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扇合蓬莱,朝车回紫陌。重门集嘶马,言宴金张宅。
燕娥奉卮酒,低鬟若无力。十户手胼胝,凤凰钗一只。
高楼齐下视,日照罗衣色。笑指负薪人,不信生中国。
——于濆:《古宴曲》
——
一听康朱皮的命令,康武还有些讶异,文煜立刻板着脸,不由分说,拔出利刃就上去准备擒那女子。
果不其然,康朱皮历练出的危险意识又起了作用,捆着范家女郎的绳子不知何时被她划开了,她又将断裂的绳结攥在手中,装作尚在绑缚的样子,妄图靠这伎俩靠近康朱皮。
此刻明显计划败露,她一见文煜没有片刻犹豫便攥着刀,一脸阴笑着快步朝她走来,就向前小跑几步,挣开绳索,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柄切肉烧炙的小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康朱皮丢去。
文煜大踏步上前,倒转手中环首刀,一刀环抡去,把那女子砸翻在地,顺势跪在她后脊上,将其制住,先一把拔掉了她头上的簪子,又一通检查,找找有没有其他隐藏的凶器。
而那柄飞刀在空中打着转,划出一道偏斜的弧线,离着康朱皮还有十几步远就歪了角度,当啷一声便坠到地上。
“康帅!”
“没事吧?”
“狗贼,想死啊!”
后面的兵士见此突发状况,或惊或怒,立刻就涌上来试图护住康朱皮,有些人还白刃出鞘,欲将那些居然还敢谋刺康帅的雁门范氏余孽尽数砍杀,被他大吼一声斥退:“各回原位,乱什么?看俘虏的维持秩序,谁乱动就杀谁,其他人干你自个的事!”
吼完,康朱皮便阴沉着脸,走上前,一脚踩住那柄短刀,把它捡起来瞧了半眼,愤懑地叫道:“搁我这演荆轲刺秦王呢?好歹配个秦舞阳吧。隔着二十步扔飞刀,对面站一排人都不一定丢得到,有没有点常识?”
将刀上的灰泥擦去,康朱皮把它挂在皮带上,突然就川剧变脸式地掀掉一张扑克脸,咧嘴露齿,发出诡异的嘲笑:
“不错的刀,我没收了,拿来切肉正好!阿爪,看看家谱,这女郎叫啥?
“回康帅话!叫,叫,诶,诶,这个字念什么,好,回康帅,叫范孟猗!”
“范孟猗,是吧,有意思的名字。”
康朱皮歪着头,调皮地笑着,不顾面前与背后投来的眼神在此时此刻同时十分扎人,还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真的成了一个闯入闺房的恶贼,正在肆意轻薄被捆缚的柔弱女子:
“嘿,你口口声声说要嫁我,我想躲都躲不开,结果现在拿刀扔我,你说,嘿,这叫什么,谋杀亲夫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啐!恶贼!反贼!”
范孟猗被文煜一刀环抡倒,摔得是鼻青脸肿,此刻她晕头转向,嘴角流着鲜血,听着康朱皮的话语,如同钝刀在耳朵里搅,在心上割,因羞恼气愤而满面煞白,但她犹自奋力挣扎,朝着康朱皮的方向吐着唾沫,两人之间的距离依旧如天堑,刀扔不到,唾液自然更够不着,。
再好听的女声音,此刻也变得极其凄厉,范孟猗几乎是将平生从未说过也不愿说过的粗话与恶语一股脑地倒出:
“胡狗,奴畜!我欲杀一贼,何谈杀亲夫?父仇不同天,母仇不同地,你反逆无状,毁人家园,害人父母,尚欲以无礼陵人,吾所以不死者,欲诈诛你这贼寇!奈何天不助我,令计不成,死自吾分,不待汝杀,但恨不得枭汝首,啖汝肉,以塞大耻!”
“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
康朱皮笑得捂住肚子,指着范孟猗,还有后面的范氏俘虏,几乎直不起腰来,食指先点着青天,又点着他们:“你说什么天话,放什么黑屁,还天不助你?这狗老天帮尔等的还不够多么?”
须臾间,康朱皮严肃地板起脸,笑容荡然无存,唯有语气中的嘲讽之气不仅不去,反倒变本加厉:“很简单,你太急了,坞内外打成这样,井里塞满人,墙头流尽血,你还能梳妆打扮穿衣,更反常,你敢出来,说明你不怕,你不怕,那变数就大咯,诺,身上的玉佩便是一个变数。”
康朱皮紧了紧自己的皮带,让上面的刀、火石、笔之类杂物碰撞发声:“想靠玉佩之类碰撞,掩盖金铁之声?好想法,你范家小女这个计谋十分,我打三分,阿禄来,或许倒是有戏。可惜啊,可惜!这种绝户计,你居然也敢用!若你真伤了我,你全家不消说,肯定被杀尽,男女老幼一个都活不成!怎么,这么想阖门殉节,上史书留他一笔?”
“胡奴,你懂什么!”范孟猗几乎要把银牙咬碎,斥骂道:“落到你等贼寇手里,难道还有生路吗?毒害我一家,犹未足邪?难道不是欲行非礼,让我姊妹都要沦为尔等禽兽……禽兽……”
终是面皮薄,她后续的话便卡在喉咙眼,讲不出来。
“诺,玩具在说话,我替你讲了。”
康朱皮双手上翻,两肩耸起:“可惜,人死之后没有雪仗打啊。”
听着康朱皮难以理解但能从语气中感受到调戏与嘲讽意味的话语,范家女郎气得脸是红一阵,白一阵,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那些刚才骂她不知廉耻的宗亲女眷,此刻见她原来是要行“义举”,刺杀这恶贼,只可惜功亏一篑,便或嚎啕大哭,或大声激励,为他家出了如此的节妇而赞叹不止,更有甚者,居然不顾兵士的阻拦,开始唱起歌来。
“始出上西门,遥望秦氏庐。秦氏有好女,自名为女休。休年十四五,为宗行报仇。......”
汉魏诗人左延年那慷慨悲壮的《秦女休行》响起,康朱皮虽然没听过,但望着那些放声而歌的人,听着那古朴苍劲的曲调,康朱皮在短短的一瞬间竟然有些发愣,但很快恢复了原样。
“左执白杨刃,右据宛鲁矛。仇家便东南,仆僵秦女休......”
范孟猗咳嗽着,喘息着,应着曲调,轻轻和声,与宗亲一并唱道,仿佛刚才被言辞带来的侮辱能被这歌声一扫而尽。
“平生为燕王妇,於今为诏狱囚。平生衣参差,当今无领襦。明知杀人当死,兄言怏怏,弟言无道忧。女休坚辞为宗报仇,死不疑......”
旁观的百姓茫然无措,从这悲凉的曲调中,他们觉得郎主一家可怜,想出言劝劝那胡儿康神仙,又暗自担心,今日双方交兵已然惨烈,若是再悖逆了康朱皮的意志,他一怒之下,弄得之前废奴籍、债券的事情作废了,又该如何是好?只能窃窃私语,相互劝说,却不敢出头。
见此情形,李始之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他快步走到康朱皮身边,附耳而言:“姊夫,不若行仁义,到此为止,也能......”
“行仁义?”
康朱皮微微偏头,眼睛扫了一眼小舅子,歌声尚未止,隐约间范琚又准备引唱傅玄的《秦女休行》,前几句“庞氏有烈妇,义声驰雍凉。父母家有重怨,仇人暴且强。”已经呼之欲出,不料康朱皮突然从背上拔出那柄双手长剑,在日光照耀之下,端详起上面的铭文,口中先是喃喃,旋即变成引亢高歌。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一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
阳光与目光同时洒在康朱皮身上,半张脸阴郁,半张脸被金色的光线笼罩,看不清究竟,没有乐器作和,微微走调的歌声中,仍能听到康朱皮咬牙迸出的苍凉与愤恨。
狠狠地吐出“有忠臣”三字,他猛地伸手戟指,用平生少有的力气喝骂道:
“仁义,仁义?现在知道叫唤仁义忠烈了?死了那么多农夫黔首,我从没听他们叫唤半句,今天杀你家不肯投降的人,分你家占的地,吃你家存的粮,就要叫唤了?叫唤,叫唤,显得你家有钱,念过书,嗓子大?从古到今,不叫唤的人不知被冤杀了多少,能叫唤的人便碰碰也不行,真他妈金贵,啐!”
李始之怔住了,他很少见姊夫如此暴躁过,不由得后退几步。
身后围观的王波则抱臂而呼:“黄毛子神仙,莫与她费口舌了!草溜子(兔)只敢叫唤,何必如此麻烦?你把那女郎抱回屋,和她迭了(睡觉)三五日,看她还叫么?嘿,若不是黄毛子神仙此次真的勇,咱不好碰你的粮,如此标志的美人,我都想咧,哈哈哈!”
剩下的大驼军贼匪亦在起哄:“黄毛子神仙,你若不愿意亲自和她迭,咱兄弟可以代劳啊!”
康朱皮拄着剑,牙齿咬着嘴唇,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与阳光一道,让他觉得有些目眩。
望向四方,到处是麻木不知病苦生死,愚昧甘为仆从下者的顺民。
纵有不甘者,也只是等着分浮财,yin女眷,以更大更暴烈的残忍去发泄他们曾背负的痛苦。
还有,绝不会认为自己错了,还能收获大批簇拥的旧道。他们高高在上,不会失败,至少在这个乱世中,他们不会是最惨的人。
真难啊,真黑啊,快看不到前路了。
再一次咬紧牙关,康朱皮吼道:“继续公审!”
不能确定部下有没有听清,康朱皮决定又喊一遍:“继续,公审!第一个,范阔!”
百姓迷茫无措,不敢下判断,康朱皮一直看在眼里,他终于想到了妥协的办法,便接着说:“凡范氏宗亲,若有二十人联保,便不杀!想联名作保,便举手!无论举与不举,都无事!”
机灵的部下亦趁势大喊:“田地谷物都定好要分了,债契奴契已全部烧尽,怎么可能违反?康神仙什么时候说过谎话?好好判你们的案,觉得不该杀便举棍。”
让一堆农民决定朝夕相处的谁去死的这种“恶事”,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坞堡主,短短一会儿便做成,的确太难了,让他们决定谁不死的“行善”,似乎就好多了。
公审的效率加快了,康朱皮没有回到
原位坐下,依旧拄着剑,像尊雕塑般立在原初,看着公审的全过程。有人缘不好的人被斩首,但更多的人,农民都决定不杀,不杀的人被亲兵重新推回墙根立好,那些举手决定不杀的百姓也没受到惩罚,许多人的心这才稍稍安定。
连倒在地上,并被文煜手脚都用绳子打上死结,还用剑架在脖子上,提防随时有异动的范孟猗也不骂了,不知是在恢复体力,还是在等她的几位至亲的结果。
李丹英静静地看着康朱皮的背影,面对血战后俘虏的绝望刺杀,他没有恼怒之后血溅三步,也没有做禽兽行,还没有像史书列女传记中先例的描绘般,夸她是令人钦佩的贞洁烈妇,或纵或成全。
他居然先是非常奇怪地开始分析范孟猗的伎俩,然后便是愤怒,前所未有的愤怒,还带着一丝悲伤与无奈,李丹英自衬,这肯定不是因为她在场,这武乡的小羯胡儿不好行屑而导致的结果。
这某些百姓眼中的神仙与救世主,驱逐疫鬼恶妖,用“异端邪说”颠倒世道的反贼与胡奴,变得越来越奇怪了,越来越难以看懂了。
拿李丹英的记忆打比方,好比曾经的康朱皮根本不会下围棋,能被她和弟弟杀得片甲不留,于是他“发明”了兵棋。
虽然康朱皮用兵棋扭转了局面,但他下兵棋时非常的绅士,有理有节,除了有时会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这个漂亮姐姐看。
在当时李丹英的心中,这个臭烘烘的羯儿好像只是一个生错了身份,有些奇思幻想的好儿郎,但康朱皮证明了她想错了。
当他拯救了饥民,却被官府逼迫的时候,康朱皮并没有选择再发明一种棋,和官府周旋博弈讲道理,争取稳稳地变革,而是抄起了棋盘,劈头盖脸砸将过去,打得“官贼”和豪强们头破血流。
如今,双手沾满鲜血,坐骑踏过尸山血海,肩负妖贼反贼骂名,把代北幽南的一切搅得天翻地覆的康朱皮,居然在一个小坞内,重新坐在了围棋盘边,和蔼地说:“咱们来下围棋吧?”
太奇怪了,李丹英的思路完全跟不上康朱皮的节奏,但女性的直觉告诉她,那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今天不仅会杀人,还想诛心?
一旁,王波突然拉住退下来的李始之问:“你家神仙,是书生么?”
“姊......康帅以前没念过书啊,后面有学而已。”李始之利落地摇头。
“嘿,别诓我,我不识字,但认识读书的人,你就肯定念过学。”王波摇头如拨浪鼓:“这是书生才能做的事,一介胡儿哪干得出?”
“下一个,范琚!”
康朱皮没有管后面的议论,只是机械地指挥公审。
“杀了我,杀了我!你们这些贼,贼啊!君子杀身以成仁,不求生以害仁,快杀我!”
范琚被拖上前时,尚在拼命叫骂,连他姊都撑起身,急切地望过来。只是百姓都迟疑了,他们心想,范琚的姐姐试图刺杀康神仙,又被康神仙批判一番,大概活不成?那保她弟弟便没有必要,再加上平素范琚飞鹰走马,抄掠乡里,盗牛夺马,无所不为。
虽说雁门的豪强游侠儿大都如此,风评不好的确正常,寻常时谁人敢提?官府也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说两句“谁年轻没有做过错事”之类的屁话,然后就去追拿那些抢劫偷盗的贼匪了。
但今天,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还有没有愿意作保的人?”
康朱皮环视百姓,发现人数根本不够,高扬着嗓音问了两遍,便手往下用力一挥:“死刑!准备行刑!”
两人架住范琚往行刑台上一按,杀猪般的嚎叫只持续了片刻,就见那今天没砍几个人头,憋着一股气的方光双手一扬,刀光转过,血溅三尺,人头咕噜噜地在地上打滚。
“阿弟!你这个畜牲!”
看见亲弟弟被斩首,范孟猗撕心裂肺地嚷叫着,以头叩地,直磕得血流满面,嘴唇咬裂,状如厉鬼。
“恶贼!”
尚未被审的几个范氏子弟,约莫是范琚的兄弟之类,见状大骂:“康狗胡,你这恶贼,若矫饰伪非,假情假意,妄图施以免死的小恩惠,便想我家归顺于你,助纣为虐,为何要杀阿奴少郎!呸,你以为我等如此不知廉耻?”
“听不见,重来!”
康朱皮的吼叫如雷霆,劈在那几人的脸上,兀自有人回呛道:“恶贼,贱狗,你这贱贼奴犬必下黄泉,断子绝孙!”
“说得好,你是下一个!”
康朱皮拍拍手,一指叫的最凶的那人,亲兵立刻拖走他,那人倒在尘土中,仍骂不绝口。
“有罪,无罪?”
百姓迟疑举手的时候,康朱皮轻蔑地拔出兵刃,弹去灰土,把剑扛在肩头,手指虚点着剩下的范氏宗亲,双眼则只顾回望百姓,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有些人,以为自己很重要么!还归顺?
公审之后,不杀你等,只是因为百姓不想杀,之前分你家地也只因百姓要地,地不归你家,百姓更不是你家的奴才!我为百姓,诛灭你等为富不仁的坞堡主,关你等屁事?”
——
大圣曰:“你若起事,对汝个人而言,要务第一,莫学我做书生,能记否?”
吾谨记,问大圣若我不做书生,该如何?
大圣答曰:“制汝情,明汝志,汝心汝志当硬似铁,韧如水,坚如石,虽挫折万千不可移之,能持否?常人之事业非常人之事业,汝为常人,必为非常人,知否?全因汝敌实力百倍于你,他辈必钻研我所著,他辈必惑汝及汝之亲朋战友,他辈必不择手段,自立于不败之地以击汝,书生必不胜,但你可以改。”
吾再问:“其二呢?”
大圣曰:“二,你应该铸双剑,一剑唤做‘指摘’,另一把剑也唤作‘指摘’,指摘之剑,非剑之指摘也,能懂否?”
——《八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