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时间到了。
刘星野已经把特高课的调查报告全都仔细看过了,现在整个案情的细节全都装在他脑子里了。
特高课虽然只是做了初步调查,但却是严格按照标准程序来进行的,这套程序跟刘星野在新京高等警官学校里学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包括现场的报告、尸检结果以及对相关人员的询问等等,资料比较齐全。
日本的这套调查程序是从欧美引入的,这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最科学的调查程序系统。加上日本人喜欢把一切都程序化的特点,所以,整个调查过程显得一板一眼,面面俱到,虽然有时不免有些刻板,但却可以尽可能地避免疏漏。
由于只给了刘星野三天的调查时间,如果没有眼前这份基础报告的话,光这些基本资料的收集就需要三天时间,别的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好了,有了这份报告,他就可以省去这一步骤,把精力放在重点问题上了。
对于报告中发现的问题,他都一一做了记录。报告中有的地方记录得比较含糊,有的地方根本没有问到,刘星野想,只要把报告里存在的问题一一补充上,案情就会进一步地明确。
这时,多田和野岛走了进来。
西村看着他们酸溜溜地说:“你们二位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多田没有理他,对刘星野说现在是午餐时间了,叫他和他们一起去楼下的餐厅吃饭。
刘星野婉言谢绝了,说他要回警察厅一趟,那边有些事情要处理。其实,他是不想和几百个日本军人在一起吃饭。
多田也没有勉强,和野岛、西村几个人离开了。
刘星野离开特高课后,并没有回警察厅。他现在只想考虑眼前这个案子,不想被其他事打扰。由于只有三天的时间,他必须争分夺秒,所以,他就在附近的街上找了一家小店,要了两个驴肉火烧,一盘炒菜和一碗鸡蛋汤。
在等着上菜的功夫,刘星野拿起了刚买的《滨江日报》,习惯性地先看了看启事栏。
多少年了,他每天都看《滨江日报》,每次都是先从启事栏看起。尽管近几年他已经不抱希望了,但是这个习惯依然没有改变。
在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启事栏的时候,他还在想着高桥龙一的案子。这个案子有些地方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正琢磨着,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跳过。
他赶紧重新扫过刚才看过的那几条启事。
就在这时,一条启事映入眼帘,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条普通的寻人启事,挤在几条启事中间,看上去很不起眼,可是在刘星野看来,却如同一道刺眼的强光一样令人炫目。
启事是这么写的:
文启表弟:
八年未见,甚为挂念。
辗转颠沛,难尽一言。
往日情景,时现眼前。
今到滨江,望弟速联。
表兄文天
这条启事不长,却让刘星野一口气看了好几遍。
他的心狂跳不止。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刹那间,所有的一切,这个小店,小店里的人,高桥龙一的报告,特高课和警察厅,全都不见了,刘星野眼前的世界只剩下这条普普通通的寻人启事。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条启事,每个字都不放过,好像这样就能从字里行间看出点什么来。
八年半了!
为了这条启事,他已经等了八年半了!
高中毕业那年,他在高中国文老师杜重文的介绍下,加入了组织,并按照杜重文老师的指示,于同年考入了哈尔滨警察学校,在去警察学校读书之前,他和杜重文老师见了一面,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刘星野最后一次和组织的人见面。
正是在这次见面中,杜重文老师把惊蛰的代号给了他,并告诉他八个字,要他铭记在心:时刻准备,等待召唤。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和任何一个地下党人有过联系,只是在他每年生日这一天,都会收到一份小礼物,上面虽然没有署名,但他知道,一定是杜重文老师送来的。杜老师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他,组织上没有忘记他。
但是,在他去新京高等警官学校深造这一年,却没有收到生日礼物。紧接着,他听到了杜重文老师牺牲的消息,这时他也第一次知道了,原来杜重文老师就是哈尔滨地下党的领导人谷雨。
从那以后,他完全成了一只离群的孤雁。在此期间,他无数次地盼望组织的召唤,但全都落了空。他也曾多次绝望过,认为组织上可能已经把他遗忘了,每到这个时候,杜重文老师的话就会在他耳边回响:
时刻准备,等待召唤。
这句话好像给他重新注入了力量。这么多年来,他就是靠着这八个字支撑着,一直坚持到了今天。
现在,这条他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启事,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一切好像不是真的。
他再次把启事看了一遍。
这些字对他来说,既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熟悉,是因为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想起这些字;陌生,是因为这些字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而不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没错,这条启事和杜重文老师当初设计的一模一样。
抬头、落款和中间的格式,完全一样。这些都是不能变的。
四字一句,一行两句,一共四行。
启事上唯一可以变化的是数字。在启事里必须要有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必须和他等待启事的时间相符。这个启事里有“八年未见”四个字,这个“八”字,正好和刘星野等待了八年半相符合。
杜重文老师说过,要以整年为数,等待八年半,整数就是八。
毫无疑问,这条启事就是组织上发出的。
毫无疑问,这条启事不是发给任何人的,而是发给一个代号叫作“惊蛰”的卧底的。
就是发给他的。
苦尽甘来。
我终于把这条启事盼来了。
刘星野的手都在颤抖。
一向沉稳的他,在这一刻也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随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幸福感淹没了。
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该和别人分享点什么,和身边的每一个人分享点什么。
“来二两酒。”他大声地向伙计招呼着。
伙计把一碗酒送来。
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笑起来:“小伙子,驴肉火烧加老酒,这也能行?”
“这酒不是给我的,”刘星野一脸笑容地说,“是给您的。”
老头一脸惊讶。
……
……
吃过东西后,刘星野把那条启事又看了好几遍。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赶紧离开了小店。
他很确定这条启事是今天才发出来的,因为他每天都看《滨江日报》,不过,他还想再确定一下。
他看见路边有一家规模比较大的贸易公司。他知道一些公司为了了解商情,都订阅了报纸,于是走了进去。里面负责接待的职员正在看报纸,看见一个警官走进来,吓了一跳,忙问有什么事。
刘星野问这里是否订阅了《滨江日报》,要他把这几天的《滨江日报》都拿来。那个职员不敢怠慢,赶紧把报架上夹在一起的《滨江日报》拿过来。
刘星野翻看着报纸,他专门找启事栏。果然,前几天都没有这条启事,今天是第一天登出来。根据约定,这条启事将连续登一周。
刘星野把报纸还给那个职员,说声谢谢就离开了,把那个职员闹得有点云里雾里。
走在路上,刘星野异常兴奋,东北刺骨的寒冷已不在话下,就连黯淡的阳光,今天也显得分外亲切。他挥了挥拳头,感到浑身是劲。
他哼着京戏“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走进办公室时,屋里只有西村一个人。
尽管尽力控制,但他的眉宇间仍然掩饰不住兴奋的神情,西村看了有些奇怪。
“刘桑,你中午见了什么人,还是吃了什么好东西,怎么这么兴奋呢?”
刘星野哈哈一声:“西村君,今天中午我可是吃了好东西了。”
“什么好东西?不会是大烟吧?”
“怎么会呢?告诉你吧,是驴肉烧饼,嘿嘿。”
因为不知道怎么把火烧翻译成日语,刘星野把驴肉火烧说成驴肉烧饼。
“驴……驴肉?”西村吃惊,“那东西也能吃吗?”
这时,野岛和多田一起走了进来。
刘星野和他们已经说好了,今天下午去司令部电讯处现场看看。于是,几个人坐着配给他们的一辆汽车出发了。
野岛开车,多田坐在他旁边,刘星野和西村坐在后面。
上车后,多田给了他们每人一张蓝色的通行证,说这是他们调查小组专用的司令部特别通行证。
刘星野打开一看,发现有效期只有三天,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松本课长还真行,说三天就是三天,一天也不多给。
“多田君,你认为这三天时间能查到什么呢?是不是有点短了?”刘星野问坐在前排的多田。
多田转过身来。
刘星野朝他举起手里的通行证。
多田说:“说老实话,刘桑,我也认为三天时间的确太短了。”
“为什么不多给我们几天呢?”
“我们也想多要几天,可是,军部方面不会同意。”说着,多田看了坐在刘星野旁边的西村一眼。
西村慢条斯理地说:“就是再多给几天时间,咱们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这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再说了,军部同意了也没用,总部也不会同意呀。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总部每天都在催问调查结果,能有这三天时间已经不错了。”
“多田君,你认为这样的调查有什么意义吗?要这三天时间有什么用呢?成立我们这个调查小组到底是为了什么?”刘星野继续问道。
多田摇摇头。“刘桑,你的这些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是松本课长坚持要进行这次调查的,我想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既然上面已经决定了,我们下面执行就是了。”
刘星野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再问下去可能会引起多田的怀疑。不过,从多田的回答里,他确信一点,对松本来说,重要的不是调查的结果,而是这次调查带来的这三天时间。可是,松本为什么需要这三天时间,他觉得这里面有值得琢磨的东西。
这时,一个人牵着一头驴迎面从他们车边走过。
西村直愣愣地看着那头驴,问道:“刘桑,你刚才吃的就是这个?”
刘星野点头。
西村面露惧色。“这……这也能吃吗?”
刘星野只说了一个字:“能。”
西村半信半疑。
他想向人求证。他看了看多田,估计多田这个城里人可能没吃过驴肉。于是,他转向开车的野岛。
“野岛君,你吃过驴肉吗?”
“吃过。”野岛头也不回地说。
“好吃吗?”
“好吃。”野岛一句废话也没有。
西村悄悄凑过来,用小拇指指了指野岛的背影,跟刘星野小声地说:“山里人,不挑食,什么都吃。”
刘星野也在西村耳边低声地说:“西村君,你不知道吗,吃驴肉能滋阴壮阳。”
“真的?”西村立刻来了精神。
刘星野故作神秘地点点头,露出一脸坏笑。
西村看着刘星野,眼珠转了两下,似乎在琢磨刘星野是不是在戏弄他。他看了看开车的野岛,打算问问他,不过,想起野岛那嘎嘣利落脆的回答又放弃了。
他凑过来,也低声地说:“刘桑,你是在哪儿吃的驴肉?下次带我一起去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