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楼在锦州歇了几天,问章枳想不想出发前去下一处地方。
章枳能明显觉出他的情绪一直都不高,应道:“好啊,阿楼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于是二人离开锦州渡过锦江,继续往西而去。
但两人都没有想到出城后会碰到魔修。
段玉楼为护章枳中了魔修一掌,当场吐出一口黑血,若非他修为尽失,不然也不会连这金丹期的魔修都打不过。章枳早在那一掌击中段玉楼的时候就吓傻了,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段玉楼的身形飞出去。
那缰绳未栓的矮脚驴发出凄厉的叫声,章枳在冷汗中回魂,非是怕那魔修,只是怕段玉楼因他而出什么事,一时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他拼尽全力向倒地的段玉楼奔过去,却被魔修轻飘飘的随手一拂,便也跟着倒飞了出去,落地时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要在那一瞬间断开似的,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然后眼睁睁的看着那魔修朝段玉楼走去。
他的视线被眼里溢出的水模糊,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痛恨起自己的无力,连想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好,总是靠着段玉楼的庇护,现下却没有人来保护段玉楼了。
章枳发着狠,忍着断骨的疼痛往前爬行几步,却眼前发黑差点喘不过气来,最后只看见虚空中忽然出现一个男人,白衣黑发,天人之姿,嘴角分明挂着三分笑意,却叫人不自觉冷到心底里去。
他就那么轻而易举的挡下魔修的攻击,抬手掐断了对方的脖颈,然后步伐从容的走到段玉楼面前,附身将他抱起,便这么原地消失在了章枳面前。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阻止不了男人带走段玉楼,只能盯着他们消失的那片地,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原地苟延残喘。
风越白缩地成寸,前一脚还在锦州郊区,下一步已经落在玄冰宫的大殿里,他将怀里的人放下来,指尖游移,拨开段玉楼染血的衣襟,只见对方白皙如玉的胸膛上印着一个泛黑的手印,底下有毒血淤积,魔气正在以一个非常缓慢的速度寸寸侵蚀着皮肤,往里深入。
段玉楼没有灵力护体,无法抵御魔气侵蚀,双目紧闭流着虚汗,似乎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
风越白闲闲的用手指拨了拨他的睫毛,见对方薄薄的眼皮底下正在不安的震颤着,轻笑一声,捻起那掌印间的一绺黑气,稍一用力黑气便弥散在他指间,毫无反抗之力。
待风越白不紧不慢的替他除去魔气后,段玉楼整个人已经被冷汗浸湿,整个人像是从湖里捞出来的一般。
风越白拍着他的手背,声音不大,随意的哼哼几声,段玉楼蹙起的眉头便渐渐松展开来,遵从本能将指背一翻,反手握住了对方的手,在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毫无意识的渐渐收紧着,好似知道身边的人是谁似的,并全心全意的奉上自己全部的信任和依赖。
“还是这么爱撒娇。”
风越白抽出自己的手,神色回归平淡,眼里没什么情绪,没再管地上的人,转身离开了玄冰宫。
段玉楼醒来的时候还躺在地上,他按揉着剧痛的额头爬起来,环顾左右,认出了这是个什么地方。
衣襟上面沾染的血迹还在,段玉楼扶着屏风站定,忍着疼痛往外走。
玄冰宫很大,又空又冷,但风越白觉得这里清净,常常闭门不出,要么干脆去洞府里闭关。他被世人奉为仙尊,但其实甚少露面,除了度平宗门里的人,外人熟识他的人也并没有几个。度平宗门由他的大弟子和掌门在管,而风越白的大弟子陆庭秋大概是唯一一个他从小带到大,真正亲身教导的弟子。
陆庭秋出身于修仙世家,被送进度平宗门里来,幼时便显出绝佳的天赋,性子乖巧伶俐,这才得以被风越白挑中带在了身边。而风越白的二弟子问桑和段玉楼差不多,是他在人世战乱时分于战场上捡的一名流浪儿。
风越白做事全凭自己喜恶,将问桑从外面捡回来,是因为他觉得问桑的眼神有趣。
这小崽子初时被捡回来浑身脏兮兮的,不说话也不吃东西,眼里总藏着些阴鸷翻腾的东西,大抵是因为幼时经历过太多导致性子有些微扭曲,这让他对外界的一切都保持着抗拒的态度,包括任何交流。后来是在他快要饿死时,以风越白掐着他的下巴,没什么耐心的给他嘴里塞了些粗制的辟食丹为结束,给他这莫名其妙又不愿妥协的行为划上了休止符。
从那以后问桑便独独卸下他的所有防备,只对风越白一人时有所不同,后来更是在度平宗门里留下来后,拼了命的修炼,在宗门大比里击败所有对手拨得头筹,终于如愿拜入了风越白的门下,成为他的第二个弟子。
然而问桑只在风越白身边待了四十年,四十年后问桑不知为何叛出度平宗门,自甘堕落为魔修,与风越白反目,从那以后,风越白便不再亲自教导座下子弟,哪怕在后来段玉楼拜入了门下也是如此,便在这样的散漫之中度过了几百年。
段玉楼身形不稳,摇摇晃晃的离开后殿,外面有人听到动静,低眉顺眼的绕进来,抬眼便看见一身狼狈的段玉楼。
良碧走过去将他扶住。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段玉楼眼带迷茫。
良碧抬起他的手臂展平,解开腰带,将他身上那件有破口的脏外袍脱下来,替他更衣:“仙尊带你回来的。”
“师……师尊?”段玉楼抿唇,神色黯淡了下来,“度平宗不是已经下放了对我的围剿令么?”
没有风越白的默许,他也不至于躲着宗门追杀带伤四处逃窜。
良碧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将青白相间的度平宗袍给他穿上,宽大柔软的料子垂下来,广袖的末端堪堪盖过半个指掌,腰间的藏青色袍纹被腰带恰到好处的束成一拢,自成一派风流,秀丽端方。
段玉楼有些恍惚,听到良碧说:“仙尊将你带回来后,替你疗伤,走之前让我在殿外侯着,等你醒来。其他的,我也一概不知。”她停顿了一下,神色复杂道:“不过仙尊说过,在他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玄冰宫。”
良碧将他换下来的衣服拾起,准备出去,袖子被拽了一下,段玉楼修长的指骨弯着,关节处微微泛白,用一种隐隐含着几分乞求的目光看着她,问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孩子,九岁十岁的模样,”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
良碧保持着玄冰宫侍女良好的习惯,把那件即将丢弃的破烂衣裳的边角也整理得平平整整,说话带着惯常的轻声细语,向段玉楼道:“没有,不过等仙尊回来了,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仙尊。”
“你才刚刚回来,”良碧的声音带着一点奇妙的回音,好似将灵力沉浸了进去,对段玉楼缓声道:“先休息一会儿吧,仙尊很快回来的。”
段玉楼的指节微微松动,有些不甘心的再次收紧力道,最终抵不过良碧给他下的言咒,眼皮沉重的缓慢合上。
良碧将他安置在踏上,抱着衣服离开,前殿的主位上正坐着一个从未离开过的身影,不紧不慢的泡着茶,在水汽氤氲中端着茶杯,却并不喝,似乎觉得这茶水成色不好,有些意兴阑珊的将杯子搁在桌面上。
“仙尊。”良碧过去向他行礼。
风越白抬了抬眼皮。
良碧从怀中摸出一瓶丹药,放在了桌上。
那是给段玉楼换衣服的时候拿走的,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
风越白淡淡看了片刻,这是他给莫摇花的丹药。玄冰宫缺什么都不会缺天材地宝,更遑论度平宗各地七十二峰上供的极品法器与药品。
他给了莫摇花一个万宝纳戒,莫摇花将从纳戒里拿出来的丹药给了段玉楼,这么一想,好像他真的对这个小徒弟实在过于刻薄苛责了。
风越白的指腹摩挲着茶具,漫不经心的想着,那又如何?
段玉楼不是一直都没有说过任何怨言吗?
那双小狗似的眼睛里永远盛着无尽的孺慕与哀愁,只要没有他的允许,便永远只会隐忍而又克制的站在他所划出的距离之外,不敢向他靠近一步,瞧着好像很可怜似的,跟问桑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性子。
不过现在他有点想看看,他这个被忽视多年的小徒弟,到底能有多大的魅力,能让那么多人默不作声的惦记着。
段玉楼再醒来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他尝试着离开玄冰宫,却发现以自己现在的修为根本无法闯破玄冰宫里的结界,只能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干坐着,等待风越白的归来。
于是这一等便等了三天,风越白似乎有意就这么将他晾着放置着,除了第一天良碧出现过,余下的几天里他并没有看见任何其他的身影。
段玉楼想着在他走之后,不知章枳自己一个人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他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经历了那么多,如果又遇害了,那他该怎么办?
风越白在将近傍晚时才走入后殿里,寝殿的顶端设计比较奇妙,屋顶是用结界阵法支撑起来的避光幻象,在时分入暮,星野现行,幻象自行退去,抬头便可以毫无阻碍的看到完整的星景,以便殿中人观望星象推演阵法。
暮色四合,远山的极尽绵延处挂着半只红日,红得像血,一并将天边的云层皆染得艳绝,那些丝丝缕缕有如实质般的霞色挤开瓦缝与窗棂的空隙钻进来,闲闲散散的投在大殿中央的几颗红梁柱上,有一种斑驳的美丽,也给人一种温柔缱绻的错觉。
段玉楼眼睁睁看着他惦念了多久的人从外面不紧不慢的走进来,几次费力的张口,开开合合,有太多的疑惑和委屈要诉说,只是都在心中千回百转,层层筛选着那些能由他说出口的,不会逾越太多距离的话语,最终也只凝减成两个字,一声毫无意义的称呼,他期期艾艾叫了一声“师尊”,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地,看起来实在可怜极了。
风越白在椅子上坐下,姿态随意,却似乎天生带着上位者的压迫,加上高阶修士对低阶修士的绝对碾压,总是能让别人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不论是实力上,还是心理上。
段玉楼低垂眉眼,又叫了一声:“师尊。”
风越白把玩着手里的小瓷瓶,“怎么,我的乖徒儿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的吗?”
段玉楼似乎在思索,沉默了片刻,问他:“师尊,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风越白将瓷瓶收起来,闻言终于将视线投过来:“我以为,你至少会先问,为什么我要派人去追杀你。”
“……”
风越白笑了,他生得一副漂亮至极的好样貌,笑起来很有些风流韵味,攻击力不强,温温的,像在勾人:“阿楼,你在想什么,会觉得我对你很无情吗?”
这个称呼让段玉楼出现一些细细的反应,不怎么显眼,他将垂在指掌旁边的袖子捏进掌心里,用指尖按着,缓慢的用力。
“师尊,”段玉楼看着他唇边笑意说道:“不要这样对我。”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师尊是个性子恶劣的人,做事全凭喜好,称不上什么正道魁首,世人将他奉为仙尊,不过是畏惧他的实力,只望将他拉入所谓正道的阵营,用以震慑这几百年来不断壮大的魔修之群。
他明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是什么,也疏离了他这么多年,现在却偏偏要这样,打破以前的距离……这样引诱他堕落。
“不要怎么样?”风越白似乎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起身一步步走向他。
压迫渐近,段玉楼不自觉的后退半步,却几乎在一瞬间又憎恨起自己的懦弱,强逼自己停下后退的本能,微微仰头去看他的师尊,只见他的师尊走得愈加近来,并不停下,近到他们几乎要贴到一起,风越白饶有兴趣的侧过头朝他附耳,胸堂抵着他的外肩,声音低沉好听,“不要怎么样啊?嗯?”
段玉楼的耳朵酥麻,感觉到有一双手触碰到他的腹部,在伤口附近用很轻的力道慢慢摩挲:“你是让我不要剖你的元婴……”
手指上移,挪到段玉楼的颈侧皮肤:“还是不要让人追杀你……”
再上移,指腹抚上他的脸,掐住,逼他也侧过脸来:“还是不要这样……”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唇凑上去,在对方眼尾轻轻印了一下:“不要这样对你?”
段玉楼觉得那一吻要让他的眼尾烧着了,浑身震了一下,雀跃又有些绝望,明知道风越白不过是将他当成随手拿来逗弄的小玩意儿,却仍是因为这一吻便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压抑了几百年的感情始终找不到出口,只能闷在他的心底里发酵,越发越浓,直到再也抑制不住。
段玉楼霍的伸手将他揽住,死死的箍着,眼角发红,带着多年得偿所愿的轻颤,却更像是站在了风嚎雨啸的悬崖边上,对方只要稍微流露出哪怕一丝的反感与拒绝之意,都能将他从悬崖顶上轻轻推下去。
他仰望多年的渴求,他在抱住对方的同时,也在等对方做出反应。
一个将他推开的反应。
这样他便能顺理成章的坠下悬崖,再也不用活得这么糟糕。
这是一个难得的,能让他解放的机会。
风越白并未说话,段玉楼哪怕用再大的力气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圈在腰后的手腕轻轻一掰就会折断,脆弱得很。风越白却暂时没有动作,瞧着段玉楼会作何反应。
然后他便见这人直接望着他哭了,豆大的眼珠从下颌滑落,眼睛睁得很大,牙齿轻颤着,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看起来怪可怜的。
风越白用指腹拭去他脸上的泪痕,语调平平:“怎么?开心得哭了?”
他看了看指腹,将至放在唇间,用舌尖勾走那上面的一滴泪珠,尝了一会儿,下定论:“涩的。”
有点咸,也有点苦。
段玉楼这才小声哭出声来,脑袋无力的垂下来靠在他肩上,洇湿了一片,断断续续的说:“师……师尊……我真的,我好疼……”
风越白轻轻拍着他的脑袋,嘴角含着一点不上心的笑意,感受到肩上的湿迹扩大。
只用了一个吻。
风越白笑笑。
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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