妇的关系吗?昨儿二哥与我说时,我只顾着高兴了,竟忘了这一茬儿。”
裴二夫人忙笑道:“你们家大姑爷早就与孟大人说过了,我当年与你有过几面之缘后,很是投契,便索性收了你做干女儿,孟大人孟太太都是聪明人,善善你就放心吧。”
裴钦也在一旁插言道:“我瞧着孟大人也是个非礼勿言的,妹妹放心就是。”
季善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好歹有个明面儿上的理由,也比没有的强。怎么家里多了这么多桂花树呢,可惜我们回来得晚了些,桂花已经开过了,不然肯定香气宜人。”
范妈妈在一旁笑着插言道:“姑奶奶不知道,自打知道您和姑爷快回来了,夫人便亲自去丰台选了这些桂花树回来,又亲自瞧着人给种下,还时不时就要亲自来浇一次水。所以这些树才能都长得这么好,等明年姑奶奶就知道开花儿时到底有多香了。”
裴二夫人笑着看向季善与沈恒,“我这不是想着桂花儿意头好吗?善善你和姑爷都还喜欢吧……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大家说着话儿进了二门,刚到了花厅前,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冲了出来,“师兄,善善,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却让季善一个侧身给躲过了即将到来的大拥抱,满脸的震惊,“晨、晨曦,这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怎么……”生生圆了一圈儿,不,两圈儿都不止啊?
罗晨曦一听就知道季善是什么意思,懊恼道:“还不是自打去年生了七七后,不知怎么的,出了月子后就再也瘦不下来了,真是气死个人了。”
说着懊恼化作了妒忌,“善善你怎么还是这么纤细苗条?这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吧,不行,好姐妹要胖也得一起胖,我非得分十斤肉给你不可!”
把季善与裴二夫人说得都是笑个不住,季善因逗趣道:“还是别了,你还是把肉自个儿留着吧,我想要了时,自己会长的。”
裴二夫人则道:“这人身上的肉要是真能分就好了,我就是觉得善善太瘦了,得好生补补才是……不过罗姑奶奶也不胖呀,在我看来,真的是刚刚好,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肤色也是这般的白里透红,不知道多漂亮好吗,所以你就别恼了,是不善善?”
“哪有……”
罗晨曦还待再说,见一旁沈恒与裴钦都在极力忍笑,沈恒还罢了,自家师兄也没什么可避讳的,裴钦却是外男,到底咳嗽一声,把话咽了回去,笑道:“伯母没听善善说过,当你想夸一个女子,却发现她实在没有值得夸赞的地方时,就夸她有福气吗?我开玩笑的,您快屋里坐,师兄、裴二哥也快进屋吧,大家坐了,吃着茶再慢慢儿说也不迟。”
大家遂都进了花厅。
就见除了让各自奶娘牵着抱着的六六和七七以外,一身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纤细如初,但已多了几分成熟少妇韵味的褚氏也在,一见季善和沈恒进来,便忙笑着屈膝给二人行礼,“今日是沈四哥沈四嫂与亲人们团聚的日子,我本不该来凑这个热闹的,可一别几年,相公实在太惦记沈四哥,我也实在太惦记沈四嫂了,这才会厚颜今儿便来了,沈四哥沈四嫂千万别笑话儿我才是。”
季善忙携了她,笑道:“孟二嫂这话就太见外了,你能过来,我和相公高兴还来不及呢,可惜孟二哥今儿来不了,只能等他休沐时,再与我家相公好生一叙这几年别后的寒温,好生喝几杯了。”
褚氏直起身来,笑道:“快了,相公再过几日就休沐了。”
罗晨曦已招呼裴二夫人和沈恒裴钦坐了,见季善与褚氏已见完了礼,便让六六和七七见过舅舅舅母,“六六,弟弟小没见过舅舅舅母就算了,你却是舅舅舅母看着出生,小时候都抱过你不知道多少次,疼你疼的不得了的,可得好生给舅舅舅母磕个头才是。”
季善早已注意到六六了,见他长高了好多,却还是小时候那副漂亮的样子,一双大大的眼睛更是清澈如水,心都要软成一滩水了。
见六六听了罗晨曦的话,就要上前跪下给自己和沈恒磕头,忙一把给搀住了,笑道:“好孩子,别听你娘的,舅舅舅母又不是外人,哪需要行大礼,快让舅母好生瞧瞧你……”
六六却是挣开她的手,坚持跪下了,还奶声奶气道:“六六见过舅舅、舅母,爹娘都说了,舅舅舅母在外面吃苦了,好容易回来了,我们都要加倍的对舅舅舅母好才是,尤其我‘六六’这个名字还是舅母给我起的,我就更要尊敬舅母,孝顺舅母了。这个头是六六自己给舅舅舅母磕的,这个头是六六代弟弟给舅舅舅母磕的。”
一边说着,一边还真给季善和沈恒接连磕了两个头,难为他不过三岁多的孩子,竟能把这么大一篇话说下来,还没打磕巴。
只是刚一说完,便立马看向了罗晨曦,一脸的求表扬,“娘,我都背对了吧?您答应的要让爹带我去骑真正的大马,现在可以了吗?”
问得罗晨曦是气笑不得,“才还想着你小子今儿表现真不错,谁知道你立马就拆台,你就不能稳一会儿,等会儿私下问我呢?还想骑真正的大马,做梦吧你,你就继续夹根树枝,骑你的假马儿吧。”
季善却是稀罕得不行,忙将六六拉起来,挨着自己坐了,笑道:“乖孩子,方才的话都是娘教的?虽然都是教你的,舅母听了心里还是高兴,我们六六真是长大了,懂事了,不但听爹娘的话,还是个会照顾弟弟的好哥哥。舅舅舅母给你带了礼物的,等待会儿我们的行李都搬到房里,拆开了,舅母就拿给你啊。”
六六也不认生,奶声奶气的与季善说起话儿来,“多谢舅舅舅母,那除了我的,还有弟弟的,还有彤彤妹妹的吗?要是没有,我就把我的分给他们一些。”
说得季善忍不住抱了他坐到自己腿上,越发爱不过来了,“这孩子,也太乖,太懂事了。放心,舅舅舅母给大家都准备了的,你的、弟弟的、彤彤妹妹的,还有骥哥哥、姣姣妹妹的……你知道姣姣妹妹吗?是你裴二叔家新添的小妹妹哦。”
又与罗晨曦道:“晨曦你怎么教孩子的,教得这么可爱,回头你家去时,我都不想让六六回去,想留着自家养了。”
罗晨曦忙道:“拿去拿去,我巴不得呢,善善你只看到了他这会儿可爱,不知道他皮起来是多么的气人,耍起赖犯起拗来又是多么的气人。”
六六则道:“我知道裴二叔家的小妹妹,爹说他已经与裴二叔说好了,将来给我做媳妇儿的。舅母,媳妇儿是什么,是好吃的还是好玩儿的,我问爹爹,爹爹也不告诉我,就说等我长大就知道了,舅母能告诉我吗?”
话音未落,满屋子的大人都已是哄堂大笑,只有裴钦又是咬牙又是笑的,“好他个赵子桓,我几时与他说好将来把我闺女给六六做媳妇儿了,我只是说以后等孩子们大了再看好吗?真是想得美啊他,等回头见了他,我再与他算账!”
六六却是哪里懂得大人们在笑什么,从季善的腿上滑下去,又找沈恒去了,“舅舅舅舅,您会骑大马吗?爹爹总是很忙,没空带我去,娘也不许我去,舅舅带我去好不好?”
沈恒也早让六六可爱得心都要化了,伸手便举了他一个高高,才笑道:“舅舅会骑马,回头一定带你去骑大马,好不好?”
六六便立时欢呼起来:“舅舅真是太好了,舅舅真是太好了——”
大人们则又是一阵会心的笑,屋里的气氛一时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