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随风送走李定国,舒展四肢躺在床上,今夜能睡个好觉。
双腿膝盖以下的酸胀感未消,这趟云南之行要了他半条老命。
“李定国确实是仁人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他看着帷帐顶端偷笑。
晋王从前也是仁者,卢公死在巨鹿雪原后,晋王变了,但在他看来,晋王仍然不够强硬。
豆大的灯火似乎静止在半空中,片刻之后,帷帐中传出来轻微的鼾声。
次日清晨,白文选率一队士卒来到高家大院门口。柳随风早已起床,套着一件麻衣布衫,站在花圃前呆,这是他在家养花留下的习惯。
山间的清晨很凉爽,草叶片上露水很重,好似昨夜下了一场小雨。
商队中人一大早就被释放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白文选走进内院,行礼道:“柳侍郎,李将军命我今日护送你到昆明”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柳随风转过身,道:“好。”
“请柳侍郎先去用早膳。”白文选在前引路。柳随风随他出门,两个侍卫紧紧跟在其后。
早膳之后,树枝顶头已见到阳光,气温稍有升高。
走出重重守卫的早餐馆,白文选准备了一顶小轿子,柳随风挽起长衫坐进去。昨夜之后,李定国没有再露面。看今日清晨这情形,他猜到李定国应该在昆明有安排。
白文选率两百兵丁护送。山路仍然崎岖难行,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柳随风一路打盹。午时左右,一行人在一座丛林密布的山谷中歇息,就着清冽的清泉简单用完饭。
吃完饭再往前走,道路逐渐平坦,半下午光景,前方传来密集的铁蹄声。
柳随风感觉轿子停下来,外面穿来白文选的声音:“柳侍郎,孙帅派人来迎接了。”
轿子落地,柳随风没有回话,也没有动作。
蹄声越来越近,远处传来喊叫声:“白统制吗,孙帅命我来迎接使者。”
白文选见柳随风没有出轿的意思,只能返回队伍前列接应。
白文选与来人在距离轿子两三百步的地方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通,柳随风听不清楚。
短暂的停歇后,队伍继续前行。
奉命来迎接柳随风的去年去过南京的潘国凤,孙可望考虑到他与柳随风有过几面之缘,特意让他前来接连。
柳随风见来人不到轿子前见他,知道此行不善。
往前走了越两个时辰,天色大黑。士兵们点燃火把,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随后轿子落地。
轿子门口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柳侍郎,到了”
柳随风打足精神掀开轿帘走出来,见四周屋舍环绕,才知道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昆明城。
一个身穿文士服的人站在轿子,刚才那句话就是他说的。“柳侍郎,还记得我吗?”那人在火光下现出一张长脸
天下文人是一家,柳随风宁愿迎接他的是个武将。“潘使”他捻须微笑。见人过目不忘,也是一个优秀的使者必备的素质。
潘国凤皮笑肉不笑,道:“柳侍郎果然好记性。”
柳随风收敛笑容,扳着脸不再说话。说话越少留下的破绽越少,眼睛潘国凤神色不善,他何必配合对手找没趣。
两人对立站了一会,潘国凤见柳随风鼻孔朝天,似在闭目养神。就这么站着也不是事,白文选上来解围道:“天色已晚,还请潘先生安置住处,早些休息。”
潘国凤冷哼一声,带路往前面的一排房屋走去。
孙可望仍然没有出现,也没有设宴接风。
白文选护着柳随风到达那座宅子门口,潘国凤拦住他道:“白统制到驿营去歇息吧,柳侍郎交给我们了”
白文选看了片刻,无奈向柳随风告辞。
柳随风对白文选没有半点留恋,头也不回走入宅子,两侍卫随在身边。
不一会功夫,潘国凤带着两个随从各提着一个食篮走进来,道:“时候已晚,请柳侍郎将就用些膳。”
“多谢潘先生”柳随风仍然,没有多话
他今日没有走路,肚子不饿,两个侍卫是习武之人,食量甚大,把八碟小菜吃了个底朝天。
吃饱饭,柳随风也没问其他,让守在门口的大西军士卒打来一桶井水,清洗后倒头便睡,表现无比淡定。
潘国凤站在院子外,直到见屋子里的灯火都灭了,脸色黑的如猪肝,往沉寂的街道中走出。
孙帅还在等着他的答。
大西军高层几乎都知道郑芝龙前来寻求联盟之事。去年潘国凤在南京求神拜佛,最终灰溜溜的回到昆明,让孙可望大失所望。今年形势逆转,他也想借机杀杀南京来使的威风。
尤其是他派人在安南卫外等候柳随风,没想到柳随风竟然悄然溜到李定国的兵营中,让他不能忍。
一夜过去,次日清晨,有兵丁送来早饭。
柳随风用完膳后,拿着一本《皇明经世文编》在手,颇为专注的阅读。这本书是大明吏部尚书陈子龙在家赋闲是编著,现已印刷逾千本,苏州书院中就藏有三十套。
他眼在看书,心在数数,不现半点焦急之色。
辰时过半,门外传来脚步声,潘国凤进门,也不施礼,径直道:“柳侍郎,孙帅有请”
柳随风合起书,交给侍立一旁的卫士,起身抬脚往门外走去。
有举着旗帜的兵丁在前引导,柳随风夹在人群中步行,两个侍卫被间隔在外。
拐过两道弯是一片开阔地,云南巡抚衙门当前而立。
原来昨日住得离孙可望这么近
府衙门口对面站立着两排雄壮的兵士,赤裸肌肉虬结的胳膊,右手长刀出鞘指着地面,左手手持长枪直指天空。
走到离府衙百步之外,护送的兵丁停下脚步,闪出一条道路,柳随风摇摇晃晃走上前。
府衙门口站立的一个武官高喊:“请柳侍郎入内觐见”
“觐见?”柳随风心中冷笑,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孙可望对他如此无礼,应该是不做投靠朝廷的念想了。否则,以他大明吏部尚书的身份,孙可望不敢得罪。
柳随风不是那些把大明当做天朝的东林士子,这点阵势在他面前只是小儿科。
他从威武的兵丁中间穿过,慢慢登上台阶,等走到府衙大门处,他见到一个两腮消瘦在人坐在当中的座位上,向外梭巡的眼神如毒蛇吐信。
那就是孙可望了,一看便知是个精明的人。
他遥遥拱手,道:“孙帅”
孙可望从座位上站起来,“柳侍郎”
“从南京到昆明千里迢迢,柳侍郎一路辛苦,不知到昆明所为何事?”
“我性子直爽,不喜欢说弯弯绕绕的话,去年孙帅曾命使者到南京求降,我正为此事而来。”
孙可望嘴角扯动出一点笑意,问:“封赏秦王的诏书带来了吗?”
柳随风笑道:“朝廷有诏书,不仅给孙帅,大西军四府府主都有封赏,等其他三府将军到齐,便可宣旨。”他没有正面回答孙可望的话,但他话中的意思好像是默认了孙可望封秦王一事。
孙可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难道大明的朝廷真肯封他为秦王?对了,这说明南京朝廷内部空虚,翟哲不得不做此让步。
秦王的诱惑还是与郑芝龙一起起兵?在这瞬间,他的心神有一丝波动,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声音严厉,道:“大西军事情我一人可定,诏书何在?”
柳随风面露惊讶之色,道:“是吗,朝中皆以为大西军四府各自为政。昨日我在罗雄州见过李将军,已将封赏一事告知,李将军今日派人护送我来昆明,还说马上告之其他两府府主来昆明商讨封赏一是事。”
孙可望大怒,脸上面皮颤动。李定国先前反对大西军与郑氏联盟攻打大明,现在又背着他与大明使者接洽,是可忍孰不可忍。
柳随风还在继续在交代,道:“皇帝和晋王在南京都听说大西军四府的名声。朝廷答应封孙帅为秦王,也是有条件的。秦之故地在关中,如今岳州将军左若已经兵进陕西,清虏正在调集兵马围攻。朝廷封孙帅为秦王,希望孙帅能率军北上关中,与左将军协力取下陕西,这样才不负孙帅秦王之名。”
孙可望冷笑道:“原来是让我大西军去拼命?朝廷打得好算盘。”
柳随风道:“既食物君禄,当解君忧,晋王是收复了江南才封了晋王。”
孙可望如突然抓住了把柄,质问道:“如你所说,如果我不愿北上,这个秦王的封赏就没有了吗?”
“大西军如不愿北上,朝廷另有封赏。圣上有令,大西军四府,谁愿意北上与左将军收复陕西,便封谁为王。”
孙可望脸色猛然黑下来,这是公然的挑拨离间吗?
二桃杀三士。一王破四府。
如果大西军四府齐心合力,柳随风此行不会带来威胁,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四府只有孙可望一人想与大明公然决裂。
两个人对视,厚厚的衣服裹着柳随风虚弱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