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后,沈恒与赵穆方松了一口长气,应酬了一整日,郎舅两个都累坏了。
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又谢了裴钦和孟竞一回,才散了各自回家的回家,回房的回房去歇息。
季善也早累了,自然也不可能与沈恒‘关起门来欢喜个够’了,夫妻两个草草梳洗一番,便倒头睡下了,待次日都睡到自然醒,才觉得缓了过来。
也有精神投入到新一日的忙碌中了:季善是忙着为昨儿的热闹算账善后,沈恒则是忙着要去拜访座师,应酬同科们,还有为昨儿的热闹该回访的回访,该还礼的还礼。
之后又是状元榜眼探花骑马游街,好生风光了一日;再是新科进士们去太液池参加琼林宴,又是连日热闹风光,总之整个三月,京城最大的事便是春闱放榜,最风头无二的一群人,便是新科进士们了。
如此到了月底,整个京城的热闹总算渐渐平复了下来,孟竞也收拾好行囊,带上杨大,踏上了返回会宁的路。
沈恒满心都是不舍,却也不可能拦着孟竞,不让他回去,只得托他帮忙带了些礼品银票,还有给罗府台和沈九林路氏的家书,然后一路将他送到通州码头上了船,方怏怏的折回了城里来。
不过回到家中,沈恒便顾不得不舍失落了,因为他必须得面对摆在他面前已有些日子,确切的说,是自从他中了探花以后,便不得不面对的难题了:他点了探花,便不用参加庶吉士考试,即可直接进翰林院了,实在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机遇。
问题是,罗府台只怕并不愿意他留在京城,肯定更属意他外放,以防将来。
季善自然知道他的纠结。
若是之前,季善也是属意他外放的,毕竟庶吉士也不是那么好考的,自己考不中,留不了京,那当然只能外放了。
可如今沈恒不用考,就能直接进翰林院了,与外放相比,完全就是两种不同的仕途起点,一个只能辛辛苦苦的做实事,将来多半做到一方封疆大吏便到头了;另一个却清贵至极,只要熬够了资历,再外放几任,只要能力德行都值得人称道,便有机会入阁,位极人臣。
从长远来看,到底该选前者还是后者,简直不言而喻,又怎能怨得沈恒犹豫纠结,拿不定主意?
那是他的事业,他的未来,男人又骨子里多少都是有几分野心的,就算现在封疆大吏也好,位极人臣也罢,于他来说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可万一呢?谁说得准万一呢?
等真到了那一日,再来后悔,早已经迟了!
季善只能与沈恒道:“这种大事我也帮不上忙,只能靠你自己权衡斟酌,然后再做决定了,但不管你最后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
沈恒闻言,轻轻握了她的手,道:“恩师待我恩重如山,若没有恩师的教导栽培,就没有我的今日,善善你与师妹又那般要好……不管怎么说,亲人才是我毕生最重要的,旁的都要靠后,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外放,等明儿我就去吏部报备吧。”
只是心里终究还是会有些失落,若从来没有过机会便罢了,偏偏机会已经送到眼前了,却因为自身的原因,只能忍痛放弃……,只盼多年以后,他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吧!
季善沉默片刻,才道:“亲人当然重要,但你的志向与抱负也一样重要。可惜恩师实在离得太远了,要是离得近些,还能再好生与恩师商量一下……这样全靠通信,哪里来得及?不过我听晨曦的意思,倒是很高兴你能进翰林院,哎,她哪里知道恩师的担忧和苦心啊……”
沈恒道:“妹夫也问过我两次了,他的意思也是希望我留京,可七皇子人再好、品德再好,终究既不占长也不占宠,将来万一……收益虽大,风险却更大;且恩师孤身一人在会宁就,我也不放心,便是要外放,也得争取尽可能放一个离会宁近些的地方,才好就近照顾恩师。”
季善点头道:“恩师年纪只会一年比一年大,身边没个人照顾着,的确不能令人放心,那你明儿就去吏部……还是再过几日,等庶吉士考考完了,你再去吧?好歹再考虑几日……”
正说着,罗晨曦打发人来请他们过去用晚膳,夫妻两个只得暂时打住,去了罗晨曦院里。
就见赵穆竟也在家,沈恒忙笑道:“妹夫不是说今儿傍晚要进宫交班吗,怎么这会儿还在家呢?”
赵穆笑道:“我与同僚换了明晚的班,兄长嫂嫂快请坐,连日都忙,也没好生陪兄嫂吃顿饭,总算今儿有时间了。”,招呼二人坐了,又亲自给二人斟酒。
一旁罗晨曦忙讨好的笑道:“相公,我好久没喝过酒了,这会儿闻着忽然好想喝,横竖是果酒,也不醉人,你给我也倒一杯呗?”
换来赵穆的呵呵,“不行!太医可说了,孕妇不宜饮酒的,且你这会儿倒是喝得欢,待会儿没准儿又吐了,乖乖儿喝你的杏仁露吧!”
季善忙也笑道:“是啊晨曦,你这几日害喜虽减轻了不少,到底还是要注意着,就喝杏仁露吧,等将来你生了,出了月子,我答应你火锅管够,酒也管够,总成了吧?”
罗晨曦见二人都反对,只得扁了嘴,“好吧,那我还是喝的杏仁露吧。”
四人遂先举了杯,随即又举了筷。
一时罗晨曦先吃饱,放了筷子,待稍后季善也放了筷子,赵穆便笑着与她道:“曦儿,你带了嫂嫂去园子里逛会儿,消消食吧,我和兄长还要喝一会儿呢,也省得你们干坐着无聊。嫂嫂,曦儿就拜托你照顾了。”
季善心里一动,赵穆好像是有意在将她和罗晨曦支开啊,莫不是有什么话要单独与沈恒说?
因点头笑道:“妹夫总是这般客气,那我和晨曦去了啊,你们郎舅两个慢慢儿喝,只注意别喝多了。”
扶着罗晨曦出了厅堂,一边说着闲话儿,一边踱步去了后面的园子里。
厅里赵穆则是又动手给沈恒斟了一杯酒,方笑道:“兄长还在矛盾犹豫呢?其实这事儿真没你想象的那般纠结……”
季善与罗晨曦围着园子逛了大半圈,又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天便渐渐开始黑了。
因怕黑灯瞎火的,罗晨曦磕着碰着了,季善便扶着她,慢慢儿回了她院里去,正好赵穆与沈恒也喝得差不多了,季善便又扶着沈恒回了自家院里去。
沈恒梳洗一番,又喝了醒酒汤后,便拉着季善坐到了桌前,笑道:“知道善善你早就想问我都与妹夫说了些什么了,现在都一五一十告诉你,总成了吧?”
季善嗔道:“知道我心里着急,你还动作这么慢,还喝这么多,就不能少喝一点儿呢,方才我都担心你直接睡过去了。”
沈恒摸了摸鼻子,“妹夫那么热情,我推辞不过嘛。那我说正事儿了啊,妹夫还是想劝我留京,说翰林院清贵,我这次又有幸点了探花,在皇上面前至少有个初步的好印象了,那将来在翰林院待满三年后,便有机会进行人司,虽官职不高,却真正是天子近臣了,于将来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季善忙道:“那你是怎么说的?行人司又是个什么地方?”什么内阁、六部、翰林院这些她都听说过,连五军都督府都有所耳闻,就只有这个行人司,还是第一次听说。
沈恒想了想,道:“说通俗一点,行人司就是专为皇上拟旨传旨的,什么颁行诏敕赏赐、册封宗室官员、抚谕四方,乃至赈济慰问军务祭祀等,也一般都是行人司遣人出使。”
季善有些明白了,又道:“那你若是进了翰林院,是多少品,行人司又是多少品?”
沈恒道:“我这样的新人,刚进翰林院多是从七品,行人司的普通行人也是从七品,得升到副司正后才是六品,司正则是五品,品秩虽不高,但据妹夫说来,如今内阁的六位阁老就有三位是做过行人司司正的。”
季善彻底明白了。
这不就是机要秘书处吗?虽然品级是不高,可越接近心脏的部位便越能得到血液,只要沈恒继续努力,不行差踏错,三年后进行人司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的确是一条肉眼看得见的康庄大道了!
季善微蹙眉头道:“能入阁拜相的都是不世出的能臣贤臣,一万名进士里也找不出一个,岂是那么容易的事?但这样的机会要放弃,的确太让人难舍了,纵你在行人司待上几年,都无所建树,至少也能在皇上和众位站在顶峰的大人们面前混个脸熟,可……,妹夫是个聪明人,应当能猜到你和恩师犹豫的原因才是,他难道就不想将来给晨曦母子,也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沈恒点头,“妹夫直接把话与我挑明了,说他明白恩师为何犹疑,我又为何犹疑,让我别想那么多,不然当初他也不会与恩师近乎把话挑明,因为他不愿对恩师有所隐瞒,也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我却如何敢信,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哪位皇子及其追随者不是满怀信心,只当胜利最后肯定是属于自己的?”
“妹夫便又与我说,七皇子虽表面看来既不占长也不占宠,母族妻族也都堪称没落——七皇子的母妃很早就过世了,过世之前也不受宠,还是过世后,才得皇上追封了个九嫔之一。因此七皇子打小儿日子也很不好过,一度连稍微得脸些的太监宫女都敢给他脸色瞧,妹夫便是因打小儿同病相怜,才与他慢慢儿交好的。”
“等到长大成人,该娶妻了,也因没有母妃和母族帮着张罗奔走,只娶了个没落世家的小姐,表面看来,是如今皇上众位成年皇子里,最不出挑、实力最弱的。但其实,七皇子背靠皇后娘娘,多年来一直有得到皇后娘娘的暗中栽培与帮衬,不但早已大半接手了先太子的人脉势力,还在那基础之上,早发展出了自己的人脉势力,远不是旁人瞧着的那般弱小,将来也势必能笑到最后。所以让我只管安心留京便是,他虽感谢恩师和我的一番苦心,却真的不需要,将来纵真有那个万一了,他也定会先给师妹母子和我们都安排好后路的。”
季善惊道:“这真是妹夫亲口与你说的吗?这般机密的事,他都敢告诉你?”
沈恒笑道:“我也有这么问妹夫,妹夫说,他信得过我们,且大家休戚与共,不怕告诉我们。还说皇后娘娘与皇上已夫妻几十载了,哪怕先太子已薨逝多年,皇后娘娘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依然稳如磐石,不是旁人轻易就能动摇的,所以二皇子占长也好,八皇子因为张贵妃得宠,最得皇上宠爱也罢,最后都只能乖乖儿俯首称臣。”
季善缓缓点头道,“也就是说,其他成年皇子都有母妃和母族撑腰帮衬,只有七皇子没有,所以皇后娘娘才会选中了他?那万一哪日皇后娘娘要是改变了主意呢?再不然,将来就算……”
越发压低了声音,“七皇子不也只能做个傀儡么?”
沈恒咝声道:“这些妹夫倒是没说,想来这也的确是皇后娘娘选中七皇子最主要的原因吧?但我虽才只见过七皇子两次,却直觉他不是那等甘心做人傀儡之人,他也肯定有那个不做傀儡的能力手腕才是。”
季善嗔道:“你倒是对七皇子评价一直挺高,不过有救命之恩在先,也不怪你先入为主,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我也是想太多了,就算只能做傀儡,那也是将来的事了,大雁都还没打下来呢,就已经在担心将来能分多少了,想什么呢!那你现在怎么想的呢?”
沈恒叹道:“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所以对妹夫说的是还要再考虑几日。”
顿了顿,“妹夫又说,七皇子因为打小儿过得不容易,对任何人的苦难都更能感同身受,是个心怀百姓苍生的人,将来他若能……,定会是个仁君加明君,我寒窗苦读多年,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就是为了能得遇明君,一展抱负吗?那既然眼下有机会了,为什么又要放弃呢,他也不是要拉我上船什么的,他只是不希望我退而求其次,将来后悔而已。”
赵穆前世虽在罗晨曦去后不久,也跟着去了,却并不是眼一闭,便立时三刻又回来了的。
而是浑浑噩噩在空中飘了不知道多少年,才忽然得偿所愿回来了的,自然也就亲眼见过七皇子是如何最终笑到最后,正位大宝,又是如何勤政爱民,轻徭薄赋的。
不然赵穆哪怕一开始接近七皇子是存了功利之心,也未必能坚持这么多年,实在七皇子真的是个坦荡的君子,哪怕身处黑暗多年,也从来都是一心向阳,他跟他之后能一直交好,能成为其知己心腹,也完全是被其人格魅力所打动。
所以赵穆才会苦心相劝沈恒,他和罗府台的犹豫忧虑他都知道,他也不是想拉他们上船,他们实在不愿意掺和那些事,将来他一个人的从龙之功也够他们鸡犬升天了,他只是不愿意他们因为他,就改变了自己原本的路,放弃了自己本来很想得到的东西而已!
季善片刻才道:“听妹夫这么说来,你倒是可以安心留京了,他连这些都肯告诉你,也足见他的苦心了。只是这事儿还是得问过恩师的意思才成……可这一来一回的,时间也耽搁得太久了,这些话也不是敢白纸黑字写在信上回去让恩师一看的,万一路上有个什么失误,后果不堪设想,偏你如今也不能回会宁一趟,恩师更是不能擅离职守……”
如今这坑爹的交通和通讯啊!
沈恒皱眉道:“我再考虑几日吧,横竖还有几日才庶吉士考呢……时辰不早了,善善不如我们先睡吧?我头有些痛了,等睡一觉起来脑子清醒了,再考虑也不迟。”
季善见他眉头都快皱成个“川”字了,想着他可才喝了酒,忙道:“好好好,那我们现在睡吧,你先去躺下,我吹了灯就来,再给你按按,省得你明儿起来又嚷嚷头疼……这程子你都喝多少场酒了?亏得恩师不在,不然早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