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你是谁?”
九邪站在一片漆黑之中,借着头顶微弱的光亮问前方背对着自己的男人,一双柳眉微微蹙起。
中年男人回过头来,一双仿佛早已看透世间百态已然只剩平和的眸子里温了几分笑意,嘴角上扬使得他眼角下的细纹更是泄露几分。
“吾乃诸广,阿九,可还记得?”
诸广……
眸子里多了几分迷茫,可也不过是眨眼,旋即只见九邪瞪目结舌显然吃惊,连连后退数步;“不可能,你……”
“我的确是死了。”
他的眼中溢满慈爱,缓步朝九邪走来;“现在的我不过是一缕埋在你记忆深处的神识罢了。”
诸广,父神诸广,怎么可能……
她气息并不平稳,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一时间无法接受,诸广微微笑,步子停在九邪面前,然后缓缓道;
“阿九,我找你兑现承诺来了。”
话音落下没等她回过神来,诸广的右手已然拂过九邪面上,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袭来,眼前晕眩几乎叫她站不稳步子,摇摇欲坠。似阳光终于透过了缥缈的迷雾,记忆深处的铜锁被人打开,那些被尘封了许久几乎落满了灰的记忆复苏醒来,许久许久,这才使得九邪的思绪逐渐明朗。
诸广并未说话,淡然望着九邪似在等待着什么,女子眸里的潮涌得到了平复,她抬着眼看诸广,眸光晃动,却在下一刻竟屈膝跪了下去;“九邪,拜见外公。”
诸广笑,眼中盛着疼爱与怜惜,上前一步将九邪自地上扶起,大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好孩子。”
两手紧握,诸广开口问;“可还记得你曾答应过外公什么?”
“九邪,不得忘。”
一双眸子里明显带着欣慰,他道;“那便好,孩子,随我来。”
诸广话音落下,只见其独自转身缓缓向前走去,九邪轻轻抿唇却也不过犹豫刹那,随即便快速跟了上去。一前一后,九邪随着诸广走了许久,二人穿过蜿蜒的小径,幽深的走廊,约莫有一盏茶的时辰,直至诸广驻足停在了一扇朱漆的大门前。
他侧身望着身后的九邪,轻声开口;
“进去吧孩子,里面有人在等你。”
微微屏住呼吸,心仿佛一时跳到了嗓子眼,声音中甚至带着隐隐的颤抖;“谁?”
“你去了,便能知道了。”
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抚上门的手轻微颤抖着,诸广站在身后,眼里满是温和,九邪手上微微用力,大门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推启,同时,急忙回头看去。可身后,哪儿还有父神诸广的身影?
心中一紧,双目环顾四周可寻不见诸广,门依旧对她大敞着,似正迎接着她。九邪便站在门外久久没有动作。贝齿紧咬着红唇不放,似在挣扎着拿不定注意般。
须臾过后,便在她思索了好几回进或不进后,只见她五指一收,便似已下定了决心般径直步入了其中。
红色的纱幔悬梁而挂再垂落地上,屋内入眼不见旁人踪影,九邪缓步穿梭当中,一直紧绷的心弦却始终不得松懈。
渺渺琴音由远而来传入耳畔,九邪目光一颤,稍许迟疑后快步往深处而去,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帘可见一人背对而坐,依身形看,是个女子,而这琴音,便是由她手上传来。
僵硬如同石化,隐隐颤抖的手缓慢抬起轻纱,女子背影映入眼底的那一瞬间,九邪确是真切的感觉到自己眸子红了。
一头青丝及地未挽发髻,身上着了一件素色的月牙白罗裙,袖袍衣角绣了云纹,每个抚琴动作如行云流水,淡定从容,不徐不疾。
一曲琴音终了,琴声收住,女子抬起手,缓慢转过身来望着九邪,嘴角上扬带着春风拂柳般的温暖笑意。而看九邪,唇启了再启,却又仿佛似失声般发不出半点,一双眸子里的水雾凝成泪珠却辗转在眼眶之内欲落不落,如此模样看进女子的眼里,可真是叫她那张倾世的容颜之上涌现了几分心疼。
“阿九……”
她温婉的轻声唤九邪的名字,朝她摊开了自己双手,脸上带着几许期翼,紧紧的看着九邪等待着什么。后者迟迟不动,许久……便在女子眼中光亮几乎熄灭成灰败之时,九邪有了动作,不再踌蹴竟是一头扑进女子怀中。
她的脸上终于是绽出了安心的笑意,芊芊柔荑轻抚着她的背部感受着九邪的无助与颤抖,紧紧的拥着她仿佛似愿永远将她护在自己的臂弯之中一般。
“委屈你了,九儿……”
轻轻的一句话落在耳畔终究是将九邪最后的伪装击了个粉碎,她再不顾虑什么,回手抱着女子放声大哭,既委屈至极。如同迷失了方向长不到路回家的孩子,孤独而又惶恐,那一声声哭泣便仿佛刀子般一下接着一下的狠狠刻在女子心上,直叫她的心疼得慌张。
那么清晰的感觉到九邪的痛苦,自己的眼眶也禁不住红了几分,此时此刻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孩子,仍她在自己怀中发泄一通。
“娘亲。”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言语不清的声声唤着那句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女子身形隐隐的颤抖,忍不住的泪珠如断线般顺着脸颊滚落,嘴角终于是绽出了几分满足的弧度来。
“娘亲在。”
沙萝便坐在蒲团上,九邪则双膝跪地,母子二人相拥皆是泣不成声。待到许久,九邪逐渐平静下来,一双眸子红肿惹人怜惜,沙萝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声音轻缓问;“你父皇……是不是,为难你了。”
唇紧抿着,九邪摇摇头,垂着眸子却一言未发。微不可闻,沙萝似是叹了口气,天下间,还能有谁比她更了解邪南的性子呢?
那个男人,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放不进心里。即便是她们的女儿,也是一样的吧。
双手轻轻捧起九邪的头来,四目相对,沙萝问的格外认真;“九儿,你老实告诉娘亲,你可知你父皇要做什么?”
九邪眼中有片刻的迷茫,望着这个曾只出现在自己梦中与父皇寝殿内画里的女子,先是摇了摇头,后又点了点头,沙萝眼中涌上几抹细碎的疼痛,微微一顿后,她又问道;“是要打开般若秘境,对吗?”
九邪明显一愣,这反应落进沙萝眼里,已然明了,她的猜测已无需九邪再作回答。
“父皇,是想要救娘亲而已……”
“不……”
沙萝摇头,望见九邪眸中迷惑,自知自己失态,收回思绪长长的呼出一口胸腔中的浊气后却又平缓道;
“他若当真如此,只会害了整个苍生。”
“父皇不在乎。”
“我在乎,九儿,娘亲在乎。”
没等九邪来得及再说什么,沙萝却又再次缓缓开口道;“那是个炼狱,关押的都是些十恶不赦之人,若是出口一旦被打开,那后果……不堪设想。”
话音刚,远处有渺渺钟声传来,一声,两声,三声,足足叩了三回,方才停下。
指间嵌进掌心,沙萝从蒲团之上缓慢起身,身姿窈窕,顾自渡步往前走去,九邪急急站起,忙的跟了上去。
母子二人一前一后往深处走,四周薄烟弥漫,轻纱缭眼,走在身后,听得前方沙萝缓缓道;
“娘亲的时间不多了。”
沙萝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温柔凝着九邪,直视其略带惶恐的目光,道;“答应娘亲一件事好吗?”
“帮我阻止你父皇,别让他走上那条不归路,便当做是娘亲,求你了。”
喉间似一瞬间的干涸说不出半句,九邪几次启唇;“娘……”
“若是不得已,便将他封印了吧。”中原书吧
她并未给九邪插话的时机,顾自一口气说完,待她话落,手心凭空幻出一物,径直递向九邪。
“此乃玄瓶,其中倾注了娘亲的毕生灵力,当是足以封印你父皇了。”
“不……”
她下意识的摇头,步步后退。目光仿佛看待蛇蝎猛兽般紧盯着沙萝手中的那个雕刻精致的白玉瓶子。做不到,她做不到将自己最后的亲人也送入封印之中。九邪满脸痛苦,几乎崩溃。
浓重到无法消散的心疼涌上眉梢,沙萝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对她,可是……如今这天下间能阻拦邪南的,便只有她了。
“九儿还记得你曾应允过外公的吗?”
“我……”
似有千言万语可却突然哽咽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思绪回到了十万年前她的娘亲刚被天罚的那天,瓢泼大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邪南近乎绝望的哭喊,诸广抱着仍在襁褓中的她便站在不远处看着一切,然后说;
“阿九,看到了吗?这就是她为她所做的罪孽而付出的代价。”
“她的魂魄,将会被永远的困在这,受烈火燃烤煎熬。”
“你想救她对吗?”
“好孩子,那就答应我,承担起你该承担的责任,知道吗?”
“我的时日不多了,孩子,日后你父亲若是为祸苍生,便只能靠你了。”
“这个世界是无辜的,请别让你的父亲,毁了它。”
“……”
九邪整个身子颤抖到近乎不能自已,沙萝眼中满是不忍,来到身前将手中的玄瓶递进九邪手中再将她的冰凉包裹进自己的掌心;“对不起,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但是我想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娘亲,我……
她多想再继续抱抱她,可是,她的时间不多了。缓缓闭上眼,两行晶莹顺着眼角滑落;
“委屈你了。”
未等九邪反应过来,隔着一双泪眼,只见沙萝神行逐渐消散,九邪心跳仿佛漏了拍,便这般眼睁睁望着那个温婉的女子凭空消失在了自己眼前,等她回过神来,哪里还见沙萝的踪影……
巨大的惊恐遽然袭上心头直将九邪淹没其中,她惶恐甚至无措,一声声的哀嚎既凄厉而又悲伤。跌跌撞撞,她摔了又站起如同寻不到母亲的幼兽,声声哭喊,叫人心疼。
“九儿,醒醒!”
耳旁有人正急切的唤着她的名字,似突然将她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拽出。躺在床上的女子猛的睁开了眼睛,头顶上方纯白的床幔映入眼底,脑中有片刻的呆滞,随即,目光缓缓下倾,长古一张满是担忧的俊脸赫然便在眼前。
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仍旧温润的泪渍,长古将她冰凉的五指握紧掌心;
“做噩梦了吗?”
睫毛轻轻的颤了颤,思绪仿佛飘远,是梦……?
一颗心,如同被投进了石子的湖水久久不得平静,她敛尽心绪,先是摇摇头却又点点头,然后问;“我睡了多久?”
她努力着便要起身,声音更是干涩得吓人,唇瓣因渴水而泛着憔悴的苍白,长古忙将她自床榻上扶起再顺势端来一杯茶水细心喂她饮下;
“九天。”
从魔界出来直到现在,她睡了整整九天。
突然的沉默,水饮了一半。她低垂了眸子望着茶面上的涟漪愣着神,却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这是哪?”
“轩辕丘。”
他抬手将她鬓角垂落的一缕碎发别回耳后;“饿吗?我去把吃食热一热,你吃一些可好?”
因饮了水而少许温润的唇轻轻抿了抿,九邪没有食欲,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长古能看出她眉眼间藏了心事,不得多言只拿来一旁的外袍为她披上再扶着她起身下榻,多日不曾走过,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整个人刚起身,下一秒便已毫无防备的撞进了长古的怀中。
“小心些。”
他顺势将她揽住,声音温和。九邪不曾推开,长古也未撒手,环着九邪缓缓朝屋外走去,门被推开,轩辕丘的花香扑面而来,一眼望去,满山腰坐落着紧挨的茅屋与平地上聚集的人时,已然叫九邪吃惊。
神,人,鬼,妖,仙,各界的人,老少男女竟是应有尽有。扭头看向身旁的男人,长古目光正迎上她的不解,只叹了口气后低声道;“你父皇……已经将六界攻陷了,现在,大多数的人也倒戈向他那边为求自保,剩下为数不多的这些,基本上都在轩辕丘里了。”
这里是当年父神开凿出的地方,灵光庇护,是以邪南暂时仍无法触及此地,如今六道中,也唯有这块净土是未被魔气所沾染了的。
九邪或许是震惊的,但也不过片刻,回过神来又问;“那花心呢?”
“已全数被你父皇,收入囊中。”
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长古也沉默,一时之间无人言语,九邪眉心隐隐泛痛,难道真的……非走到那一步不可吗?
“阿九,你醒了?”
不等她细想,只听一女子开口声音婉转,循声望去,着了一身浅粉绣花裙的女子唇畔笑意清浅,一如当年。
脸上有刹那茫然,像极了不确定;“小幽……”
且幽轻轻笑罢,柔声道;“没事就好。”
说话间,红衣似火的女子曳步而来摊开双臂是径直将她从长古手中拽出再揽入自己怀里,哭得是梨花带雨的埋怨道;“你个小妮子可总算是醒了,真是吓死我了!”
鼻息之间满是清淡的鸢尾花香,她放下防备,回手拥住女子却是笑得平淡;“七重……”
“总算是醒了!”
“你是不知道,小古他都守着你都好几日没合过眼了。”
“……”
七重的话匣子打开,在她耳畔念叨个不听。九邪不觉烦扰,心头更是涌上阵阵暖意,抬起眸子望了四周一眼,白祁,匡乙,凤止,炽刹罗……
大家,都在啊。
恍然想起什么,只见她目光猛的一颤,缓缓闭上眼想要覆住眸子里几乎要涌出的悲伤,不……
有一个人,不在了。
“九儿,我准你用我的心,去爱别人了。”
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她忽然抬起手,掌心捧着双眼却仍拦不住眼泪从指缝之间渗透而出。
众人怔愣,大多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而为数不多,清楚的那几位,此时此刻却也知说什么都是多余。长古心疼,上前一步将她从七重怀中拉回自己身旁,双臂紧拥向她,让其靠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那一块。
双臂的力道便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他想,九邪是爱焰千幻的,或许爱得,兴许并不比当初爱他的少吧。他甚至还想,雷阵当中死的若是自己,那她应当不会这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