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剑尊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头望向虚空。
在那里,仿佛头顶的石砖也阻挡不住他的目光,可以直接看到天边的落日余晖。
白发如雪,面孔却依然年轻俊美的剑尊缓缓地道:“当初,我从你师祖手中接过剑尊之位时,你师祖就说在他之后,昆仑会迎来一个更严峻的时代。剑宗既需要一个与他不同的执掌者,也需要一把更利的剑。”
“与前任剑尊不同的执掌者”所指的自然是他这个继任者,而“一把更利的剑”指的自然是下任剑子。
为了这第一个将杀戮道走到极致、也将昆仑剑宗的声威带到极致的前任剑尊一句话,各峰各脉都开始搜罗能够继承他的杀戮道的优秀苗子。
——哪怕这意味着他们要从本峰的荣光之下脱离,改弦易辙拜到昆仑巅去。
所有人都很清楚,剑宗内部的争斗是各峰各脉之间的竞争,从来不是跟昆仑巅争。
能出一任剑子,哪怕他不能继任成为剑尊,本峰的地位也会直线提高。
四司座已经老了,庇护不了自己的子孙多时,那个在秘境里对北堂寒夜下毒的少女所想的大抵也是同样的事。跟剑子有了这番联系,哪怕最后做不成他的道侣,自己这一脉也能依托他的庇护,荣光依旧。
昆仑剑宗的每一任剑尊之间的交接传承都是秘密,即便身为下任剑宗的执掌者,北堂寒夜也不知道自己的师尊交接时从师祖口中听到过什么。
正像此刻世间也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两代剑尊就这么平静地在血池前完成了更替。
宿剑尊从天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自己唯一的弟子,看着他年轻的面孔,看着他眉宇间因情而起的郁结。
这令北堂看起来更加真实、更有血肉,更像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而不是一把剑。
剑尊问道:“你可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师祖的情形?”
“记得。”
北堂寒夜神色沉郁。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师祖。
彼时师祖已经坐了死关,在昆仑之巅历任不得飞升的剑尊坐化之处,整个人如冰如雪,没有一丝生气,各脉推选的剑子人选被一个个带到他面前,让他一个个地审视。
前面来过的那么多少年跟幼童都没有令他睁眼,直到北堂寒夜被宿剑尊带了过来。
那时才四岁的北堂寒夜来到他面前,这个化身冰雪的男人才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眼,昆仑之巅的气息就骤然一变。
这个清冷纯净得近乎神圣的修行之地瞬间化成了修罗战场、无边血狱。
因为某些缘故而对外界缺乏反应的北堂寒夜被宿剑尊牵着,在这双分明是纯净的黑色但却给人感觉比最浓郁的血更红的眼睛注视下有了反应。
不及宿剑尊腰高的幼童将自己的手从宿剑尊的手掌中抽了出来,抓着剑尊的衣袍躲到了他身后。
“就是他了。”他听见面前坐着的人说。
那分明是平静无波澜的语调,落在年幼的北堂寒夜耳中,却比外面的风雪还要肃杀。
再然后,他就听到了师祖给他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训诫:
“要入杀戮道,就记住永远不要动情。”
此后他就留在了昆仑巅,没有再回自己住了三年的那座冰冷雪峰。
渐渐的,也就没有再想起过总是在那扇紧闭的石门后、即便是一年一次的生辰也吝于出来见他一面的生母。
“情之一字,最难堪破。”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宿剑尊似乎想到了很多人,但他最终只是说道,“以你师祖之才也堪不破,所以最后哪怕已经走到了那道屏障前,也无法迈出那一步,只能坐死关。”
“当初让你以杀戮入道,一是为了剑宗,二是为师的一些考量,纵然是最好的结果,却也已经是拿你的人生做了一场豪赌。同你师祖一样,为师也不希望你重蹈他的覆辙,所以为师提出了一个设想。”
“你修杀戮道,只做剑宗最纯粹的那把剑,将剑宗当做你的信仰。你的剑是为剑宗而挥,这样就永远不需考虑对错,永远不会迟疑。”
“今日你跨过了这一步,见到了那条大道,就说明为师的设想不错。只要你这样走下去,就一定能够跳出樊笼,证道逍遥。”
“可是寒夜,若你心中生了情,为心中所牵挂之人拿起手中的剑去战斗,对错就再难以分明,如果有一天,要你在宗门跟那人之间做个选择呢?”
听到这句话,北堂寒夜眉间的沉郁又重了一分。
而宿剑尊没有停下,望着他又再追问了一句,“又如果有一天,要你在大道跟那人之间做个选择呢?”
前者会很痛苦,因为他是以剑宗为信仰被教育着长大的。
后者会更痛苦,杀戮道就是杀尽一切,以杀证道,心爱之人自然最终也要成为证道的基石。
“从你走上这条路开始,就注定了你不能有情,何况你也说了,对方说过,秘境里发生的事就让它留在秘境里。”
宿剑尊手中现出了一只淡青色的药瓶跟一枚散发着剑意的令牌。
他将这两件事物递到了自己的弟子面前,淡淡地道,“那你又何须执着?”
狱修罗将那三颗头颅扔在昆仑巅的同时还放下了这个药瓶,里面装着的是魔域药叟炼制出来的解药。当年药叟练出了三颗解药,一颗解了“新人笑”,如今另一颗又被狱修罗夺了来解儿子身上的“美人恩”。
北堂寒夜接过了师尊递过来的两样事物,每一件都仿佛重逾千斤。
见他将解药拿在手中,没有立刻服下,宿剑尊也没有催促,而是说道:“为师需要暂时镇守在这里,昆仑一应事宜就交给你了。”
“是。”
北堂寒夜收起了淡青色的药瓶,师尊既已经将答案告诉了他,剩下的选择就是他的事了。
至于秘境中是谁出手救了他,又是谁取来了这解药,师尊此刻没提,那就是还不到提的时候。
他陷在秘境中已久,中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现在很应该现身稳定局面。
北堂寒夜站起了身,无论如何,他是剑宗最锋利的那把剑,不管何时,都要斩破前方的黑暗。
他同师尊拜别,离开了地下血池,回到神庙正殿。
见到眼上蒙着黑色布条的剑子一进来,感觉到他身上那种远超初入渡劫期修士的威压,所有交谈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而在秘境开启前几日就已经来到了青叶山城的昆仑长老迎了上来,率先说了一番恭喜的话:“见过剑子,恭喜剑子破境。”然后又道,“剑子已经见过剑尊了,这次青叶秘境历练前三名也已经出了结果,需要剑子——”
北堂寒夜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掌中现出了那块令牌。
在看清这块令牌的时候,长老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肃然了起来。
那块令牌的形状与殿中神君像手中拿着的那枚阴阳令相似,只不过上面镌刻的不是阴阳太极,而是昆仑。
长老肃容,一整衣袍,然后在他面前虔诚地跪拜了下来。
随着他的动作,殿中其他门派的长老也同样肃整了神色,跪在了这个年轻人面前。
“恭迎剑尊。”
前一刻,他还是剑子。
而此刻昆仑令在手,他就是北境魁首,昆仑剑尊。
北境多山川雪海,合欢宗亦坐落在连绵山巅,晴日起雾时,一片华丽的宫殿群如同悬浮在云雾之中,玉舟楼船穿梭,恍若仙境。
此刻金碧辉煌的正殿中,如同星辰子夜的黑色地砖铺就的地面上,跪着的却是脸色苍白俨然重伤未愈,一身素色黑衣将整个人衬得越发没有血色的合欢宗少主。
原本脸色难看了一路的江雪楼站在他身边,看着坐在上首脸色极度难看的宫装丽人。
望着她与地上跪着的青年相似又不同的华艳面孔,他根本找不回发怒的心情,只能试探着劝慰:
“师姐,这不是劫心的错,他身上还带着伤,实在受不得这样的重罚……还请师姐三思。”
楚倚阳跪在地上,垂着眼帘。
尽管他已经有心理准备,回到合欢宗要面对的不是和风细雨的关怀,但这满殿的山雨欲来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不是他的错?”应秋水气到了极点,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因为她的怒火而颤抖起来,她的声音回荡在正殿中,质问道,“那是谁的错?!是我教错了他,还是如何!”
合欢宗门徒,上至宗主,下至新入门的弟子,修习《合欢诀》,精通各种手段,从来都只有他们拿旁人当成炉鼎的份,什么时候有过被人当做炉鼎的?!
平日里在正殿服侍的那些弟子都已经被屏退了,只是她们站在远处,听着从殿中传出大长老怒不可遏的声音,想起少主归来时苍白的模样,都忍不住交换了担忧不已的眼神:
“不是说少主先前失踪,大长老还亲自去了青叶山城一趟吗?现在少主回来不就好了,大长老何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听说少主伤得很重,大长老盛怒至此……不知他还能不能撑得住。”
应劫心在合欢宗的存在特殊,他虽然身为合欢宗少主,却从不与人亲近,这让门中无论男女,都想要打破他的规则。
而当初宗主要为他定下双修道侣的时候,尽管知道当他的道侣必然是要先扮演一番供养的角色,可合欢宗上下还是愿意违反祖师的训示——能与他双宿双栖,就是先做一回炉鼎又怎样?
殿中,应秋水瞪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仿佛要倔强地沉默抗争到底的青年:“是谁?是谁拿你当了炉鼎?”
跪在地上的人却没有回答。
应秋水一颗心被怒火跟难以言喻的痛苦反复灼烧着,同时感到失望透顶。
她握紧了掌下的扶手,感到苦涩难堪——旁人也就罢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她的胸膛完全被怒火充斥,盛怒之下重重一掌拍在掌下的扶手上。
玄金打造的扶手应声而裂,因为愤怒而失控的灵力如同锋利的刀刃,自座椅下朝着跪在正殿中央的人袭来!
“劫心!”见楚倚阳不避不躲,像是打算干脆直接死在这一掌之下,江雪楼连忙朝着左前方踏了一步,挡在了他身前,手中洒金折扇一挥,将这一掌的余威抵消了,“师姐!”
“让开!”他不挡还好,这一挡,应秋水直接振袖而起,指甲染着红色丹蔻的如玉手掌中现出了惊神鞭。
她的本命法宝感应到她的怒火,金色的鞭身上生出了黑色的闪电,令合欢宫正殿上方的云层都开始变色,酝酿起风暴来。
这时,一直跪在地上以符合应劫心人设的沉默应对的楚倚阳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皱起了眉,大乘前期盛怒之下的一鞭下来,这个身体恐怕受不住。
他敲了敲系统:“这就是书里没写出来的隐线剧情吗?”
作者有话要说:的
还有一更,不过感觉好晚,我更我的,你们明天看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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