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行人走了,我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宇文泰白了我一眼,说:“你的侍卫也是我在饷银。w w√w√.く8★1 z w .”他环顾一下四周,又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把所有人都清出去。”
轻易地就被他逗笑了,说:“看来以后我要自己给侍卫们饷银才行。”
他拉起我的手往外走,一边假嗔道:“你呀!堂堂丞相夫人,窝在长安城的一个小旅店里鬼鬼祟祟,像什么话!”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我忍不住反击:“堂堂丞相还有一个人穿着敞领袍一文钱不带就出去混饭吃的时候呢!”
他突然止步,回过头看着我,细长的眼睛笑眯眯成了一条缝,就是不说话。
我被他看得心虚,说:“你看什么……”
他笑道:“瞧你这小女儿之态,牙尖嘴利的。总喜欢顶撞我是不是?仗着我不会罚你么?”
我的心中柔柔婉婉,如早春明净的湖水上泛起一圈一圈涟漪。却还是仗着他的纵容对他放肆,撇着嘴说:“丞相要罚我,我也只好乖乖领罚呀。丞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我这样的小妇人,当然怎么说、怎么做都是不会错的。”
他失笑,随即不住地摇头,说:“果真是平日里太纵着你了。”
在马车上,我想起金罗的事,心里还是有几分担心,说:“金罗她……”
宇文泰皱了皱眉头,说:“我已知道了。都是萨保惹出来的事!她来长安之前,已经偷偷去见过萨保。萨保不敢收留她,将她送走后便立刻修书向我请罪。她这才跑来长安找你,希望你能说服我退婚。”
宇文护?我目瞪口呆。宇文护生于宣武帝延昌二年,如今已经三十五岁了,尚未满十四的金罗为何会钟情于他?
“萨保知道吗?”
“他惹出来的,他自然知道。”宇文泰的眉头紧锁着,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他前日写了书信给我,详述了这件事情。”
“那他对金罗……”
“他是写书来请罪,不是来请求成全的!”宇文泰低低喝了一声。
我沉默不语。
为免惹祸上身,宇文护抢先一步出卖了一个爱他的女子。作为一个三十五岁的成熟男人,实在不够光明磊落。
然而宇文泰大概也没想到,把宇文护派到秦州去,竟然会惹出这么一桩事来。
“那么……”我又想到一个人,“他……大司马知道这件事么?”
宇文泰说:“他应是不知。”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接着说:“这件事是金罗一厢情愿而已。从此不要再提了。也不要让毓儿知道。”
“我知道了。”我轻声应着,不想再惹他不快。
宇文泰缓了缓口气,慢慢说着,“本来生这样的事情,我是该退婚才是。可她毕竟是期弥头的孩子,萨保又是我宇文氏的人。事情传扬开来大家都脸上无光。只能如此了。”
我苦苦一笑。她如此聪明,还这样年轻,竟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机。只差一点。
大概如愿那后宅妻妾间的明争暗斗令她耳濡目染吧。
然而她究竟不知道当年的真相。这世间复杂的人事交织,她亦还看得不透彻。
我不由得紧挨着宇文泰,轻声说:“我有些怕。不知为何,那日的感觉突然又回来了。她……实在同她母亲长得像。”
宇文泰看着我,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我紧皱的眉头,说:“有什么好怕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毓儿成婚之后会有自己的府宅,你若是不喜欢她,一年也难见几回的。有我在,谁还敢对你怎样?”
那日,若他未冲进雨中紧紧抓住我,我如今会在哪里?
大统十三年五月初六,毓儿如期在长安城外迎娶了他的新妇。
新婚第二日一早,毓儿便带着新妇来叩拜。毓儿搀扶着她,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盈盈爱意。他是真的喜欢她。
盛妆打扮的金罗盈盈拜下,口中唤着“大人公”,“阿家1”。
真的过去很多年了吗?仿佛我和宇文泰成婚还是昨天的事情。他衣冠肃然,牵着我的手心里一直在冒着汗。
婚后金罗每天都过来聆音苑看我。我看到她却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一日她小心问我:“阿家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心里是怪你的。当年在建康,你突然就将我抛给阿父,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再见到你,你竟然已经成了宇文毓的阿母。我亦被所有人禁止再唤你家家。我那时不懂为什么,可是我心里好恨你。”
听她又说起从前那段事,我有心想要阻止,可是心里却希望她说得更多。
暗暗想,再多说一些独孤公子的事情吧,再告诉我多一些,这些年他的喜怒哀乐,他在什么样的季节哀伤和欢乐,云彩是怎样飘过他的头顶,凭栏远眺时,他看到什么想到什么。
我说:“那时你还小,你不会明白的。”
她看着我,眼中现出失望:“你真的很绝情。你对不起阿父。”
我没有反驳。无从反驳。
她脸色郁郁地走到庭院里那一株银杏树下,抚着粗糙的树身,仰起脸看那一树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子,轻轻说:“其实从前郭氏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夫君爱着宇文泰的夫人。”
又冷笑一声:“可即使知道她又能怎样?”
她回头看着我,眼神是和年龄好不相称的冷静与成熟:“她是郁郁而终的。”
“她怎么会知道?”我心中一跳。天大的秘密被人窥见,哪怕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依然心虚得心惊肉跳。
金罗冷冷一笑:“难道她是傻子么?我回回见着你都叫家家,她又从下人那里听说了一些我母亲的事情。阿父对她也一直仅仅以礼相待,并无半分温存。”
可她一直装作不知。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美貌又温婉的女子,小鸟依人地立在独孤公子身边,在人前装出自己很受夫君宠爱、很幸福美满的样子。
费力装点门面极伤自尊。然而怕被外人嘲笑:不得夫君疼爱,一个女子便失去了得以傲人的一切资本。
真的是不甘心呀。搓了绳子想拴住一只风筝,绳子那头的却是一阵风。
现在想来,那日在秦州赴宴,她调笑宇文泰为我画眉时,当是已经知道了。难怪当时独孤公子不高兴。
我轻声说:“我从前一直以为他们夫妻感情尚好。”
金罗撇了撇嘴,说:“阿父对仆兰氏也比对她好些。——仆兰氏就是阿父在荆州纳的姬。仆兰氏随阿父入陇之后,在家中被她排挤得可不少呢。还好仆兰氏有个儿子阿穆撑腰,不然,日子更难过。”
她似乎极不喜欢郭氏。
“她是怎么死的?”我问。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听绯月说,有一日她同阿父置气,阿父没有理她,她便说了一些难听的话,都是关于你的。说什么另攀高枝而去的女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说到这里,金罗抬眼悄悄打量了一下我的表情,大概见我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又接着说:“阿父大雷霆,把书房都砸烂了,还扬言要将她遣归娘家。谁都没见他过那么大的脾气。郭氏这才怕了。后来阿父一直拒绝见她,她又惊又惧,大概也很伤感,便病倒了,不久就去世了。大夫说,是心病。”
“他如今这么大脾气了。”不禁喟叹人事多变。从前那般温柔沉稳,怎会对一个女子大雷霆。郭氏也算不得罪大恶极,却白搭了一条性命进去。他何苦勃然大怒。何苦。
金罗也笑了:“在家脾气是不小呢。不过后来娶的崔氏倒是真的贤良。他脾气的时候也愿意小心在旁伺候宽慰。郭氏待我好都是当着阿父的面,阿父看不到的时候她就对我不理不睬,头昂得可高呢。但崔氏是真的对我好,对其他的姬妾也和善。所以阿父还是挺敬重她的。”
我一笑:“她毕竟是高门里出来的女儿,同郭氏又不同些。”
金罗忽然软绵绵地问我:“阿家你也是高门出身吧?我听阿父说,是南边的。”
“对。我娘家姓邹,祖籍是洛阳的。”
她抿了抿嘴,似是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开口小声问:“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从前我看着郭氏带着阿善玩却不理我,我总在恨你,我总是想,若是我母亲在身边,谁又敢轻视我呢。”
她看着我的眼睛那么清澈明亮。此时又成了一个孩子,可爱又脆弱,急急地诉说着自己成长中的委屈。
我的心里缓缓泛起一阵暖流。她还是将我当成她的生身母亲。她同我撒娇,同我生气,对我说过分的话,皆因为她那么笃定,亲生的母亲不会真的遗弃她。
我望着照在院子里的暖融融的一地阳光,说:“当时确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我们只能那样选择。”
“是什么理由?”她迫不及待地打断我,“我曾经问过阿父,可他也不愿说,只说是他辜负了你。可是是什么样的错,能让你甘愿放弃都不愿意原谅他?难道离开他你就一点都不痛苦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千头万绪要如此从头说起。一生想他是最多的。对和错又该如何说?
便说:“别问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像是一件已经破碎的琉璃,我把它小心拾掇,细细镶补。所有那一切,情愿悄悄埋藏,等待数十年过去,也不过是空旷庭院里的一声叹息。其实很快的。
“真的是他的错吗?”她的语气很失望。一直崇敬和爱着的阿父竟然也会辜负一个女子。完美的样子被打破,始料未及。
“那你……”她欲言又止,“你还喜欢阿父么?”
我一愣,心头动荡,像泼洒了一碗小火慢煎成的药,苦味四溢。
还未开口,她已低下头去,用力摇了一摇,狠狠说:“算了,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我想起宇文护的事情,忍不住说:“我觉得很抱歉,你和萨保的事……”
“别提他!”金罗一扭头打断我,“辜负爱情的男人不值得记住!我现在是宇文毓的妻子了!”
我一愣。
像是赌气的孩子话,却又异常坚定。仿佛自己都瞧不上自己曾经那点非分之想。他是个有妻有妾的人呀,自己这样的清白女儿,不要名分只要人,傻傻地投靠上去,竟被他生生出卖。
自尊千疮百孔。
她也是贵族出身,父亲叱咤半生没怕过谁,只对她俯帖耳百般疼爱。——
也是一颗掌上的明珠呀。
怎的到了那个男人跟前,就弃之如敝履,不见半分好处?
我看着她嗔怒着的娇俏的脸。
辜负爱情?我不由得细细玩味这几个字。
注释:
1阿家:婆婆称为“阿家”,“大家”。《北齐书崔达拏传》:天保时,显祖尝问乐安公主:“达拏于汝何似?”答曰:“甚相敬重,唯【阿家】憎儿。”显祖召达拏母入内,杀之,投尸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