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夜,周慕筠回京。
清平斋院门口新挂了盏芙蓉灯,褪红纱的外罩,下坠一圈八个浅靑流苏结,灯芯朦胧焦黄,静静挂在夜色里,恰似指引。
周慕筠在原地看了一会,抬脚跨进院门。
厅里亮着灯,桌上是爽口饭菜,炉子上热着助眠的米酒。
忍不住扯开嘴角,抹了把紧绷的脸,连日的风霜疲倦此刻被尽数治愈。
用了饭进屋,他的小媳妇儿裹着被子睡得正熟,二少爷脱下外袍轻手轻脚地洗完漱爬上床。手脚热了些才凑近了抱她。
怀里的人睁开眼,面带绯色,声音像吞了酒的小猫,“回来了?”
他微笑点头,轻轻咬住她的唇,“梅儿,我想你了”
子虚微微张嘴,想要说话的气息被他吞进口中,抱紧了一味纠缠,不多时就被解了盘扣,吻落在雪白的肤上,若雪天里盛放的红梅,娇艳欲滴。
她回抱他,他抬起头,双目含情透着绮艳,突然想起昔日初见时那个俊朗清绝的冷漠公子。
若彼时错过,此生恐怕再无可能遇见淮水边立在山风落日里的人了罢。
撑起身子,学他在耳边说话,“寒云,我也想你了。”
周慕筠微微一震,偏头蹭了蹭她的鼻尖,气息交融中再度倾身上去。
小别胜新婚,二少爷逮着机会又厚着脸皮拆了次生辰贺礼。
双燕共舞,夜泊有情人。
良久,终于一脸餍足地搂着媳妇儿道:“我不在的时候,身子可还好?”双手在被下摸索了一阵后,又道:“怎的好像又瘦了?”
二少奶奶喘着气香汗淋漓,累的身子瘫了半截,半睁着眼有些后悔方才纵容了他,道:“原本长了些肉,您一回来,又掉下去了。”
周慕筠忍不住朗笑出声,贴近了又胡乱亲了几口,见她实在倦极,便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替她穿上衣服,起身倒了温茶哄她喝下。方才熄了灯在她耳旁轻声絮叨些外头的异闻伴她入睡。
一夜无梦,又到了鸡鸣时分。
昨日艳阳不复,转天又是霏霏雨雪,子虚醒来身边人早出了门。
梳洗后出屋,却见十三等在厅上。见着她躬身道:“二爷早上先去了商行,叫我等您起了用过饭去寻他。”
“有什么事吗?”
十三道:“二爷说,请少奶奶去倚花楼看出好戏。”
子虚一顿,看样子,那事情今日能有个了结了。
到了商号,周慕筠拿着件绛色披风等在门口,见她意料之中只穿了冬衣,摇摇头过来牵她,顺手披上,“就知你不会记着穿,几时改了这毛病?”
子虚一心扑在倚花楼,早不记得冷了,这会子被他一提到当真有些冻得慌,便道:“你不让带珊瑚,我便忘了。咱们什么时候去?”
“那地方鱼龙混杂,去多了人不方便。严祁递了今晚去倚花楼的帖子,现时还早,你先陪我在这儿,等等再去不迟。”
“既是晚上,怎的现在就叫我来?”
他十分有理,“好几日没见,我想与你多呆一会儿。”
周慕筠说着拉她进屋,途经三四个捧着账本的老先生,一个个打过招呼进到里屋方觉热气重了些。
子虚左右瞧了瞧,这屋子线条硬朗,一张方桌,几撇文房,笔架子上零星挂着几支笔,最多的就数那层层叠叠的账本了,随手扯了本翻一翻,红的黑的一条条看的眼花,索性放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一入口,涩得皱眉。
忍不住问他,“你平日就这般潦草?”
寒窑苦茶,二少爷您的生意几时这般不济了?
周慕筠倒不甚在意,“你不说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平日也不留心,茶苦一些算账时脑子清醒,也便没换。”
从前单身汉,整日泡在商行里也没觉得辛苦,自娶了她,账本都搬到了清平斋,偶尔来一回便也没在意这些个。
子虚点点头,重新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到底忍不住道:“屋子便算了,茶总该换些好的,提神醒脑的好茶多了去了,何苦专喝这苦茶,到时喝坏了身子,又是一番折腾。”
周慕筠意识到她的关心一时高兴昏了头,咧着嘴一个劲笑,“听你的,明儿就换。”
二少奶奶满意了,点点头自顾靠窗寻了个软座坐下,“你忙,我等你。”
周慕筠想了想,从抽屉里抽出几本毓真落下的话本子给她,“不会太久,等我好了,先带你上红豆馆。”
子虚无不可,遂翻开话本看起了才子佳人鸳鸯蝴蝶。
书里的故事倒是精彩,一章一回便看了一大半,等到书里的英俊侠客带着貌美小姐远走高飞在路上被仇家截杀时,二少爷看完了账本。
她一时入迷没有发现,待看到小姐抱着中箭的侠客哭得花枝乱颤时,二少爷已然站在跟前对她微笑了。
子虚抬了抬眼,又垂下头道:“且等等,最后一回了。”
周慕筠瞧她的认真模样十分好奇,心道毓真品味何时这样好了,选的话本这般令人欲罢不能?
忍不住挤过去挨着一道看了个收尾,那话本子名叫《俏侠客之只羡鸳鸯不羡仙》,二少爷看见这书名抽了抽嘴角,当看到最后侠客小姐双双跳崖殉情的结局时再次抽了抽嘴角。
果然真不该高估毓真
转念一想,他媳妇儿向来阳春白雪,几时也爱看这些个不着调的了?
此时,二少奶奶从故事里抽身,起了身道:“咱们走吧。”
周慕筠瞥她一眼,将出口的话在嘴里打了几个来回又吞回了肚子里,待上了马车,才冷不丁开口道:“梅儿,话本子打发时间还成,可别当真了”
子虚揉揉眼,被他一脸正经逗笑,:“你怕什么?我不过觉得有趣多看了一会儿,哪能就当了真。”
周慕筠听了这话稍稍放下些心,殉情这事儿极没道理,将来若有生离死别的那一日,他一准躲得远远的装个负心汉,好叫她毫无愧念地活下去。
不多时到了红豆馆,下了车,入眼便是瑞麒苦着脸正和秀秀争执些什么。
瞧这模样该处在下风,周慕筠静静看了会儿,只觉荒凉冬日里一袭葱绿的瑞麒格外刺眼。
两人争了一会儿,瑞麒如料大败,被秀秀盯着又回了红豆馆,转身时瞧见他二人如见救星,忙不迭跑过来诉苦,“真是反了天了,你们瞧瞧,哪有丫头骑到主子头上的道理!难得有出好戏看,爷我穿得好看些有错吗?”
周慕筠轻哼一声不屑回他,子虚仔细端详了会儿面前的一片葱绿,瑟瑟寒风里拿了柄缂丝面的绣花折扇,胸前扣上还别了块西洋怀表,绿油油金灿灿,仿佛一从韭菜上的迎春花,这位贝勒爷真是愈加骚气了
只是看他眼神十分真挚,便清清嗓子昧着良心道:“倚花楼红花绿柳乱的很,您这么穿大约还算呃低调?”
果然瑞麒瞬间得意,昂着头对走近了的秀秀道:“你瞧!我与你说你还不信,那地方自然我去得多,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就这身吧,甭换了!”
秀秀瞪他一眼,朝子虚道:“您别觉得不好意思便顺他,天儿这样冷,非要穿春衫,还不愿意披个大氅,叫风一吹有个七七八八的,又是我的不是。”
怪不得瞧着单薄,竟是等不及穿了春衫!
周氏夫妇齐齐摇头,这也太过了些
这厢瑞麒自然不肯,叫嚣着等真病了会在福晋跟前替她兜着,死活不愿意折回去换厚衣。
秀秀也恼了,冷冷睨他一眼,道:“倚花楼我是不熟,却也知道,花红柳绿都是姑娘,哪有老爷们上赶着争春的!说出去叫人笑话!”
瑞麒叫她噎住,长柄折扇握在手里抖了几下,嘴里蹦出几个你字后,终于还是服服帖帖回去换了身玄色棉袍。
子虚看着一前一后进门的两人忍不住笑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周慕筠早已见怪不怪,又牵她上了车,“从小也就秀秀能够治他。”
子虚微笑,这可比话本子更有意思。
汇齐了瑞麒和秀秀,又成了浩浩荡荡一拨人。到了倚花楼,余仲席等在后门,熟门熟路就领着他们到了苏念卿的屋子。
苏姑娘是倚花楼的娇客,青州名伶的声望刚来就为她挣了一席之地。
她的屋子位置极好,在二楼一根花柱后头,开了窗,外头的事情一目了然,而旁的又不能轻易绕过柱子看到里面。
斜对面就是融月的房间,虽隔了个吊空的大灯,可对面有什么动静,尽收眼底。
瑞麒性子急,刚坐下就问:“严祁来了没?”
苏念卿道:“严少爷习惯第一日早上先递帖子,而后隔一日,到第三日的黄昏才来。今天是第三日,一会儿准来。我备了酒菜,不如边吃边等?”
贝勒爷摩拳擦掌,“甚妙,甚妙!”
几盏酒下肚,子虚遥看过去,一个身着杏红底滚绣碧色花边袄裙的女子在两三个小丫头的簇拥下映入眼帘,额上带的是罗面绣珍珠的嵌绿宝石勒子,拿绢抹粉勾着细眉,唇上胭脂轻点,芊指捏着帕子按了按耳侧的点翠花鈿,身形妖娆,媚眼如丝。
正是融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