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居宅处不利,有疾病、逃亡、耗财,以石九十斤,镇鬼门上,大吉利......人家居宅已来,数亡遗失钱不聚,市买不利,以石八十斤,镇辰地大吉......居宅以来,数遭灾祸、口舌、年年不饱,以石一十斤,镇大门下,大吉利。
——敦煌出土文书《阴阳书·用石镇宅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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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营中百姓的私下议论很快被米薇与李丹英听到,她俩一下便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特别对米薇来说,她心目中康朱皮那略带神性的地位焉能被几个凡夫俗子如此指摘怀疑,真是胆大包天!
“阿妹,我想到一个计策!可让阿弟稳如泰山,再无人可置喙!”
“啊?你还、还不睡,作……作何啊!”
米薇和李丹英二女正合衣并肩挤在大帐的卧榻上——此时的康朱皮还不知睡在哪个马背或者林间的吊床上。当忙着看了一天病人的李丹英马上就要听着林间的鸟鸣狼吠声入睡的时候,她身边一直苦思冥想的米薇想到一条妙计,猛地坐起身来咋呼,把李丹英惊得睡意去了三分。
“你听好了!”
兴奋的米薇把她心中的计划如何施行,一五一十讲给李丹英听,后者则越听越皱眉:
“不行吧?你、你这样搞,我总觉得与阿卿说得不太一样,恐、恐怕阿卿不会同意你用此计!”
李丹英努力摇头,表示:“我、我看还是等阿卿回来,咱们仨再慢慢商议,好不好?”
米薇听罢撇撇嘴,笑道:“阿妹,你怕什么?我还奇怪,你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当初弄李弘谶言时不是挺争先么,把阿弟当时急得!如今阿弟逢了困难,正需咱俩帮忙的时候,反倒怕前怕后了?”
“哪,哪有!”
“没有就好……嘻嘻……”
米薇伸手去捏李丹英的脸,被后者重重打开,米薇啧啧两声,继续劝道:“阿弟说了,这元光流溢之道有千万之多,数也数不尽,找也找不完,那凭什么我的这一套便是错的?我格什么物,致我自己的知,怎么就能算错嘛!”
“可是……这法子岂不是……阿卿可是说了不许如此......”
“别可是、岂不是了,阿弟也说过,此一时,彼一时嘛,为了阿弟,我可什么都能干!我看阿妹也差不离。此事急切,我看阿弟心思却不放在这上面,不是更需要咱们帮忙推一把么,若大小事务都要阿弟来做,岂不是要把他累坏了?反正按我的计策,得了好处还是阿弟的,阿弟若好了,咱们的人马队伍不就能好?那些黎民百姓,没了阿弟,会怎么样,阿妹你想不明白么?”
辛劳至极的李丹英一开始不想再回答米薇,但挨不过米薇三番五次的“循循善诱”,特别是不断拿康朱皮作为理由,李丹英自己也思考了半晌利弊,最终只得点头同意。
“这才是好姊妹嘛!”米薇喜笑颜开,伏在李丹英耳边说:“此事甚易,只是一些手法,姊姊我还要向你请教!到时候,我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米薇和李丹英在老营谋划的时候,元光道的“创始者”康朱皮还在别处忙活,正如米薇所说,康朱皮对宗教神学的关注程度远不如实务。特别是戴士之乱后,康朱皮迫切需要让部队停驻在一处合适的地方,不能再像一条长蛇般挤在山中,散落在各个山间平地不断向前掘进。只有聚拢队伍,至少是各指挥主官,才能开展他计划中的全面整编,扫清各类余毒弊端,为今后的征战揭开新篇章。
为此,康朱皮了解到玄武山中尚有几处匪盗盘踞,便备下包含刀枪盔甲在内的厚礼,四处寻觅向导想与这些山贼接洽,以便“同谋大业”。康朱皮费了好些工夫,好不容易才接上关系,双方正在相互试探。
虽说,出了戴士一事,弄得义军将领多不再信任土匪贼寇出身的势力,认为这都是些反复无常之辈,难以共富贵,同患难。更有甚者,像李始之、王钧等人只觉得豪强和自耕农出身的“良家子”才是真正堪用的好兵源,今后义军征战应该不收盗匪贼类,只招徕农民和小豪强的游侠儿就行。
但康朱皮还是驳斥了这些说法,在当前阶段,尚且居无定所的他们哪里去找许多堪战久训的自耕农?有一些具备军事素养的土匪补充损失兵力已经不错了,就怕连土匪都没有,最后补无所补,部队越打越少,直至覆灭。
至于玄武山的土匪,康朱皮便将他们比作海坨山中的乌桓山民,山民的剽悍勇武及桀骜不驯并不亚于山贼们,既然山民能被康朱皮招揽所用,为什么山贼不行?戴士的叛乱,只证明之前针对土匪部众的处理方式有误,那就改进好了,天下土匪又并非尽数是戴士这般背信弃义之人,汉初的彭越,汉末的甘宁,都是盗贼劫匪出身,却做成了时代的风云儿,为何要因噎废食,一味排斥土匪呢?
“我等是干大事,立大道的,便是要多觅友,少树敌。对于敌人,当然要重拳出击,不留情面,但也要想办法把敌人变少
,朋友变多,怎么能反其道为之,四面树敌,使敌多而友少呢?”
而面对玄武山的匪众,康朱皮知道他们都是地头蛇,甚是熟悉地形,因此无论是选择突然火并还是强攻,短时间拔掉他们的山寨实在困难,与之武力对抗,实在是无利可图。而若能联合,不说远利,短时内就可以利用土匪开发完善的避难所,用于安置行动不便的伤员和老弱,并加强对玄武山的了解,为建设根据地作准备,何乐而不为呢?
康朱皮整日忙于联合山匪的事务,毕竟只有他出面,才体现得郑重其事,不至于让那些顽固警惕的匪徒一开始便断了联系,当然就无空回老营查看,让米薇和李丹英有充足的机会准备她俩的拯救士气的计划。
待到米、李二人计划执行那日,康朱皮正与玄武山的匪首饮血酒,搞一些郑重其事的结盟仪式,谈论双方之间的互利计划,而道人和巫师们一早便奔走相告,说晚饭后米大巫与李天师不仅有要事公布,还得进行驱虫逐狼、断绝追兵的仪式。故待到晚餐之后,老营中便聚集了许多妇孺民夫,以及各农业义社的领袖,等着米薇和李丹英两个女神棍搞重要仪式。
大家纷纷猜测,天师与大巫是要说故事,还是讲经?自从行军以来,备受老百姓喜爱的康朱皮讲故事/教认字环节就取消了,连带着李丹英忙于医务,米薇埋头于调度粮草,协调行军,与百姓之间的互动只剩下枯燥无味,日复一日地强调规矩、规矩以及规矩,只有沿路上唱歌能够活跃气氛,娱乐百姓,但只要行军一急,紧张的老营内就连歌都没得唱。
百姓们还是需要一些民俗娱乐活动,以便调节那枯燥无趣又劳累辛苦的生活。虽然很多当下的民俗与迷信密切结合,即使作为反迷信先锋的康朱皮管不过来,也不可能管。
不仅因为康朱皮利用一些迷信活动的形态来赢得百姓尊重与信任——最典型的便是符箓,各类区分隶属单位,表明身份的符箓正是靠着神秘主义上的价值在百姓中快速推广。倘若康朱皮一竿子打死,说这些符箓并无神力,佩上亦不能庇护儿孙,取悦祖宗,纯属一种区分身份的道具,某种荣誉象征,推广效果恐怕便要大打折扣了。
还有许多服饰、装饰、节日、生活习惯、娱乐活动,特别是一些吉祥彩头之类的东西,康朱皮更是改无可改,只能定下三条底线,一不准百姓向道人巫师捐财献物,二不能干涉行军扎营的计划,三不准破坏清洁卫生,特别是涉及第三条的风俗,往往被康朱皮严厉禁止。
例如当下便有一种法术非常流行,即取妇人的月经布,裹上蛤蟆,活埋在厕所前面,据说能让女人不妒,保佑家庭和睦。
为此,康朱皮专门抽空将这种虐杀蛙类的封建迷信行径怒斥一番,说这不仅肮脏不卫生,而且于事无补,荒诞至极,违反格物致知的道理,必须全面禁止,见一个抓一个!
但大多数的仪式习惯,康朱皮还没办法搞移风易俗,仔细甄别疏导,推广勤洗手,喝开水,公共厕所这三项已经足够耗费人力了,也只能就这么将就下了。
此时此刻,在米薇和李丹英的安排下,她们的心腹道人巫者们捧着“镇石”在地上按照从内到外,摆成了三个圈,最内一圈一枚石块,最外一圈九块,最内一圈还用泥土简易筑起一座小高台,方圆不过数步之地。
这些镇石来源再普通不过,只是一般的随处可见的石头,却有各自的寓意,单位为“九”的石头,保佑家庭不病不灾,单位为“八”的镇石,保佑做贾发财,种地聚利,单位为“一”的石块则寓意家庭成员无饥灾饿祸。
实际用处嘛,当然一点没有。
但在远行离家的百姓心中,这些石头的价值堪比最好的护身符,毕竟一路上大部分巫术道具都抛弃了,剩下的不是轻便的衣物、符咒,就是有实用价值的面具、乐器之类,其余便是镇石这类俯仰可拾,非常便宜也非常简单的阴阳学道具。
镇石是个人都能弄到,不存在财产上的门槛。最多的差别只不过是豪强大户用的石料多且好,有时甚至在门口埋几十斤的镇石,庶民黔首就随便觅些石头,堆个一斤或者八两,甚至八块也行,图个彩头。
久而久之,还出现了各类阴阳术变种,例如选用黄颜色的石块,用赭色的树棍在上面一通乱捣,据说可以辟邪。
更有甚者,义军队伍里的巫师与道人不约而同地排斥和提醒“无知”百姓禁止使用硅石和青石的组合。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此种石头组合被人称为“不康”。
巫人觉得应该避康朱皮的讳——避讳学也是令康朱皮过于头大的问题,幸好他手下的文化人不多,避讳还不至于扰乱正常的文书工作。
义军作为一支离开家乡的队伍,那些几乎从出生到今天都没出过几次远门的人,更是格外迷信,其他的巫术道具没了,大部分神秘学巫术仪式停止了,静室制度亦难以运转,导致镇石反倒在民众中变得愈发流行。
今天米薇随便寻觅一番
,便能弄来许多镇石搞仪式。望着堆砌的石圈,百姓们的表情或好奇,或严肃,很多人则在心中思考待会怎么请到大巫天师的情面,来替自己或家里人求个什么东西。乌桓人则议论纷纷,将这种阵势和他们传统里的石阵作类比,而等到盛装的米薇与李丹英出场,乌桓山民们亦安静下来,严肃地像对待萨满巫师一般,等待仪式开始。
众人只听得鼓乐齐鸣,道人巫师围着镇石而坐,击鼓敲磬摇铃,用的是不少人熟悉的天师道斋醮乐律。又望见全套道服,戴着中式巫师自上古时代就爱用乐见的仿鸟式三角冠,套着带羽毛的斗篷,下着胡靴的“天师李弘”登场。
她一手持剑,一手握令牌,腰间悬镜与法印,在泥台顶端的步许之地,按照北斗天罡的路数,迈出稳健的步伐,边走边吟,声音清亮,在鼓乐中仍清晰可闻:
“吾为天地祭酒,当为天地,头戴日月,身佩北斗。急急如律令。”
唱毕,李丹英又接着用铿锵有律的四字词律,辅以混在百姓中用土话解释的道人巫师,一边拿着钵盂撒水,一边向百姓阐明,李丹英正念的是远行断虎野狼咒,专门用于保佑远行入山之人少遭虫虎野狼的侵袭。
正一路饱受山路密林种种困难折磨的民众自然听得十分开心,一些簇拥李丹英的中年妇人还露出狂热而虔诚的神情,不断念念有词,感谢“天师”的庇护。
听说天师和大巫是在赐福,围拢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都想沾些“福气”,老营的守卫负责者桓真人不得不调兵来维护秩序。
念完了断虎野狼咒,李丹英并不歇息,又开始唱新的咒词,但见她左右舞剑,高挑的身姿盘旋,清丽明晰的声音以土丘为圆心向外播撒,不时有道人应和几声,以助长声威:
“左带三星,右带三牢,天翻地覆,九道皆塞。使汝失心,从此迷惑。以东为西,以南为北。人追我者,终不可得。明星北斗,却闭千里。一甲反张,不避祸殃......”
久经跋涉及奔波的砥砺之后,李丹英身体素质愈来愈好,这种斋醮舞乐在她看来就和慢动作般,让她既能保持动作的美观,又能大声诅咒那些可能追击的官军,以舞并声,给那些对具体军事情况一无所知,却又十分关心的百姓们喂了一颗定心丸。
“乘七追我,折其辕轴。乘马追我,掩其两目。步行追我,肿其两足。扬兵追我,刀反自伏。明星北斗,却敌万里。追我者亡,追我者死。牵牛织女,化为江海......”
以中气十足的一句“急急如律令!”作为结尾,李丹英结束了断绝追兵咒的表演,早先安排好的道人们又带着百姓予以感谢,不少人不自主地进行叩拜。
望见那些伏地感谢天师大恩的黔首,李丹英脑海中又蹦出了那句这一年来渐渐熟悉的话语:
“不准跪!”
说归说,做归做,想归想,若论心迹,李丹英还不愿做这类师巫魔媪之事,穿胡靴是娱情郎所喜,穿旧式道袍是习惯,至于戴鸟式角冠,披鸟羽斗篷那便是纯粹模仿汉地巫师的打扮,以让百姓们更熟悉,更能接受仪式而已。
由于康朱皮的兴趣寡淡,元光道现在并无任何神学祭礼仪轨上的规定,自行其事或盲目照抄照搬米薇或李丹英等高层人员的巫道亦不在少数。但元光道不可能全盘抄袭天师道或密特拉教团,必须要有一定的区分性,这也是康朱皮在空隙中随口提出的要求。
因此,李丹英和米薇只能东抄一些,西借鉴一些,把两人知识中熟悉的那些内容拼在一处,变成一个大缝合怪了。
毕竟,天师道也“沿袭”、“借鉴”、“改良”了许多传统原始巫术的内容,今天再改一改,不寒掺!
反正百姓也看不明白,不仅因为他们注意力全在看漂亮小姐姐唱词跳舞上,更是治病救人的李天师与掌管老营的米大巫的个人威望发挥了大作用,无人认为大巫天师搞得这套缝合怪式的仪轨仅仅两个女人拍脑壳扯皮凑合的结果,要么觉得真的有上天力量蕴含其中,要么觉得看不懂,好厉害。
李丹英的表演告一段落,米薇紧接着登场,先是“凭空”喷出一股火焰,引发百姓阵阵吁叹,随后她扣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木面具,开始绕着土丘上的李丹英蹦跳舞蹈,口中念念有词,只不过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她的装扮在中原百姓看来十分奇怪,但是乌桓山民和其他归附的胡人却很熟悉:鹿角冠,彩衣带裙,木制假面,赤脚跣足,系在手腕上的铃铛,萨满必备的手鼓,鼓柄上再套铜环,活脱脱一副欧亚北方居民的巫者形象。
与李丹英一步一罡,稳而慢的动作相比,米薇的跳舞更狂乱,身姿的摆动幅度更大,粟色的长发与七枝鹿角起起伏伏,随跳随铃,随铃随鼓,“索索”与“咚咚”之声不绝于耳,外圈的巫师换上了唢呐与羯鼓,更异域的乐音响彻一片,让气氛陡然诡异起来。
迷乱狂放的舞蹈进入高潮之时,米薇突然如遭雷击一般,僵硬在原地,随
后如羊癫疯般抖动一阵,跌坐在地。
不待惊呼的百姓们反应过来,倒在地上的米薇又一个鲤鱼打挺,盘腿坐起,口中胡言乱语,既非胡言,更不是夏音,无人能懂。
除了李丹英,她也正对着米薇的后背坐下,像是在翻译一般,换上一种诡异而奇怪的腔调,叫道:“吾乃灵光,元光之流溢!”
这是降神啊!
无论是乡野农夫,还是草原牧人,而或深山乌桓,都眨眼间“理解”了眼前的景象,远未摆脱迷信的他们或呆滞,或拜伏,或认真地聆听李丹英转述已经被“元光附身”米薇的“教诲”。
“尔等知错了么?”
李丹英劈头盖脸问出这一句,刚刚还在人群中洒水的庞存立刻心领神会,第一个大叫,说凡夫俗子不懂,请神明降下更明显的喻示。
“中夏之民礼拜黄老及太上帝君,正如胡戎之民敬服密特拉神、胡天,此皆元光道君流溢下诸形,凡是不敬拜之叛逆,无论是道经还是巫祝都已明晰,此等本合愚民,经中所言,至金马之末,天下荒乱,洪水横流,兵戈四起,瘟疫肆虐,将杀殆尽,不留孑遗!流溢诸形尚言如此,何况元光源君之本。今之世人,尚不知元光道君所在,不信不服,妄加非议,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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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妇人月水布,裹虾蟆,于厕前一尺入地埋之,令妇不妒。
——张华:《博物志》