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1 / 1)

沂城今年的冬天,比记忆里更加寒冷。

圣诞节那天,城中贵妇名媛应邀参加一场红酒沙龙,衣香鬓影间被谈论得最多的,还是当属盛家入冬以来的风风雨雨。

“盛老爷子怕是不行了吧?听说他的儿孙现在争得厉害呢,也不知道明年盛家掌权的人是谁。”

“反正轮谁也轮不到盛家鸿,他只能画画油画,管不了公司大事。”

“那倒是可怜盛恬了,好好一个盛家大小姐,转眼就变成寄人篱下的表小姐。”

“可不是吗?没见现在她都躲着不出门了?”

不怀好意的笑声细碎响起,几个女人默契地对视几眼,彼此眼中都是幸灾乐祸的神色。

“舌根嚼得这么起劲,不如回家路上留个神,看看各位坐的车,能不能买得起盛叔叔一幅画。”

身后几米开外,一声犀利讽刺传来。

众人回头,看清不远处站着的人是项南伊后,都默默收了声。

项家纵横沂城的海运市场,同样不是她们敢当面招惹的对象。

项南伊眼梢带刀,一个个刮了过去,才蹬着高跟鞋趾高气扬地坐回姐妹堆里。

最近盛恬缺席的宴会太多,像刚才那样的话,项南伊这阵子也没少听。她愤愤难平,摸出手机点开盛恬的头像,踌躇片刻还是没提这些糟心事。

【你那期访谈定在三十一号晚上发布,到时记得在微博转发哦。】

过了几分钟,盛恬回复:【嗯,谢谢啦。】

【跟我客气什么。】

项南伊发过去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盛家老宅内,盛恬看着手机,淡淡笑了一下。

《lution》采访的十二位策展人,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她排在如此靠前的位置,别看光是一个发布顺序的问题,背后如何向《lution》提要求,又如何协调其他策展人的意见,其中必定费了项南伊一番心神。

能为她争取到三十一号的位置,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能让盛老爷子早些看见。

临近年末,盛家上上下下谁也没心思迎接新年,人人脸上皆是愁云惨淡。

他们都在一遍又一遍的,为近在眼前的分别做准备。

·

十二月三十一号,今年的最后一天。

《lution》的年度展览回顾进行到第六期,晚上八点整,官网与微博同步更新了盛恬的访谈。

盛恬久违地点开微博,看到消息栏显示着小红点。

杂志社跟每位策展人都要了微博号,盛恬直接给了她为雪球打理的那个账号。

点开评论,留言的有策展同行,有看热闹的路人,也有许多喜欢雪球的网友问她怎么不更新了。

盛恬一条也没回复,直接退出了微博。

外面响起敲门声,佣人在门外说:“盛小姐,老爷子醒了,说想见你。”

“好,我马上过来。”

盛恬拿上手机,急匆匆地去了楼上。

盛老爷子这回昏睡了整整三天,醒过来后意识也极为模糊,他缓慢动动手指,盛恬心领神会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轻轻地虚握一下,却没有力气握紧。

盛恬拉过椅子,贴着床边坐下,她弯下腰,眉眼弯弯地笑着:“爷爷,上回跟您说的采访出来了,想不想看看呀?”

“看……”

盛老爷子凹陷的眼眶内目光黯然。

盛恬悄悄擦了下泪,打开视频把手机举到他眼前。

十几分钟的采访,在此刻显得既漫长又短暂。

漫长得她举到最后手腕酸麻,短暂得她想让爷爷多看一遍,都怕他精力不济。

手机里的编辑问:“那么你走上策展一行,受谁的影响最大呢?”

盛恬听见自己的回答:“首先是我的父母,他们培养了我对艺术的喜爱。另外我还想特别感谢一个人,就是我的爷爷,他给予我的关爱是我一生都无法回报的,也正是因为有他,我才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梦想。”

看到这里,盛老爷子嘴角带上了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笑容之后,他原本枯槁的面容竟也增添了几分生机。

“傻孩子,不用回报爷爷啊。”

·

盛老爷子这次醒来,精神比前几次都好,不仅多喝了半碗粥,晚上还叫人把电视打开,半躺在床上观看今晚的跨年晚会。

家人们陪伴在身边,同他一起守到了新年来临。

晚会结束后,他稍稍抬手:“时候不早了,都去睡吧。”

没人愿意走,仿佛有千斤巨石拖住了他们的双腿。

老爷子叹气:“管不动了,是不是?”

他将目光投向长子,命令道,“老大,你带头去休息。”

“……好。”

盛恬一步三回头,落在最后一个离开房间。

房门刚关上,盛家鸿就低声嘱咐她:“别睡太沉。”

盛恬点了点头,回到房间后望着窗外漆黑的深夜,竟是半点睡意也无。

她想起了许多往事,记忆深处泛着黄边的景象,在这一晚清晰得毫发毕现。

直到拂晓初明,盛恬才合衣躺了一会儿。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从梦中惊醒,她猛的从床上跳下来,趿着拖鞋就跑过去开门。

敲门的是沈婷,她亦同样穿着昨晚的衣服,见面后一句话也未说,直接拉过盛恬往楼上走。

二楼几间房门依次打开,盛家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醒来。除了年纪最小的孩子以外,竟是人人都衣衫整齐,盛淮他们几个还穿着昨天出去应酬的正装,全身黑衣肃穆。

盛恬绷紧牙关,没有哭,也没有问。

或者也不需要问。

他们都明白,昨晚种种,不过只是回光返照。

刚到楼上,她便看见段晏垂眸站在走廊里。

四周兵荒马乱,唯独他一人静默肃立。

匆匆擦肩而过时,段晏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不要怕。

片刻之后,卧室里站满盛家所有人。

盛老爷子静卧在床,双手交叠摆放在腹部,他让医生把枕头垫高,稍稍坐起来些,视线一个一个地从众人脸上扫过,然后才说:“把阿晏叫进来,他不是外人。”

等段晏进来后,盛老爷子又说:“过来点,爷爷看不清你们。”

盛恬往前几步:“爷爷。”

段晏站在她身旁,脸上表情依然很淡,看不出丝毫悲戚之色。

唯有蜷紧的手指出卖了些许情绪。

盛老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笑意,完全不像一位濒死的老人,他看向段晏,缓声问:“你呢?该叫我什么?”

段晏沉默数秒,终于改口:“爷爷。”

这一声,便是定了。

盛老爷子颔首,他招手示意盛恬靠近些,和蔼地摸着她的脸:“乖,不要哭,爷爷一把年纪了,是喜丧。”

盛恬用力点头:“我不会哭的。”

“我走了以后啊,家里少了个人……你们别太挂念,婚礼该办就办,风风光光地嫁给阿晏,爷爷才会高兴。”

“阿晏,要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

段晏沉声:“我会对她好。”

“好,那就好……”

盛老爷子垂下手,又把其他人叫到跟前挨个嘱咐。

盛恬和段晏退到角落,安静地握紧彼此的手。

确切来说,是段晏拽住了盛恬,让她不要因为悲痛而站立不稳。

然而纵有万般不舍,时光却不会为谁停留。

它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到了该走的时候,一刻也不容推迟。

临到最后,盛老爷子已经辨认不出每一个人的面容,他目光浑浊地望向虚处,似乎在那里看到了早已离他而去的旧人,因而嘴角勾起了他从不在晚辈面前露出的温柔情意。

“你也来了……”

“看看吧,这么大一家子人,多热闹……”

“你们都要记住,要记住……”

老人在晨曦中缓缓合上眼,干裂的嘴唇吐出最末一丝气息:“一家人……才好……”

叱咤商界多年的盛老爷子,留下对家人的最后一句教诲,就此告别人世。

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在这一刻弥漫开来。

他的三个儿子跪在床前,齐齐磕了三个响头。

盛恬靠在段晏的肩头,任由眼泪润湿了他的大衣,也咬紧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她答应过爷爷不哭的,他还没有走远,他还能听见。

段晏在满室哀伤之中,转头望向窗外。

雪停了。

·

转眼一周过去,盛老爷子的葬礼如期而至。

沂城大半权贵齐聚殡仪馆,来送别老人家最后一程。

殡仪馆外满是记者,每开来一辆车,快门声便密集地响起。

外面的世界喧闹不休,盛恬心中却是一片宁静。

她穿一身黑裙,戴了老爷子生前送她的一套珍珠首饰,礼貌周全地待在家属席,有人进来时起身还礼。

除了老爷子去世当天,她就没再哭过。

她仿佛一夜长大了许多,有时还有余力安慰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脱离的盛家鸿。

葬礼进行到下午才结束,光是各方人士吊唁的环节,就耗去了极长时间。

遗体即将送去火化,大家陆陆续续往外走。

盛恬起身,对旁边的人说:“我想再看看爷爷。”

被白花环绕的盛老爷子,容貌已与她记忆中相差甚远。

盛恬伏下身,刚想伸手最后触碰他一次,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身后有人靠近,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盛恬轻声问:“你现在还会经常想起你的爷爷奶奶吗?”

“不会。”

段晏声音清淡,细听之下才能辨出几分轻颤,“但我时常会梦见他们。”

这些话,他从不对任何人提起。

别人总说他薄情寡义,却不知午夜梦回,他仍能梦见让他爱过也怨过的长辈。

盛恬转过头:“过去十几年,也还是会梦见?”

“几十年后恐怕也会。时间越久,印象越模糊,但你还是会难受,这种难受会陪伴你一辈子。”

“醒过来的时候,你会清楚地意识到,他不会再出现在任何地方,不论你有多想念他,都再也见不到他。”

盛恬低下头,视野一片曚昽。

段晏的手指顺着她的下巴往上,慢慢擦拭掉她脸上的泪水,最后停在她的眼尾:“所以才更要记住他,记住他对你的好,把他放在心里,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我明白。”

盛恬抽噎着点头。

段晏替她抹去眼尾的潮湿,温声道:“跟爷爷说再见。”

盛恬屏住呼吸,把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都咽了回去,最后看了一眼老人。

然后轻轻地,道了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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