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大丈夫,一生被名利所累的人多了去,真正难寻几个人能似阮夫人这般拿得起放得下,由衷令人钦佩。
温婉细细沉思,像阮夫人这般洗尽铅华、重做羹汤,才算得上是真正放弃从前,抛开身份的逍遥。
到是祖父背负着沉重的家世,这一世虽然口口声声超脱,却从无一日真正放下心间的枷锁。
去探望祖父与舅舅一家时,温婉特意带了几样阮夫人店里的点心,言谈间特意提及这位阮夫人的为人,将她的事迹说与祖父听,话里话外十分推崇。
听过了几次,周老爷子偶尔会陷入沉思。品着软糯松香的点心,那颗自以为冷寂的心也不再轻松,而是开始变得波涛汹涌。
晚间请老妻炸了一碟花生米,斟了一壶米酒对月独饮,周老爷子望着一地的琼华发楞。温婉的舅舅生怕夜凉,出来替父亲添衣,瞧着父亲凝眉不语的样子,不觉放慢了脚步。
周老爷子喟然轻叹间,望见儿子立在树下止步不前。灿灿清辉将那个瘦削的身影拉得格外颀长,儿子高大的身形似是撑不起身上一袭青衫,黑发吹拂间平添了几分萧瑟的模样。
招手要儿子过来,温老爷子将面前的酒斟了一杯递到儿子手中,自己也端起杯来轻抿了一口,缓缓问道:“婉婉白日里说的阮夫人,你觉得可是个人物?”
经年的贫寒,温婉的舅舅虽然身材高大,却单薄轻瘦。他眼中含着些隽秀,儒雅的书卷气扑面而来。
面对父亲的垂询,他恭谨而有礼地答道:“儿子又不认得本人,只不过听婉婉提了几回。听她的说法,行事算得上磊落,也是性情中人,只是不敢凭着几句话便断定什么。”
周老爷子似是心有千千结,每个结都难以解开。他饮尽杯中酒,怅然离身,覆手立在树下。转而凝望儿子清隽如水的瘦颜,一时欲言又止,良久才说道:“你容我再细想想”。
夜来自是辗转难寐,以为如过眼烟云的旧事都跨越时空,再次清晰地聚拢在脑海中闪现。
周老爷子怕惊动老妻,索性悄悄起了向在,披衣立在窗前,回想起了他这一脉几代人隐姓埋名的生涯。
说是与大周朝毫无瓜葛,其实从来没有哪一代人是真正放下心中的仇恨。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更随着日子贫穷的日子越发捉肘见底,每一代人心底的恨意都在成倍的叠加。
百年前大周朝那最后一位公主含恨留下的狠话,成了他们这一脉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枷锁。说是从此与大周无碍,与其是想撇清,不如说是放不下最沉重与难耐的清高和孤傲。
说起来,活得真叫纠结,更可以说是窝囊。
前头几代人仗着有公主殿下与她的养母留下的财宝,可以当做家用,到也衣食无忧,能过上安稳日子。到了周老爷子这一代,打从他父亲手中得了传承,已然家徒四壁。除却满满的几柜藏书,再无可以果腹之物。
细细算来,最对不起的便是自己的女儿、温婉的母亲、如今襄远伯府里方才熬成平妻的周若素。
当年家中贫寒,儿女忍冻挨饿,小孙子嗷嗷待哺,周老夫人也曾苦求他放下芥蒂,凭着满腹才华去考取功名。
不求他能入朝为官,只求拿一点微薄的俸禄。即便只做位私塾先生,靠着几两银子的奉束,一家人也能勉强糊口渡日。
周老爷子偏是死咬着牙根,望着厨房里空空的米缸,就是不肯松口。
即不肯承认自己大周后裔的身份,与苏家族人同流合污,又不屑考取西霞的功名,做一介小国的臣民。
说穿了,还是拿着自己的身份作祟。依旧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皇室血脉,不愿委屈自己做这些乱世里崛起的小国国民。
那一夜薄衾冷如冰,孙子因饥饿而时断时续的哭声不时盈耳,老妻流着泪的双目赤红,翻箱倒柜寻不出一点救命的东西。
若不是女儿周若素瞧着家中实在不济,卖身进了襄远伯府,捧回救命的银子,周老爷子实在无法想像,一家人如何能渡过那个缺衣少食的严冬。
牺牲了女儿,心里未必不痛,周老爷子想得更多的却是就此留住了儿子这一脉的清贵。昔年以为是正确的抉择,随着时日的推移,越发如蚀骨的痛苦,蚕食着他渐渐苍老的心。
女儿进了襄远伯府,所受的苦楚罄竹难书,几次险些赔上性命。若不是温婉当年与安国王府接缘,有了安国夫人这个强有力的眯着后盾,在那外表锦绣内里却是龌龊的襄远伯府,女儿与外孙大约早成了一缕幽魂。
周老爷子看似坚强的伪装、经年的歉疚与痛苦,都在阮夫人这样的弱女子行事面前变得分崩离析。
一样是亡国之人,放下便是放下,阮夫人如今活得逍遥自在,自己却依然不肯放逐自己自由,还要将这枷锁一代一代传下去,导致儿孙受累。
自己的执意早已钻了牛角尖,不允儿子参加西霞的科考,却名正言顺花着女儿与外孙女的孝敬。她们一个是襄远伯府的平妻,一个是宫中的尚仪、未来的郡主,所衣所食无一不是西霞的俸禄。
自己的一番清高,前头很应该加个假字。依然是意难平,虚荣心作祟,枉读了圣贤书,枉顾了礼义廉耻。
这一夜便是周老爷子脱胎换骨的蜕变,至天边露出第一缕晨曦,橘红的朝霞洒落窗前,又爬上周老爷子皱纹斑驳的容颜,他竟毫无疲态,反而露出轻松又释然的笑容。
托暗中保护自己一家的暗卫传话,周老爷子说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要在第一时间与夏钰之会晤。
两人在周老爷子的书房落坐,周老爷子摊开一张雪白的雪浪纸,又指了指案上的砚台,示意夏钰之磨墨。
蘸着浓浓的墨墨,周老爷子凭着记忆勾画印在脑海深处的东西,无数趣÷阁线条自然又流畅,这张图虽然从未绘制,却早已深深印在他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