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二年八月初,岛津贵久等人在朝廷使者中御门宣秀以及罗氏家护卫的陪同下,终于乘坐罗氏家的水军船只回到了岛津家的居城清水城了。
在清水城下,他看到了自己的嫡子岛津义久以及其此次子岛津义弘等人。众人相见真的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岛津家即将要远离故土了,喜的是亲人、君臣终于再次重聚了。尤其是岛津贵久与岛津义弘相见之时,内心的心情都更加是难以言明了。
岛津贵久一瞬间甚至想到,若是当初没有为了与罗氏家结盟而将次子岛津义弘送去罗氏家,又是否有次子回来的极力反对与罗氏家为敌呢?若是当初他自己听从了次子的意见,避免与罗氏家对抗,那又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呢?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再回想已经毫无用处了。
至于岛津义弘,此时他的心中更加是悲喜交加,对于本家面临如此下场,他真的感到很心痛,尤其是这大半年以来,他被父亲软禁在了清水城的牢房当中,对于家中的境况是一无所知的,直至在半个月前,当他被兄长岛津义久释放了出来(原本岛津义弘是自己跑进牢房里去,以此来表示他劝谏本家避免与罗氏家对抗的决心的,但后来随着岛津家与罗氏家对战越发激烈,为了避免岛津义弘在家中又弄出些一些奇怪的事情来,干脆就真的将岛津义弘关押在了牢房当中了),并且被告知岛津家战败被转封到四国地区后,他才彻底了解到了本家的境况。
但此时实在是太晚了。他已经无法为挽回本家的下场而提供任何的助力了。尤其是向主公政良求情就更加不可能了。自小就跟随在政良身边的他是深知政良的性格的,政良决定了的事情只能是去执行,而不能再商议了,更何况此前主公政良已经给过岛津家机会,令他回来劝谏的了。
回到家后的当天晚上,暮色苍茫,岛津贵久连夜与众家臣议定了接下来岛津家逐步退出最后的萨摩国南部地区以及经营四国伊豫国新领地的事宜后,还连夜与岛津义久、岛津义弘、岛津岁久、岛津家久四兄弟进行了一夜的夜谈。第二、第三以及第四天。几乎都是如此,岛津贵久仿佛要将一切事务都要交待好,并且好好地指导几个儿子如何经营好前往四国地区后的岛津家。
对此,包括岛津义弘四兄弟在内的岛津家众人都不以为意,因为现在谁都知道,作为岛津家能够顺利撤离南九州地区并且在四国安身的条件之一,家督岛津贵久以及诸位夫人等人(除了他们外,岛津贵久的父亲岛津忠良也被政良专门要求留下作为人质,这位已经出家隐居的前岛津家家督也是岛津家的支柱之一的),都将作为人质留在九州居住了。以后的岛津家将由岛津义久来带领了。
也正如众人所预料的那般,在岛津贵久返回家中的第六日。在岛津贵久的亲自主持以及岛津家上下众人的见证下,岛津贵久让出家督之位让给了嫡子岛津义久来继承,岛津义久正式成为了岛津家的新家督。
在继承家督的第二日下午,在岛津贵久等人的目送下,岛津义久带着岛津家最为重要的一批物资以及人员,在罗氏家水军的护送下,正式从坊津港启程前往四国的伊豫国地区。留守在南萨摩国地区陪伴岛津贵久的岛津家最后一批人当中,主要是有次子岛津义弘以及伊集院忠朗等人。
目送着嫡子率领着大批人员与物资消失在远方海面以后,岛津贵久与剩下的人启程返回了清水城。
在返回清水城的第二天,岛津贵久再次与暂时留守的众人商议了一番家族事宜后,他就来到寿山寺当中的愚谷轩拜访愚谷轩日新斋大师。这位出家后自取法号为“愚谷轩日新斋”的大师,正是被后人称为“岛津家中兴的名君”的前岛津家家督、岛津贵久的父亲岛津忠良。
愚谷轩日新斋大师一见到岛津贵久,便出言道:“您脸色欠佳,注意身体啊!”
“是的,父亲!令你失望了。”
对于岛津贵久的话,愚谷轩日新斋大师并没有说话,而是亲自沏好茶,呈给岛津贵久,“事情已经如此,与其再忧心又有何用?”
“哎,今后岛津家就要依靠虎寿丸(也就是岛津义久)他们了。”
“你已经为他们争取到了很多了,如今你我都被要求留在九州,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们以后就只能依靠自己了。”愚谷轩日新斋大师轻轻摇了摇头说道,“现在令老衲担忧的是,罗氏政良缘何故意让老衲与你留下阿。”
岛津贵久闻言后不禁紧紧盯住愚谷轩日新斋大师,“父亲大人是说,罗氏政良是另有目的?”
“罗氏政良此人,非俗世之人能参透啊!”
“……”面对父亲的推测,即便是岛津贵久也不知道罗氏政良还会如何利用他们了,为此不由得沉默起来,而且心中原本就有的决定就更加坚定了。
看到儿子岛津贵久沉默了起来,愚谷轩日新斋大师最终还是说道道:“如今只能静观其变了!”
“嗯。”岛津贵久也是点头道,随后他再与父亲交谈一番后就郑重地告辞了。
回到清水城的府邸,岛津贵久取出纸墨笔砚,在书桌前静静地坐了下来。他在思考,要留下一些东西,要让他的四个儿子能够团结在一起,再次重振岛津家。
“父亲大人,该掌灯了……”随着岛津贵久的沉思,夜色渐浓,次子岛津义弘走了进来,悄悄地放下了烛台。
岛津贵久对此并不理会。岛津义弘知道父亲的习惯,于是放轻了脚步,便走了出去。窗外。天色渐暗。室内烛影摇曳。岛津贵久的影子在窗纸上不停地晃动。
“父亲大人……”半晌。岛津贵久口中吐出这几个字,呼唤着已经出家的岛津忠良,此时岛津贵久的双眼已经有点湿润了,“请原谅……我辜负了您的期望阿,请原谅!”
事实上,自从决定臣服于罗氏家并且转封至四国地区后,家中的不少家臣都已经对他这个家督非常失望了,这从他返回家中后所见到不少家臣的神色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了。
这的确是很可笑的。在岛津家面临如此境况之时,众人不去仇恨造成岛津家如此境地的罗氏家,反而是抱怨起他这个家督起来了。而以岛津家此时的境况,他自信的确是真的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了,并且争取为岛津家留下最大的利益的了。至于此前与佐伯家、伊东家结盟联合对抗罗氏家,甚至是出阵支援佐伯家,直至现在,他都自认为是正确的决定来的。
只是无论岛津贵久如何辩解,岛津家此时的确臣服于罗氏家了,而且已经开始转封了。这是事实,这也是众家臣对他不满的有力理由。而且早在当初决定接受罗氏家的臣服条件后,他就预料到这样的状况了,所以他干脆就不辩解了。
但是,无论如何,家中都需要他为这一次的失败而承担责任的,否则家中众人对他的不满就会转移到新继承家督之位的嫡子岛津义久那里,影响嫡子对家中的统治,甚至令到岛津家因此而陷入内乱。
况且今天父亲岛津忠良所提出的担忧,也令岛津贵久警醒了起来。罗氏政良断然不可能仅仅只是为了让他以及父亲作为人质而留在九州当地的,其中定然有着罗氏政良的奸计的,他们将会成为罗氏政良控制嫡子岛津义久等人的工具啊。即便罗氏政良真的没有别的奸计,但以目前岛津家内部微微显露出来的不满情绪,也将会是诡计多端的罗氏政良逐步蚕食岛津家的机会啊。
如此一来,他此前所作出的一切牺牲岂不是白费了?不,绝对不行。于是,岛津贵久再一次坚定了心中的决定。
他必须为自己的几个儿子再做一些东西,将家中众家臣对他的不满不要转移到嫡子岛津义久等人的身上去,甚至还要将众人的不满转化为对罗氏家的仇恨,但这仇恨有不能马上演变为与罗氏家的冲突。
想到这里,岛津贵久抬起头来。此时他脸上已看不到半丝悲戚。他环顾四周,微笑着拿过砚台,慢慢研起墨来。
人生自有悲喜。从初次读书习字开始,他便常常与身边之人一起玩连歌游戏。过去的雅致时光不觉浮现到眼前。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今日,连那时读书习字也是在为今日写这遗书作准备,但这次能否说得上雅致?岛津贵久情不自禁地涌上一丝苦笑。
研好墨,岛津贵久挑了挑灯捻。周围顿时亮堂起来,那纸都似发出一股芳香。提起笔,笔尖缓缓落在纸上。
此时,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内寂然无声。岛津贵久在开头处写下“遗嘱”二字,全神沉入墨香。
一旦下定决心,岛津贵久顿觉心情轻松,如同徜徉在毫无障碍的自在世界,既没有羁绊,也没有顾虑。当写完遗书,已是深夜,周围寒气逼人。他郑重地将遗嘱平放在桌上,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父亲大人,对不起了……长寿丸,尔等四兄弟一定要团结在一起啊!”
经过很久很久的沉默后,岛津贵久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平静地卷起榻榻米上的两层席子。然后,他从刀架上取下短刀,坐到桌前,缓缓环视四周。
远处已经传来了鸡鸣。
“是时候了!”岛津贵久满意地笑了。
宁静的空气,让岛津贵久感觉到了晚上的寒气的离去,取而代之的是夏天的温暖与舒适,此时他不再悲伤、彷徨。他轻轻抚摩着腹部,对新增的皱纹感到诧异。
“真好,能够活到今天。”他感叹着,拿起刀,扔掉刀鞘,用纸擦了擦刀尖。
“为了岛津家!”他喃喃道,横下心来。闭上眼睛。他相信人生最后的祈念。将化为永留世间的魂魄和意志。
“请保佑长寿丸四兄弟。请保佑岛津家!”
岛津贵久猛地将刀尖对准腹部。因为疼痛,他的手腕微微颤抖着,他圆睁双眼,面对虚空拼命祈祷,就像一个神色凄厉的鬼魂。
“请让我陪伴在岛津家左右!”岛津贵久失声道。刀尖已经划到了右肋,肠子冒了出来。他将刀从腹中抽出,伏倒在榻榻米上。
眼前金星乱蹦,如同耀眼的彩虹。他突然将刀尖对准颈部。身体猛地扑上去。血涌如喷,奇异的彩虹在暗夜之中闪耀。他挣扎着,发出垂死的声音,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怀着永远看着岛津家兴盛的祈愿,岛津贵久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您还没有醒吗?”次日早上,次子岛津义弘在门外叫道。
久久没有回音,岛津义弘悄悄拉开隔扇,蓦地,他瘫倒在地:“啊!父亲……父亲你……”他想喊。但是却发不出声来。
“父亲肯定疯了……为什么要自杀阿?”他喃喃道。
在岛津义弘惊呼后,院子中的众人纷纷飞跑过来。但是。很快,岛津义弘也反应过来,他一面让人看着父亲的尸体,一面对着一个家臣喊道:“右左!”
“在。”
“你即刻派人分别向祖父大人、罗氏家的使者还有京都的使者禀报此事。”
此事面色苍白的右左立刻找来了两个人一起向马厩跑去。
于是不到半个时辰,岛津忠良、中御门宣秀、罗氏家当初陪伴岛津贵久一起返回岛津家的使者都分别赶到了岛津贵久府上。
岛津忠良在看到岛津贵久的尸体后只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岛津贵久的遗嘱看了起来,直至看完后,他吩咐岛津义弘安排后事后,就摇着头蹒跚着离开了。
至于代表朝廷的中御门宣秀此时却是非常的恼火。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将自己作为见证人参加了罗氏家与岛津家的谈判一事写成了禀报,并派人送回了京都,眼看就要获得一场功绩了,而且无论与罗氏家还是岛津家都加深了关系,结果现在被岛津贵久这么一弄,就为一切的事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了。现在谁也不知道岛津家以及罗氏家将会为此而做出如何的动作啊。
而罗氏家的使者在确认岛津贵久真的死亡以后,当即派人快马向此时已经抵达日向国与萨摩国边境处重镇加久藤城的主公政良禀报了。不过还没等罗氏家的侦番出发多久,在当天晚上马上又传来了岛津忠良也自杀身亡的消息了。
罗氏家的使者先是被传来的消息吓了一跳,随即他马上回想起了今天岛津忠良在看到岛津贵久的尸体是的表现,随即他不由得感叹道:
“此两人的死都不简单阿!”
随即这个罗氏家的使者将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记录了起来,同时在最后加上了自己的一些分析。写好书信后,他迅速找来了手下,让其打着火把连夜骑马将书信送出去了(按照协议,此时岛津家清水城的其中一个城门已经被跟随岛津贵久返回的罗氏家士兵所把控住了,罗氏家的人马自然是能够连夜出城的)。
“混蛋!”
两日后,当政良先后接到岛津贵久与岛津忠良两父子自杀的禀报后,他不由得得愤怒地将案桌上的一叠政务文书直接就扔到了地上,紧接着他直接站了起身,“噔、噔、噔”踩着木地板几步就走到了天守阁的阳台上。
此时在天守阁伺候政良处理政务的本多忠胜、山中幸盛、土居清良、丸目长惠、东乡重位几个政良的小姓以及近侍都紧张地跪伏在地。此前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主公政良如此生气的,几人纷纷在心中怒骂起那该改死的岛津家来。
本多锅之助忠胜今年十一岁,虽然被政良收为了小姓,但此前他只要还是在罗氏学府中学习的,偶尔也会被政良亲自教导一些武艺,这一次是他第一次亲自跟随政良出征。
山中鹿介甚次郎幸盛,他的是父亲山中三河守满幸,母亲是立原源太兵卫久纲之姐,今年已经是十四岁了,作为尼子家与罗氏家结盟的人质,其在政良身边作为小姓呆已经了十年之久了,政良在与其每年几乎都来探望的父亲山中三河守满幸商议一番后,准备在明年为其亲自主持元服之礼,与其建立乌帽子亲的关系,从而将其招揽为罗氏家的家臣。
土居清良,作为西图寺家与罗氏家结盟的人质,今年已经十三岁,同样一边作为小姓在政良的身边学习,同时也进入罗氏学府中学习。这一次他与本多锅之助忠胜一样,都是第一次跟随政良出征。
丸目长惠,先是在政良身边做了十多年的小姓,后来在政良亲自主持了元服之礼后成为了政良的近侍。他的剑术天赋很不错,所以经常跟随着政良学习剑术,但他真正的师范却是山本勘助。东乡重位,家老东乡平次的唯一儿子,也就是政良的小舅子了,在东乡平次的请求后,成为了政良的小姓,一面跟随政良学习武艺,一面学习政务,是个多面手,同样在元服后成为了政良的近侍。
对于这几人此时因为他发怒而诅咒岛津家的心思,政良自然是看不出来的,不过此时他的确是真的有点愤怒了,岛津贵久与岛津忠良这明显是在给他制造难题阿:
“你们到底为何自杀呢?”
“难道是企图借此激起岛津家上下的愤怒,从而令岛津家众人与罗氏家死拼?”
“这不可能!”随即政良就在心中否决道。若是岛津贵久真的有此企图,那么为何不在还被软禁在松尾城之时就自杀呢?如此一来不但令岛津家上下有了与罗氏家死拼的准备时间,还可以令到岛津家上下怀疑岛津贵久的死是由罗氏家下的毒手的,这样将更加能激起岛津家上下的愤怒。
而且以此前情报阁禀报的情况来看,此时愿意跟随岛津家转封至四国地区的大部分岛津家家臣以及军势都已经坐船出发往四国地区而去了,尤其是一些明显对罗氏家怀着极大的敌意的家臣都纷纷在这一次的队伍当中了,那么就是说,岛津贵久是早就有所安排的,明显是为了避免因为他的死而导致岛津家与罗氏家产生冲突的。
更何况在岛津贵久留下的遗书中,除了重点提及岛津义久四兄弟一定要团结之外,还重点指出,这一次的自杀,是因为需要为此前做出的与罗氏家对抗的错误决定而负责赎罪,要求岛津家众人不得因此与罗氏家产生冲突。当然,对于这个所谓的“错误决定”的说法,政良自然是不会相信的。
“只是,为何这两人会自杀呢?”
(稍晚应该还会有一更,但时间估计会较晚。感谢“劫色反被劫”两张月票的支持;感谢“昵称不想空”100点币的支持。万分感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