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黎嘴上说着惭愧,脸上倒一点“惭愧”的样子都没有,她肩上的青雀埋下小脑袋,可疑地耸动了两下。
好在佛祖座下的亲传弟子是个没脾气的实在人,听了这话也没发怒,反而客气地笑了笑。
“当年陛下虽年轻,可悟性却好。倒是贫僧惭愧,在这红尘间滚了几千年,才将将悟到此间关窍。”无渡说:“何况最后这灵犀一点,还是莲施主给予贫僧的。”
“她本是沂山上一朵千线莲,你当年路过沂山时也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白黎说:“后来她脱了灵骨得以做人,在轮回里扑腾了三千年。现下又见到你,虽然彼此不计前因,但也算是有始有终,得偿所愿了。”
“阿弥陀佛,都是因果。”无渡叹息一声,说道:“贫僧本以为能救她出苦海,却不想,最后还是她自渡上岸。”
“杀伐是渡,慈悲也是渡。无外乎手段不同,没有个高低之分。”白黎说:“但归根究底,无论是妖还是神,都只能渡自己罢了。”
无渡敛目轻叹,说了声是。
九千年前灵山讲经,这位小殿下听得无聊又烦闷,最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下直指佛祖言语偏颇,眼界片面,不能观无妄混沌之事。
当时她一言激起千层浪,直把一场讲经法会拧成了一场你来我往的论道。
那场论道谈经玄妙非常,无渡昏昏然听了全场,话是都听明白了,可依旧不能完全顿悟。
之后那年轻的小殿下自己讲完了心情舒畅,拍拍屁股走了人,可无渡心里却埋下了不少疑虑种子。
他仿佛走入了一条死胡同,眼前迷障颇重,再寻不到佛法之妙。到最后,无渡自知进入了瓶颈,便去与佛祖请辞,直言要入人间苦修,以堪佛法。
——直到今日。
直到连饮月死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间,他才醍醐灌顶。真也好,假也罢,洁净污秽,不过是人心标杆下的产物,所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也委实不过是一场虚妄大梦。
“陛下,多谢了。”无渡说。
他最后冲着白黎略施一礼,双手合十捏了个法印,便周身化作一道金光,向着西天而去。
白黎回望了一眼浅水镇的方向,然后施施然一步踏上海面,正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自渡寺里,盛钊先前就耐不住性子,带着刑应烛先走了,说是要回酒店养养伤,只留下张简和胡欢依旧待在寺里,面对着两具凉透的尸身。
外头天色将黑,空气中的香火蜡油味道也渐渐淡去,莫名显出一种萧瑟之感。
胡欢坐在地上揉了揉自己发痛的胸口,半晌终于缓过劲儿来,偏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张简。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太急,张简和刑应烛同时进门,他的注意力自然被“自己人”吸引走了,这半天过去,才想起张简已经自救成功了。
从胡欢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张简的侧脸。他半个身子隐没在沉沉的黑暗中,眼神有些木然地盯着连饮月的方向,唇色发白,脸色也不大好的样子。
平时白天晚上地在一起,胡欢已经习惯了身边有张简陪着,现下他骤然丢了一次,倒真让他生出了一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他从地上爬起来,不讲究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张简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回神啊。”胡欢说:“你怎么了,愣神这么半天?”
张简在前世的大梦里游荡了三年多,现在头还疼着。前世和今生掺杂在一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在他脑子里毫无规律地乱蹦,只剩下面前这只狐狸,还是一点没变样。
“我在想刚才连饮月那句话。”张简低声说。
他一开口,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就有些松了,身子晃了晃,下意识撑了一把桌面才站稳了。
“什么话?”胡欢随口道:“你别听她的,她那是上辈子有执念,人才疯魔了。你又没什么遗留的因果尾巴,在乎这个干什么。”
胡欢只是随便一安慰,就跟他先前敷衍张简没什么两样。可谁知这次张简居然没那么好糊弄了,他闻言偏过头来,目光如针般看向了胡欢。
“没有?”张简反问道。
“有什么?”胡欢被他也问蒙了,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你这样的正统传人,上辈子也有因果没了结啊?”
张简:“……”
年轻的准天师似乎终于发现了某种先前被他刻意无视的不对劲,他无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撞在了一边的桌子上。
桌上的灯烛台被这一下外力撞翻,骨碌碌地顺着桌面滚到地上,砸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响。
“上辈子,在天目山上。”张简盯着胡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你没有遇见什么人吗?”
胡欢愣了愣,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张简状态的不对,他微微拧着眉,似乎不知道张简因何有此一问。
“天目山?”胡欢一头雾水地问:“什么人?”
“天目山后山一条清溪旁。”张简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语速也比平时快了几分:“你当时后腿受伤,没有人救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